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等待（四） ...
-
是谁在我脑海
一直哭
一直笑
一直在坦白
………………
命运蓄意的无情残忍与自己悔恨的过往天真，像是沉重的枷锁，压得曹焱兵喘不过气来。而让他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是耳边传来的温柔的哼唱。
【宝贝宝贝闭上眼】
【别害怕黑天】
【我会陪在你身边】
【直到你学会勇敢】
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在自己站在原地发呆的时候，曹玄亮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从他身前离开，此时正坐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哄着他身旁的那个孩子睡觉。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童谣，他又一次被这个旋律所拯救，从那侵蚀着他的悔恨中。就像是数年前，被这相同的曲子唤醒了所有的记忆一般。
那一次，清醒过来的曹焱兵看到的是血与死亡与绝望。可这一次，看着少年温柔低垂的视线和浅淡温暖的笑意，即使对象不是自己，即使曾经专属自己的位置被取代，他也只感到爱与喜悦与希望。
因为，曹玄亮就在这里。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继续过下去，渐渐地，罗刹街的亡灵们都知道这条镇魂街有了一名新的镇魂将。裹挟着烈火，同他的守护灵一起骑在马上驰骋，宛如降临的神祇一般将他们从恶灵中拯救出来。他们称呼那名少年为——烈火将军曹焱兵。
在曹焱兵的守护下，百废待兴的罗刹街一点一点的恢复着活力。每每曹焱兵走在街上巡查之时，迎接他的都是欢呼与追捧，尤其是那些曾经历过卢将军统治时期的亡灵们，更是不吝以最华丽的辞藻来赞美这位新任的镇魂将，甚至某些资历更长的老亡灵们，更是亲切的称呼他为‘小曹将军’，称赞他即使比起曾经的曹将军来说也是不遑多让。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只让曹焱兵感到空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不过是继承了一个人的意志，他只不过是为了遵守与那个人的约定，他没有对罗刹街发自内心的热爱，没有对守护这里产生责任感。而真正深爱着这里，真切的把守护这里当做自己的责任，甚至为此付出了自己生命的曹玄亮，却没有任何人提及，甚至没有人记得、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了解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正是因为他的任性与无能而导致的结局，如今却换来了亡灵们对他热切的感激与更大的信心。知晓在这光明与救赎下的一切黑暗与牺牲，曹焱兵越发觉得寂寞……因为他连可以倾诉这份感情的人都没有。
又是一天，惯例以曹玄亮所在的区域作为巡视的结束，曹焱兵来到了他早已熟悉的那座桥边。少年渐渐的和他熟络了起来，甚至于已经习惯了‘小亮’这个称呼。天知道，当第一次攥紧拳头，紧张到浑身冒汗的喊出那个称呼后，少年带着清浅的笑意回应了他时，曹焱兵激动到恨不得让许褚带着他骑马绕罗刹街跑三圈。
与曹玄亮越发拉近的关系，这是唯一能让现在的曹焱兵感到喜悦的事。
而当曹焱兵如同往常一般，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庞而愉快的哼着歌走进桥洞之下时，骤然传入鼻腔的淡淡血腥味让他眉头猛然一跳，猛地冲到那简陋的床边，一把掀开了外围的床帘。
“你受伤了？”
带着怒气的质问声吓得红发的孩子缩在床角一动不敢动，而曹焱兵顾不上这些，一把夺过少年手中的绷带，强硬的镇压下曹玄亮的挣扎，准备为他包扎。
手掌下，少年的皮肤泛着淡淡的温凉，视线扫过，伤口处渗出的猩红其实只是丝丝纤细的血线。曹焱兵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知道，这些变化代表着少年离‘人类’越来越远却愈发接近‘亡灵’，可同样的，那也代表着他的‘哥哥’就要回来了。
很难说他是高兴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心中一颤，或许，他其实根本没有那个资格去想这些，因为归根结底，这都是他洗脱不掉的罪。
