《山水逢》见明

41、如此真相

　　晨曦微明，薄雾朦胧，一只雄鹰至天际而来，飞往高楼。

　　当雄鹰落在还燃着灯火的楼阁之外时，一间房门清响一声，欢喜从里面拉门而出。小少年走过曲廊，行至栏杆之前，从停在栏柱上的雄鹰腿上取下密信，然后摸了一把雄鹰羽毛丰厚滑顺的脖子，在它炸毛之前闪入屋内。

　　屋中暖意煦煦，屋子四周生着暖炉，窗边软塌上坐着墨发四散的宫主。他似是刚醒来不久，还未束发着衣，雪色外袍松松罩在身上，衣摆从塌边轻云一般垂下。他手握一卷书册，正漫不经心的垂目看着。

　　欢喜走到他身前不远，呈上信纸，清声道：“公子，淄都来信。”

　　宫主头也未抬，淡淡出声，“信上说的什么。”

　　欢喜闻言收回了手，拆开信纸快速一阅，然后道：“计总管启程过来了，师父已经到了淄都，说等解决完淄都的事，也过来寻公子。”

　　“嗯。”如玉指节翻过一页书卷，宫主凤眸却微顿一瞬，他侧首问道：“昨晚王府有什么动静。”

　　“王爷王妃那边，送出了一封信。但是公子您不让他们惊扰王府，是以没跟的太紧，不知道送往何处了。”

　　宫主放下手中书卷，深邃目光落在暖炉缭缭绕绕的轻烟上，他静默半响，才淡声道：“让他们去查查，王爷王妃亲近之人中，可有谁名阿璇，行事隐秘一些，勿要被人察觉。”

　　“是，公子。”

　　欢喜领命而去，出了房门行上曲廊小跑着离开，他的脚步声低低，但却有着少年人独有的轻快。

　　*

　　时日飞逝，弹指一瞬。

　　漫山白梨将谢未谢时，有贵客自远方来。一行几辆舒适高大的马车载着大约十几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缓缓停在飞雪山庄门前。

　　老人们就是二房花了大力气请来的连家宗族族老。

　　连家人早已站在庄门等候，在老者们一个接一个的下了马车时，连昭当先迎上前去，执礼恭敬道：“各位叔祖安好，一路辛苦。”

　　二房诸人也连忙走到跟前，一一态度恭顺的问候。

　　等到一番寒暄之后，为首的老者神情严肃的定定看了几眼连昭，苍老声音缓缓的道：“昭丫头，你可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连昭微笑，“小女知道，不过各位叔祖路途劳累，不如先歇息一日再做分明如何？”

　　老人家挥挥枯瘦的手，“不用，既然来了，就早些做个了结吧。”

　　连昭看着老者认真的神情，不再坚持，应声道：“也好，各位叔祖，有请明义堂。”

　　站在一旁没插上话的二夫人闻言，眉目间是抑制不住的喜意，她对着仆役的人大声吩咐：“还不快快扶各位老太爷过去。”

　　一时人群忙乱，踏着满地白梨纷纷往一处楼阁而去。

　　片刻之后，明义堂木门大开，暖阳穿过满园白梨，在堂下透出深深浅浅的光影。

　　堂中宽阔明亮，两位最德高望重的族老坐于上座，其余则对坐两侧。而连昭立于堂下左侧，连家二房齐齐站在右侧，前任庄主的夫人则被侍女扶着，站在门边不远。

　　满堂白发，气氛一时沉肃无比。上座的一位族老先发话了，“既然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前来帮忙析产，你们两房先呈上诸产的单子，我们看过再说罢。”

　　二夫人闻言推了推身边的丈夫，连旻便捏着一本薄薄册子恭敬递上。

　　而静立一旁的连昭突然出声：“慢。”

　　二夫人皮笑肉不笑的道：“昭丫头是不信任各位老太爷吗？”她对这次志在必得，大房能有今日，说白了也靠的是祖上遗产，按理来说，在大伯去世后他们也该得一份，而小丫头偏偏一副女儿身，连家族老就忍心看着这么多的财产随着她另改他人姓？

