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梧名

2、远山观澜

　　家族总是习惯用联姻来互换利益，时间久了，哪怕世仇家族追本溯源也总能牵出几分关系来。宋修在意的不是自家亲戚间接撞了自己，以小秦先生的身份，洛市的小半个上层人物都能跟他扯出关系。他在意的是，在看见那个孩子的瞬间，心里泛起的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那孩子就是我要找的人，对吗？”宋修躺在病床上，像个神经病一样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没有人回答他。宋修轻笑，“看来就是他了。”

　　宋修想要再见那个孩子，然而身体却是不允许的，直到两个多月以后，宋修才踏出了医院。宋修不想以秦观澜的身份牵扯过多，于是他表示拒绝回秦家，沈清和自有一番理解，他帮沈清和在市中心安置了一处房产，然后留下一张卡，多少也有沈家致歉赔偿的意思。

　　沈清和离开前，宋修委托他找一下那个孩子。沈清和没有多问，出去打了个电话，一分钟后就告诉了宋修。

　　秋风飒飒，宋修心里几乎也感受到了斑驳的凄凉。没想到白家支系居然无情到把孩子丢在了不知名的村落。宋修推门走了进去，院子里几只母鸡正在蹦哒，激的尘土飞扬，主人还种了半院子青菜，一个小孩正在菜坛子前撒尿。

　　宋修幽幽道：“这菜谁吃？”“老子吃！”孩子操着浓重乡音，提着裤子转过身。看见宋修愣住了，然后大吼道：“妈！又有城里人来了！”

　　屋里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趿着拖鞋走了出来，看见宋修，脸上瞬间挂上了笑，用同样蹩脚的普通话道：“您找谁？要不进去喝杯水？”

　　宋修拒绝，“我找白轩。”女人拍手，遗憾道：“真不巧嘞！那孩子被我邻镇叔叔领走了！”

　　宋修掏出一百，小孩见此眼睛咕噜噜的转，“那孩子在哪？”小孩一把抢过，“后园煤房里！”女人气的拽起小孩就打，小孩吱哩哇啦大哭。

　　宋修冷冷道：“你是想以拐卖儿童罪被判，还是把孩子给我？”女人闻言滚在地上撒泼似的大哭，“你们城里人就是坏！我的娃子啊！……”宋修掏出一沓钞票，女人咕噜站起，满脸堆笑的抓了过去。

　　女人打开锁，宋修推开矮小的木门，尚来不及反应，眼前一花，胳膊传来剧痛，宛如被乳狼啃咬，不死不休。宋修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抚上孩子的头，低声道：“没事了，白轩。”

　　宋修感到孩子身体一颤，然后大滴大滴的热泪落在了宋修胳膊上，和着鲜血一起滴落在了土里。宋修也看清了孩子的模样，脸快赶上非洲逃难儿童了，那双眼明明在流泪，死气却愈发浓郁。

　　“跟我回去好不好？”宋修轻声问道。还没有得到答案，孩子就昏过去了，抱着轻薄的身体，宋修冷冰冰道“医院在哪？！”女人战战兢兢的道，“北边村口有个诊所。”宋修直接冲了出去。

　　孩子并没有大碍，只是饿昏了，小姑娘给他挂上了葡萄糖。倒是一脸风雨欲来的宋修把人家姑娘吓哭了。老医生皱眉给宋修处理伤口，“要不是牙印不符，我还以为是狼咬的，那孩子也忒狠。这块肉虽然保住了，不过疤是留下了。”

　　宋修笑了下，“没事，直接把药水倒上去吧，一点点擦怪麻烦的。”老医生看了他一眼，拿过药瓶对着伤口直接倒了下去，见宋修神色如常，老医生愣了，“感情你们爷俩一个比一个狠。”

　　门被推开，刚才被吓哭的姑娘冲了进来，“爸，那孩子醒了，闹腾的厉害压不住。”