心中思绪转过，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不慢，这是曹焱兵在死魂岛的日常，他早已经习惯了。而在他拿着绷带沿创口细细为曹玄亮包扎的时候，少年一言不发的歪着头观察，眼神不知不觉间陷入了迷蒙。
少年此时上身未着一缕，裤子被扯破了一条裤腿，整个人几乎大半裸露在曹焱兵眼前。眼神微暗，手指轻抚上少年的身体，沿着那些已经变浅的痕迹慢慢游移。
腿部骨折的痕迹，胸前割裂的创口……那都是再也不会愈合，只会随着时间而慢慢消失的伤，被自己……被曹焱兵所留下的痕迹。
低垂着头隐藏起脸上的表情，曹焱兵不由自主的唾弃起了自己。可是骤然递到面前的手让他猝不及防，毫无犹豫，亦没有只言片语，曹玄亮只是又一次将自己的手指伸到他面前，食指。
就和以前一样。
那天晚上曹焱兵赖在了曹玄亮的小破屋没走。他是想要和少年睡在一张床上的，可是虽然他不计较，但两名少年再加上一个孩子的话简陋的小床是决计容不下的，于是曹玄亮提出让他和‘弟弟’睡床自己去睡沙发，而这个提议毫不意外的受到了两个人强烈的拒绝。
男孩儿自然是因为害怕那个长得很凶的大哥哥，舍不得让哥哥离开。而曹焱兵，他才不会管那个小鬼是怎么想的，让他和这个抢了他位置的家伙一起睡？他不趁机用十殿阎罗一闷棍敲死对方就不错了！而且让少年去睡沙发？晚上那么冷，着凉了怎么办？提出由自己去睡沙发的曹焱兵只考虑到自己身负火属性不畏寒，而他没有想到，或者说下意识没有去想……其实曹玄亮早就已经不会感到寒冷了。
谁也拗不过谁，最终还是由曹玄亮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在中间，三人打横坐着睡。
这算什么事儿！坐在床上，背后垫着枕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曹玄亮，又瞥了一眼少年另一侧那整个人蜷成一团，头枕在少年腿上睡着了的男孩儿，曹焱兵暗暗腹诽。
等到他在心中发泄完了一遍自己的不爽，侧过头，他看到曹玄亮似乎已经困极，脑袋一点一点的。见状，曹焱兵轻轻挪动身体更挨近少年一点，慢慢不着痕迹的伸手，最后终于成功在不惊扰到对方的前提下让少年靠在了自己身上。
肩头传来的一点重量让曹焱兵感到从未有过的真实，寂静中耳边清浅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晰，恍惚间身侧似乎传递来淡淡的熟悉温度……
数年来，第一次没有被梦魇纠缠，曹焱兵安稳的睡着了……他终于回到了家。不是因为这里同他记忆中的小破屋相似，而是因为这里有曹玄亮。对曹焱兵来说，有曹玄亮的地方，就是家，才是家。
半夜时分，因为身边出现时间略长的空缺而带来的寒意，曹焱兵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随后恰好听到一抹熟悉的声音发出一道压抑的闷哼。
“唔……”
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曹焱兵猛然下床看去，正好看到曹玄亮因腿伤躲避不及被一名恶灵击中，唇角溢出血迹。
瞬间暴怒，曹焱兵抓起十殿阎罗，直接杀了上去。
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战斗，曹焱兵转过头瞪视着少年，开口斥责到：“你傻吗？明明身上有伤还这么乱来？你就不能把我叫醒让我来对付他们？”
可曹玄亮却只是笑笑，全然不在意的说：“你不是还在睡嘛？我就不想吵醒你了。再说，几个恶灵而已，我以前还驱赶过……”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因为刚才的气氛太过自然，下意识的开了个头可恍惚间曹玄亮却发现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尴尬的摸摸鼻子，少年沉默了下去。
眼前一亮，回想起曾经和哥哥一起驱赶恶犬的场景，曹焱兵心间一软，剩下的话语通通咽回了肚子里，转而换成了关切的问候。
“伤得重不重？”
“没事儿……”
“不行，让我看看！”
“最多也就是些小伤……”
“小伤也不行！”
“……”
自以为了解曹玄亮想说什么，曹焱兵并没有深究刚才的话，殊不知那一刻，少年模模糊糊间想说的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
所以他不会知道，当年仅仅只有四岁的曹玄亮，没有守护灵，没有修炼的武艺，面对着狂暴的恶犬，是怎样拼命克制住心中的恐惧，带着哭腔颤抖的大叫着，胡乱挥舞手中紧紧握着的木棒驱赶它们……为了保护弟弟曹焱兵。