　　连昭沉沉目光一瞬不移，看也未看旁边的二夫人，而是直接对着各位族老执礼道：“十几年前，风州大灾，官员不顾哀鸿遍野贪污灾银，爹心下不忍，欲捐出家产助风州渡过此难。当时二叔不愿，爹就已经同他分过家产，今日再次析产是什么道理？”

　　连旻脸色微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惭的，他平日诗词歌赋文章锦绣，但遇上这样的事情却哑口无言。

　　一旁的二夫人张口欲言，连昭却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就算今日要重析家产，在此之前，请各位族老为昭做主。”

　　上座族老放下手中的册子，和声道：“做什么主，说来听听？”

　　连昭起身，身形后转，宽大的袖摆如流水旋至身后，她目光冰冷的的望向二房所立之地，寒声道：“请叔祖们为昭做主，二叔父子先害我父，再谋我命。”

　　二房齐齐变色，二夫人声音尖利的道：“你胡说什么！”

　　连昭沉沉的看着他们，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怒焰，她衣衫素白，堂外也是落花如雪，但她挺直的身形却宛如浴火的凤凰。

　　堂上诸位族老也都变了神色，俱都身形微微前倾，左右互望，然后在对方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连昭雷厉风行，紧接着对堂外候着的管家道：“带柳文易。”

　　顷刻之后，风度翩翩的年轻书生就行上堂来。二夫人冷笑道：“你带他何意？难道他看见我们害了你爹害了你不曾？”

　　连昭漠然的望她一眼，侧首对柳文易道：“把你那晚所见之事，如实说来。”

　　柳文易颔首，然后道：“那日小侄先至后山，后来伯父才至，我们就一起同游。于山顶时远远望见二爷带着小公子寻了过来，伯父猜度恐是有事要说，便让小侄先行离开。第二日，就传来老爷身故的消失。”

　　他这一言，让连家二房脸色一片煞白，其中连霜尤甚，她不敢置信的看看柳文易又看看连昭，又看看自己的父亲和弟弟。

　　堂中一片死寂，族老们的目光也落在二房诸人身上，连旻嘴唇颤抖，只觉千斤压顶。二夫人强自镇定，咬牙道：“仅凭他一言，就认定是我夫和我儿害了你爹？他说他看见了就是真的看见？可曾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所言属实？”

　　连昭目光扫过身形摇摇晃晃的连霜，突然冷笑一声：“不想认？那我们说说另一件事。为何要将我爹的身边人全都发卖？又为何买通山贼半路截杀我，到家中又暗害我？”

　　这时连旻也缓过神来，他身上一层冷汗，急急道：“昭丫头，我们何曾害过你，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连昭对着门外的管家又道：“带陈三。”

　　很快，一个一瘸一拐地痞模样的人就被带了进来，他进来之后畏畏缩缩，一直躲避着一道目光。

　　连昭冷望一眼，就移开视线。陈三身后的护卫推了他一把，声音凶恶的道：“把你插手和知道的，全都一五一十的交待出来！”

　　“小的…小的…”陈三本来结结巴巴，结果一触几个护卫仇恨的双眼，立马倒豆子一般全都说出来了：“小的和一帮朋友偶然结识了府上的小公子，曾受小公子指使联系山贼，在大小姐回来的路上埋伏，说是务必要把大小姐截杀在途中。又担心大小姐活着回来，就又在大小姐常去的池亭下，弄断了一根主柱，又系上一根大绳，只要在大小姐走进亭中之时远远一拉，就亭塌人亡。小的这里还有小公子赏给我们的花银和玉石可以作证。”说罢当真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子和一块颜色通透的玉石。

　　护卫取过银子和玉石传至上座族老面前，族老一翻，花银辨不出什么，但是玉石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若要查其来路，倒也不难，当是做不得假的。

　　满堂又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望着一直低头的连玥，其中还包括连旻和二夫人。

　　连昭站在一旁，对着管家略一扬手，于是更多的人证物证一一上堂。原来这段时日，他们数次清查府中，也总算不是无用功，查出许多蛛丝马迹。

　　在诸多铁证面前，其中一位族老终于忍不住大声斥责：“暗害长姐，何等歹毒的心思！”

　　二夫人神情惊惶的回身，她摇着连玥的肩急声道：“玥儿，你快说话，不是你对不对！怎么可能是你！是那些山贼自己做下的对不对？”