那一刻，曹玄亮下意识想说的大概是：‘我那么小什么都不会的时候都能把野狗赶跑了，现在还会怕几个恶灵？’而归根究底，少年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收拾妥当，确认过曹玄亮确实没受多大伤之后，曹焱兵总算放下心来，和少年一起回到了床上。也许是因为先前已经靠过一次了，而且感觉还不错，所以当两人并排坐好后，少年自动自发的就将脑袋偎在了他的肩上。
面对曹玄亮突如其来且难得的主动示好（？），曹焱兵感觉自己此时简直高兴得要飞起来了，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视线偷偷往少年那边落去，悄无声息的描绘着他的轮廓。
明明不是双胞胎，可两人作为兄弟乍一看去还是相像过头了。可此时静下心来细细看去，曹焱兵又觉得其实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曹玄亮的瞳色比起自己来要浅一些，看上去像是蒙着一层水光似的润泽，少年眉宇间的线条更为柔和，睫毛纤长，整张脸看上去就是比自己要显得柔软温和。记忆中哥哥高大威武的形象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现在他眼中看到的温文尔雅。可爱什么的……摇摇头，曹焱兵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随后，他也闭上眼，慢慢沉入了梦乡。
自那天起，曹焱兵就借口屋子还没修好，三五不时的跑去挤少年小破屋中那张简陋的木板床。曹玄亮自不必说，一来二去，就连那个男孩儿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经常觍着脸跑来蹭床的家伙，两个人似乎水火不容几乎一见面就吵个不停，而一边有曹玄亮护着，一边不舍得让曹玄亮生气，每次吵嘴也就都以男孩儿的胜利告终。
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被平淡的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曹焱兵没有预料到，或者说，他没有察觉那些本应明显的征兆。从这一点来说，他依然毫无成长。
那一天本该与往常无异的。彼时曹焱兵刚刚完工了在灵槐旁修建的屋子，还来不及坐下略作休息，就突然感到心间一阵剧烈地震颤，一种强烈的不安与恐惧袭上心头，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一个方向，在骤缩的瞳孔中发现那片天空染上了火光……那是曹玄亮所在的方向！
疯了一般召唤出许褚，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赶往那他早已熟悉的桥洞。快一点！再快一点！心急如焚，无心留意疾驰而过时身边略过的一切，曹焱兵咬着牙在心中呼喊……赶上啊！一定要赶上啊！
……
红发的男孩儿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双手双脚都已被啃食殆尽，他的眼瞳早已失焦，失血与剧痛让他连声音都已经发不出，迷离的视线中映出那个少年模糊的身影，不知道对方能否看到，但他还是费尽全力扯出一抹微不可见的笑。
一直以来，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其实我早就已经恢复了记忆，但还是卑鄙的赖在了你身边，因为你真的好温柔，比我曾经的兄长要温柔千倍万倍，所以哪怕只是一天、两天也好，在你也恢复记忆之前，我想要在你身旁再待久一点。可是我只是个累赘，都是为了保护我，才会招来这些恶灵。如果，如果没有了我，你是不是就可以逃掉了？毕竟你那么厉害呢！所以，不要为我伤心，我根本不是你的弟弟，只是一个卑劣的盗贼，不值得你来保护，不值得你为我悲伤。所以，拜托你，一定要逃！一定不要为我报仇！一定要……活下去！
意识陷入黑暗之前，男孩儿嘴唇嗡动，一句没被任何人听见的话语逸散在风中。
‘再见，哥哥，对不起。’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我真的能成为你的弟弟。
“哈哈哈！看呐！这个小鬼哭了！”
“以前揍我们的时候不是很神气的么？怎么？不行了？”
“小鬼就是小鬼，不就会点三脚猫功夫，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还是大王厉害！几招就制服了这个小鬼！”
“对对！大王威武！想出这个办法！”
“在这个小鬼面前活撕了他宝贝似的护着的另一个小小鬼，妙啊！”
“……”
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沉寂，曹玄亮的视线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过，明明什么都没听到，可他还是看懂了男孩儿的唇形，读出了其中的含义。
对不起？明明是我的责任，明明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可为什么你要道歉？你到底在自以为是些什么？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以为我没有察觉到你的眼神和怪异吗？那只是因为我不在意！我知道你不是我真正的弟弟，可是当我最初游荡在这罗刹街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啊！是你给了我存在的意义，是你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而现在……
限制住曹玄亮让他动弹不得的两个恶灵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紧接着，从被他们驾住的少年身上，强烈的电流奔涌而上，只是一瞬间便将他们化为了焦炭。
挣脱了挟制的曹玄亮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雷电低沉的嘶鸣着，弯下腰，捡起一块残破的刀片紧紧握在手中，不顾掌心被扎破流血，电光流转全身，身形激射而出。
突然其来的变故让恶灵们愣住了，而也就是这么短短几秒的时间，一道残影划过，回过神时，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大半同伴。
看着那身缠电流，即使没有浴血，却依然让他们感觉如坠冰窖仿若修罗杀神的身影，恶灵们似乎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是徒劳的睁大双眼，在极度的恐惧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无需惊慌。”
突然，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简单的几个字就平复了恶灵们心头的恐惧，纷纷转头，看到他们的‘大王’手持长枪，缓步走出。
“吾乃……”站定身形，注视着桀然独立的曹玄亮，‘大王’刚想开口，就被少年此刻听不出情绪的低沉声音打断了。
“不必通名，不过是将死之人而已。”
“哈哈哈，好！区区黄口小儿，也敢对老夫无礼，那便让老夫来试试……”怒极反笑，手中长枪挥舞一圈，‘大王’作势欲动。
“喋喋不休，要战便战！”而曹玄亮却不管这些，眸光沉下，竟是骤然出手，直接抢占先机。
……
最终，曹焱兵还是来迟了一步，当他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手持长枪的高大恶灵势大力沉，一杆长枪犹如活物般被他如臂使指的挥舞着，每一击都似乎重若千钧，带起阵阵呼啸的风声。
他的对手只是一个少年，两相对比之下，少年的身影显得那样瘦小，可就是这道看似柔弱的身影，诠释了何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在嘶鸣刺目的电闪雷鸣中，宛若流光，将他的对手牢牢压制。
深知自己力量的不足，曹玄亮从不与对方正面相抗，而是敏捷的绕过锋芒，只取破绽，同时一击即退，绝不恋战。就这样，宛如跗骨之蛆，少年将对手的防御一点一点的蚕食，将一道道看似轻微的伤痕连接，织成一张足以将对方绞杀的死亡之网。
“唔……”
闷哼一声，似乎力量耗尽，曹玄亮猛然被枪杆击中，倒飞而出。
“小亮！”曹焱兵瞬间做出反应，扑向曹玄亮将他稳稳的接住了。
“咳……”浑不在意的擦了擦嘴角，拍拍曹焱兵的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下，即使因为体力已近透支而不得不靠着对方的身体，曹玄亮的眼眸依旧明亮有神，似是有电光在其中闪耀。
“不过如此！”轻哼一声，‘大王’将手中长枪就地一杵，不屑的看着对面明显已经脱力了的少年。
桀然一笑，曹玄亮似乎没听到对方的话一般，举起手中的剑刃残片，轻轻开口，语气之中是一种饱含怜悯的讽刺：
“真可怜，连自己就要死了都不知道。”
“什……？”闻言一惊，可还不等‘大王’来得及反应，一道雷光闪过，少年手中的残片已经正正的刺进了他的胸膛。
“破！”
伴随着曹玄亮一声低喝，以他刚才甩出的那片刀刃为引，他在游斗中不断在‘大王’身上留下的附着了他灵力的八十一道伤口齐齐爆发，狂暴的雷电深入魂体，顷刻之间，就将不可一世的‘大王’撕扯成了碎片。
见状，恶灵们顿时心胆俱丧，怪叫着四散而逃。