　　一直低着头的少年终于抬起了头，不同于往日的无精打采，这次他俊美的面容有些邪气，桃花眸如黑沉的漩涡，直直盯着连昭，道：“对，是我。”

　　连昭归家之后第一次直视堂弟双眼，原来这双眼中藏着那么多的不甘和愤懑。但是他又有什么可不甘的？

　　连玥目光扫过陈三和柳文易，又扫过堂前的诸多人证物证，知道这位堂姐私下已经将一些都准备好了，她隐忍这些时日，不过是为了一击毙命。可笑娘还想鸠占鹊巢，看着堂姐一遍遍清查府中，暗笑她什么也查不出，全然不知危险正一步步逼近。

　　上座的族老摇摇头，苍老的声音缓缓到：“你们本是血脉至亲，何至于此。连玥，你为何对你姐姐下此毒手？”

　　连玥挣开二夫人的手，往连昭走近几步，他懒懒散散的站着，哼笑道：“阿姐不是说大伯是我们父子害的吗？对，没错，是我失手推了大伯，我怕你回来查到是我，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可惜两次都被你命大躲过。”

　　连旻闻言突然喝止道：“玥儿！”

　　事已至此，他知道瞒不住了，一瞬间老了许多。他喃喃道：“都是为父的错，为父不该带着你去找你大伯。”

　　这等于是承认连昱之事也的确是他们所为。族老们神情都十分严峻，目光严厉，上座另一位族老拍拍桌子道：“连旻，到底怎么回事！”

　　连昱望望儿子，双目微微湿润，他无力的站着，低声道：“昭丫头一直在外巡商历练，而我的玥儿却无事可做。我一直好读闲书，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那晚我带着玥儿去找大哥，想给玥儿找些事做，大哥没听我说两句，就呵斥起我来，说我们夫妻纵容娇惯孩子，以致现在文不成武不就。玥儿见不得我被呵斥，一时不愤，就推了大哥一把。谁知当时正好在山亭边上，大哥躲闪不及，就坠落山下。”

　　他一说完，堂上族老连声指责这对父子，一时之间疾言厉语如大雨落下，将他们淹没。

　　连昭微微抬首，压下眼中水光，然后声音含着蓬勃的怒气，冷声对着自己的二叔道：“我爹斥责的有错吗！”说罢又侧首对连玥道：“你又有什么好不甘的！”

　　“十岁那年，我爹让你同我一起进学，你以为他为何做此打算？你哭闹不休，你爹娘纵容你，于是第二天你就不来，”连昭侧首冷冷望着二房夫妻，“如此几次，爹才不管，让你们自己教养。但是们现在又把他养成了什么样子？纨绔子弟，心狠手辣，对着亲伯父能下手，对着我也能下手！而今你们这是怪起了我爹？”

　　连昭说完就不再说了，正好堂外远远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即园中出现了一队官兵。及至官兵遥立梨花树下，连昭远远对着他们为首之人行了一礼。

　　连旻看见官兵恐惧了起来，他突然转身打了妻子一个耳光，“都是你！让我去跟大哥讨要差事，又让我夺这本就不属于我的家产！玥儿再无事可做又如何？我能养着他！就是大哥能少他一口饭吃吗？”

　　二夫人呆愣当场，顷刻之后突然尖叫一声，朝连旻扑打了过去。

　　连昭身侧的几位族老见此，痛心疾首又不忍目睹的摇了摇头，其中一位对连昭道：“昭丫头，这事你既已自己查清，原本无需我们这些老骨头做主。”

　　另一位面容和蔼一些，道：“这事有我们做个见证，却也是好事，不然昭丫头一个女孩儿家，又是晚辈，这事不好办啊。”

　　连昭没有再理会二房夫妻之间的互相推诿，她对着堂上诸位族老行了一礼，起身道：“各位叔祖以为这就完了吗？”

　　族老们闻言俱都诧异，还有什么？

　　连昭转身，望着一直静静立在门边，容颜昳丽的年轻夫人，“我爹的好夫人，不如告诉我，你这半年以来给我爹爹喝下的，是什么酒？你房中供奉的，又是谁的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