“别想跑……！”曹玄亮起身欲追，却累于疲惫的身体，只不过轻轻一动，便扯动隐忍已久的伤口，发出一道闷在喉间的痛呼。
扶着少年小心的让他坐下，握紧手中的十殿阎罗，曹焱兵沉声说道：“你好好休息，我去收拾了那帮杂碎。”
“许褚，随我杀！”
身边火光漫天，恶灵们惨叫不绝，曹玄亮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拖着脚步，慢慢挪到男孩儿身边，将他残破的身体轻轻抱起。
怀中的身体早已没有了温度，可他仿若未觉，自顾自的将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疯狂注入对方的身体，胡乱的说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期盼着怀中之人能够再一次睁开眼睛。
“够了！”清理完恶灵的曹焱兵来到曹玄亮身旁，看不过眼他这幅样子，拉住少年的手不让他再透支自己的灵力，沉声喝道。
“你来了？”顺着曹焱兵的力道抬头看向他，曹玄亮原本光亮的眼神已经变得空洞，见到是他，少年向他展颜一笑，平静到诡异的笑容让曹焱兵有些发毛，下一秒传入耳中的话语让他忍不住遍体生寒。
“弟弟睡着了，我叫不醒他，你帮帮我吧。”曹玄亮静静的看着他，露出干净的笑容。可曹焱兵却感受到了一阵虚无，仿佛要将人吞噬殆尽的虚无。
“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把抱住少年，曹焱兵拼命忍住自己上涌的自责与泪意，有些哽咽的出声。
这样的场景太过眼熟，眼熟到让他几乎不敢看——提心吊胆的躲避、徒劳无功的逞强、神兵天降的哥哥、自以为安全的狂妄……然后是，魂飞魄散的小柔姐姐、憎恨迁怒的自己、看不清表情的哥哥。
“不要……”看着状若疯狂的小柔姐姐，四岁的曹焱兵埋首于八岁的曹玄亮怀中，颤声说道。
“我不要姐姐变成恶灵！”抬起头，曹焱兵双目含泪的看向自己无所不能的哥哥。
“你不在的时候，都是姐姐在陪着我！”
“她给我吃的，哄我睡觉……”
“别人都讨厌我，只有姐姐喜欢我！”越说越觉得伤心，强自压下的恐惧与害怕在此刻眼前自己全心全意依靠的人面前展露无遗。
“她就和哥哥一样喜欢我！我不要姐姐变坏！”眼泪越流越凶，不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么无理，曹焱兵毫无自觉的向哥哥撒娇。
“对不起……”可曹玄亮只是沉默，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姐姐不坏……让于禁放了姐姐！”
“对不起……哥哥回来晚了……”无力的重复着这句话，少年的声音越发低沉。
那时的曹焱兵并不知道那句话背后包含的意义，他毫无道理的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他现在只在意那个保护了自己好几天的姐姐正处于危险之中。而他没有想过，他的哥哥数年如一日的照顾保护着他，他没有看到当自己转身跑向被于禁死死扼住的姐姐时，少年受伤的眼神和低落的神色。
而现在，已然知晓为了逃离死魂岛来保护他的少年经历了些什么，所以怀抱着曹玄亮，曹焱兵此刻无比希望怀中的少年能够像曾经的他一样，无所顾忌的发泄，踢他也好、打他也好、骂他也好、怎样都好，这能让他多少好受一些。可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少年的微笑、沉默还有……自责。
“谢谢……”抱着男孩儿的身体，十二岁的曹玄亮被十四岁的曹焱兵搂在怀里，突然莫名的开口道谢。
“我知道，弟弟已经没救了，对吧……”轻轻的说着，少年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谢你陪着我，我没事的……”微微使力挣脱对方的怀抱，曹玄亮微笑着。
“都怪我……”低下头，少年敛去了笑意。
“对不起……”看到曹玄亮这副模样，曹焱兵心里抽疼着，想要再度上前抱住少年，却又踌躇着不敢行动，最后只能说出苍白的言语。
“要是我再强一点的话……”自责侵蚀着曹玄亮的心灵，少年的声音中带上了颤抖，细微的哭腔听在曹焱兵耳中，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此时此刻，曹焱兵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无力的重复着，却连安慰少年的勇气都没有。
“到头来，我竟然连弟弟的名字都不知道……”自嘲的一笑，抱着男孩儿的身体，曹玄站起身来。
听到耳边的话语，曹焱兵身体一震，再度回想起多年前那一天的场景。
小小的男孩儿跪坐在一方土堆前，一支纯白的小花颤巍巍的立于其上，随风轻轻摇摆。曹焱兵流着泪，一点一点的将土堆拍牢，还未散去的哭音颤抖着：
“姐姐……”
“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只剩下了这朵花……和我们的回忆。”曹玄亮注视着自己的弟弟，轻轻开口，却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花早晚会凋谢，记忆，最终也会消散。连名字都没有的话……祭奠也会变得没有意义。”于禁默默地守护在一侧，平淡的接口。
“是她的温柔害了自己，我们……就叫她小柔吧……”视线扫过土堆顶的花朵，想起那个如这朵花般柔弱的少女，曹玄亮的语气中满是叹息。
“小柔姐姐……”听到背后两人的对话，默认了这个称呼，曹焱兵轻轻唤着这个名字。
“不要哭了……”走上前将手伸到男孩儿脸庞，曹玄亮一如往常那般伸出食指。
“别碰我！”察觉到脸旁的温度，曹焱兵激烈的扬掌狠狠打开了对方的手。
“弟弟……？”被突如其来的反抗打懵了，倒退一步，曹玄亮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弟弟。
“不准你这么叫我！你不配做我的哥哥！”转过身，明明还流着眼泪，曹焱兵脸上却已经挂满了愤怒与敌视。
“我讨厌你！我讨厌于禁！我讨厌寄灵人！我讨厌守护灵！”挥舞着双手，声音不知是不是如他所说那般，因为极度的厌恶而微微颤抖着。
“少主……”看到男孩儿这副模样，于禁有些犹豫的开口。
“你们凭什么决定谁好谁坏？你们凭什么决定谁生谁死！”后退数步拉开自己与少年间的距离，曹焱兵睁大眼睛，瞪视着对面的曹玄亮和他的守护灵。
“就因为你比小柔姐姐强，你就可以杀掉她吗？”咬牙切齿的话语，却不知是在质问曹焱兵眼中的凶手，还是在透过他质问着别的更深的东西。，
“我也要变强！”是他太弱了，弱到甚至不敢承认这个事实。
“就算不是寄灵人，就算没有守护灵……我也要变强！”归根究底，曹焱兵只是想发泄他心中对于自己弱小的不满。
“总有一天，我会超越你……”一直以来理所当然的认为哥哥无所不能，所以这一次的失望便被无限放大。
“我要给小柔姐姐报仇！我要打倒你！”曹焱兵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了自己的哥哥身上，因为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就算这么说，哥哥也不会抛下他……那样卑鄙的想法。
“呵……好啊，来超越我啊……”不知是不是曹焱兵的错觉，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一滴泪珠，自哥哥的脸庞滑落。
“害死小柔的是她的温柔，也是我们的弱小……”曹玄亮一向温柔平和的嗓音，在那一刻，即使被强压下却依然那么明显的颤抖着，曹焱兵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可他没有去深思，他不愿去想那背后代表的意义。
“如果在这里，弱小也是罪……那就只能用拳头，来洗清我们犯下的罪孽。”仅有八岁的少年，面对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弟憎恶的眼神，听着他口中激烈的话语，却还是一如往常那般伸出了自己的手指，食指。
“为了我们各自要打倒的敌人，我们都要变得更强大”听着耳边的话语，看着眼前熟悉的动作，曹焱兵眼神微颤，下意识的想要握住那只手指。
“来吧，修炼吧，让我们变得更强。”而下一刻，少年将手指收回，握紧成拳，第一次，以一种不带笑意的沉着眼神看着眼前的男孩儿。
“我一定会打倒你的！”看到那样的眼神，伸出自己的拳头曹玄亮相碰，曹焱兵压下鼻间突如其来的酸意，明明声音中满是坚定，却不知为何在眼角再度渗出两滴本应已经止住了的泪——或许他其实知道，但话既出口……他已经回不去了。
突然，一道灵力波动传来，激起了曹焱兵的注意，回过神来，他恰好看到，一名装死的恶灵突然从尸堆中冲出，直直冲向走到它不远处的曹玄亮。
“小亮！”
目眦欲裂，曹焱兵再顾不得其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但身体先于头脑行动起来，猛地扑了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赶上了。
带着曹玄亮就地一滚躲开了恶灵的一击，可这仓促又猛然的一撞之下，少年抱着的男孩儿的身体一时不稳，从他怀中抛飞而出。
这名恶灵正是这次袭ji事件的主谋，他隐忍不发直到现在，为的就是一击致命。而此刻一切都已经一败涂地，自己的性命很快也会被了结。自知必死，那恶灵不但不尝试求饶或者逃命，反而直接扑向地上红发男孩儿的身体。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癫狂的大笑着，恶灵的手直直抓向男孩儿的胸膛。
“不要！”见状，曹玄亮悲拗的呼喊着，却因为身体本就近乎透支，此刻竟是动弹不得。
“给我去死！”以最快的速度抽出背上的十殿阎罗，曹焱兵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怒火的对象，含恨一击，一道火光迅疾的暴射而出。
然而曹焱兵的动作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即使他精准的轰爆了那恶灵的头颅，可恶灵却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将男孩儿的心口掏出一个空洞。
“弟弟！”撕心裂肺的咆哮着，身体像是突然充满了力量一般，曹玄亮猛地撑起身，连滚带爬的赶到男孩儿残破的身体边，疯了似的一把抱起他。
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异变，少年只是拼命呼喊着，呼唤着他怀中那个男孩儿。
从未想过曹玄亮会有变成恶灵的一天，此时此刻，看到少年身上盘旋缠绕的黑色气流，感受到那邪恶不详的灵力，数年以来，曹焱兵再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不……不要！停下来！求求你……停下来！我不想再一次，亲手杀死你……！
堕落的恶灵，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亡。
风压越发强烈，曹玄亮的眼神愈渐幽暗，他的手上似乎有锋利的指甲慢慢延伸，他的唇边似乎有尖锐的牙齿渐渐出现。少年正在一点一点的化作恶灵，而曹焱兵却只能痛苦无比的跪坐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
突然，怀中传来一阵轻微的触动，低下头，曹玄亮对上了一道清明的视线。
或许是因为四周过于浓郁的灵力滋润了他残破的灵魂，或许是顽强的意志支撑着他，或许……但无论有多少或许，此刻，男孩儿的苏醒对于曹玄亮而言，便是奇迹。
即使那奇迹只不过是注定转瞬即逝的回光返照。
“哥哥……”手脚俱失，男孩儿动了动脑袋，在相处近一年早已熟悉了的少年怀中轻蹭，微不可闻的出声呼唤。
而就是这微不可闻的声音，成功让曹玄亮停下了恶灵化的进程。
“我……最喜欢哥哥了，温柔的声音也好、漂亮的眼睛也好、温暖的手心也好，都最喜欢了！”像是撒娇一般的语气，男孩儿直视着那对无神的紫红色眼眸，轻轻地诉说着。
“所以，变回来吧！我不想看见哥哥变成那样……”
点点晶莹在眼中闪烁，似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抬手，可落到男孩儿脸上时却又化为了清风般的温柔，曹玄亮眼中渐渐回复了光彩，属于恶灵的象征纷纷退去，随着一滴泪水滑落，那个少年回来了。
“对不起……一直欺骗着你，我其实……”想要抬手为少年拭去泪水，可男孩儿戚然一笑，想起自己已经没有了手。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紧紧抱住男孩儿，垂下头，曹玄亮拼命克制自己的泪水。
“哥哥，不要哭，答应我，就算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好吗？”感受到体内不断流失的温暖的灵力，苦涩一笑，男孩儿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同样能感受到灵力的逸散，曹玄亮越发抱紧少年的身体，却悲哀的发现对此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我真的是哥哥的弟弟就好了……”视线越来越模糊，但男孩儿还是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在最后把这个明明只相处了一年，却已经成为自己最重要之人的样子，牢牢记住。
“不，不需要如果，你就是我的弟弟，永远都是！”
“那，其实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以后，你要记得我，好不好？就算只是偶尔也没关系……”
“我会的，我会的……我不会忘记你的……！”早已泣不成声，曹玄亮的泪水透过已经开始变得虚幻的男孩儿的身体滴下，沾湿了他自己的衣襟。
【请你想起我……】带着未说完的遗憾，男孩儿的身体彻底化作光点，消失在了曹玄亮怀中。
目睹了这一切，曹焱兵走到曹玄亮身边，默默蹲下。曾经和男孩儿针锋相对，吵架斗嘴的场景在脑海浮现，无论曾经如何，至少，现在的曹焱兵无比的感激着，感激男孩儿把曹玄亮从恶灵化的路上带了回来。
此时，无言的陪伴在曹玄亮身旁，曹焱兵知道，和自己不同，少年并不会像曾经的他那样任性和胡闹，相反，少年只会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只会一味地怪罪自己。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候安慰和开导曹玄亮，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他长大了，他已经可以为哥哥分担了。
可曹焱兵没想到，曾经让他期待了很久的时刻，以他从未期盼过的形式，仿佛为了戏耍他一般，残忍的降临了。
——在度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后，完全转变成亡灵，同时回复曾经的所有记忆。
可此时此刻，在极度的悲伤与强烈的刺激之下，曹玄亮毫无征兆的提前完成了这个转化的过程。
像是一场迅速蔓延的瘟疫，少年痛苦的喘息着，双手死死按在胸口，身体蜷缩着颤抖，声带仿佛失去了作用一般摩擦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剧烈的呼吸着，在撕心裂肺的悲拗与冻彻心扉的恐惧中挤出几缕气音。
那是少年的求救！几乎歇斯底里的将曹玄亮搂进怀中，曹焱兵此刻脑中近乎空白，除了一再一再加紧自己的怀抱之外，他什么都做不到。猩红自曹玄亮心口的伤痕处晕开，像是要将他全身的血液流尽一般，几乎是片刻之间便在两人身下化成了一片血泊。
铺天盖地的记忆袭来，将曹玄亮压迫的几乎喘不过气——死去的双亲、未尽的责任、未能守护好的弟弟、未能遵守的约定、被自己所连累的守护灵、罗刹街的血与火与死亡……仿佛又重新经历过了一切，而少年却自始至终没有过丝毫怨恨，有的只是无尽的自责与追悔。
“对不起……”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曹玄亮却只是紧紧揪住曹焱兵被染红的衣襟，一遍又一遍的嘶声重复着。似乎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少年拼尽全力也只是徒劳的喘着气，浑身抽搐着，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低，却无端温热了曹焱兵的眼眶。
在那一刻，曹玄亮似乎再一次死去。
而曹焱兵像是想要将少年揉碎般按进怀里，拼命压抑住内心害怕失去的恐惧，带着满脸的泪水，恶狠狠的声音在曹玄亮耳边颤抖：
“你不许死！我不准！你要是敢再死一次！我……我绝不原谅你！”
像是威胁奏了效，曹玄亮一点一点的在曹焱兵怀中平静了下来。等到怀中再无异动，轻轻松开紧紧抱着少年的手，板正少年的身体，曹焱兵对上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紫红色眼睛。
那双瞳眸里没有以往曹焱兵在曹玄亮眼神中看到的温柔与仁慈，却也不是与那相反的东西，而是一片荒芜、一种空白……像是在那具身体里住进了一个陌生的灵魂。
对上他的视线后，像是开关被启动了，曹玄亮的神色渐渐鲜活了起来，眼瞳也开始慢慢恢复光彩。可还不等曹焱兵松一口气，他便听到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
“你是谁？”
思绪一瞬间停摆，曹焱兵僵硬的一点一点转过头，看到了曹玄亮莫名显得有些天真却又明显透露出正经的好奇神色。
“我是不是认识你？”抿着唇，少年皱了皱眉，仿佛显得有些苦恼，声音是曹焱兵从未听过的，带着些稚气的轻快，“总感觉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且现在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
看到曹玄亮这副模样，鬼使神差的，曹焱兵突然想起数年前，少年临死前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有下辈子，你来当哥哥……’
眼神微暗，低下头，将面上的表情遮掩在阴影之中，曹焱兵扶住少年的肩膀，低低出声：
“你当然认识我……因为，我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弟弟。”
这一次，就由我来当哥哥，就由我来保护你！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等待（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