　　宋修扯过纱布走了出去，刚进去就被惨烈的状况给惊到了，铁架倒了，输液瓶碎成了玻璃渣，孩子赤脚站在地板上，死气沉沉的打量着一切，胳膊上还扎着输液管。

　　“白轩，我回来了。”宋修走进去蹲在了孩子身边，帮他拔掉输液管。又看见白轩的脚上被玻璃渣刺破，鲜血正在细细流淌。

　　宋修将孩子抱到床上，“请帮我拿些药。”姑娘应声跑了出去。宋修拿起柜台上的镊子，开始给白轩挑玻璃渣。

　　姑娘很快回来了，宋修仔细的给孩子上了药，然后贴上创可贴。期间白轩一言不发，只是幽幽地盯着他

　　做完一切，宋修抬起孩子的头，“疼吗？”白轩摇头，宋修又问道：“饿吗？”这次孩子点头了。

　　“我们去吃饭。”宋修抱着孩子出门了，小诊所附近正有个小饭馆，宋修点了小米粥和几道清淡小菜，然后一点点的喂白轩。恰巧碰见下班吃饭的老医生，老医生很是欣慰，“现在对娃这么好的爸爸可少了。”宋轩笑了，“像您女儿那么出色的姑娘也少有了。”

　　老医生骄傲道：“你这后生虽然面热心冷，眼光还是不错的。”

　　宋修附和了两句，低头却看见孩子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他问道：“不喜欢青菜吗？”孩子垂下眼，默不作声的把青菜吃了。白轩的食量像猫一样小，菜没动多少就饱了。

　　宋修也没什么胃口，抱着孩子就走了，“本来我是给你买了衣服的，但是丢在了那女人家里，想想是要不回来了。”白轩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在意。

　　宋修看着他消瘦的脸，笑意浅浅，“白轩，刚才我就想问了，你想和我一起生活吗？”白轩轻轻抱住了他的脖子。

　　沈清和来的时候，宋修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沈清和推了下眼镜，眼神泛冷“你若是出事就麻烦了，白轩呢？”宋修示意他安静，“孩子睡了，我去把他抱下来。”

　　尽管在宋修问他地址的时候沈清和就有了猜测，但事到如今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你想要领养他吗？”

　　宋修抱着着孩子走了出来，“这主意不错，清和你走下程序，我来做他的监护人。”

　　不知道是因为见证了小秦先生当爹还是听到了“清和”，总之沈清和受到了惊吓，直到停车时还有点恍惚，宋修并没有立即下车，“要去我家休息一会儿吗？”

　　沈清和思索两秒才惊觉自己居然被生人勿近的秦观澜邀请了，他委婉拒绝，“天快亮了，我顺道回公司处理事物。”

　　见人家如此敬业，宋修也没有强求，将孩子小心抱回卧室一起睡觉了。

　　宋修醒时，撞进一片幽沉的湖，他推了下白轩的头，“醒了也不叫我。”宋修坐直身子，打开手机，已经下午了。宋修抱起白轩，“宝贝，我们去洗澡吃饭，然后逛街。”

　　洗澡时，孩子乖巧的坐在浴缸里任宋修揉搓，白嫩的肌肤上布满刺目掐痕，宋修笑道：“疼吗？”孩子点头，宋修放轻力度，“一会儿给你敷药。”

　　白轩轻轻抚上了宋修左臂的伤疤，然后看向宋修，黑白分明的眼带着丝小心翼翼。宋修笑了，“你咬的时候可真用劲儿，我都要担心你的牙掉了，张嘴让我看看。”

　　白轩听话的张开嘴，露出糯米似的白牙。宋修奇了，“你换牙期还没到啊。”孩子闭上嘴，有些不开心，宋修安慰道，“我教你防身术好不好？以后遇见坏人直接打，掉牙了我会心疼的。”白轩搂住宋修，亲了他一下。

　　洗完澡，宋修给白轩敷了药，家里没有合适的衣服，宋修给孩子套上衬衫，然后去厨房做饭，白轩像尾巴似的跟着他，宋修故意逗他，“喜欢米饭还是面条？”

　　孩子摇了摇头，然后拉住了宋修的衣角。意思是都不喜欢，喜欢你。宋修乐了，揉了揉孩子的头，“你怎么那么可人疼呢？”

　　最终宋修做了蛋炒饭和炸酱面，吃完宋修抱着孩子回了卧室，“来，给我们的小王子更衣。”

　　宋修找出针线开始收拢过大的衬衣，不多时，肥大的部分叠起层次有致的褶皱，宋修依旧不慌不忙，时间渐渐推移，一件颇具中世纪小长袍诞生，宋修翻出一枚胸针，然后戴在了白轩胸前，孩子睁大眼，好奇的碰了下胸针。

　　宋修挑起孩子下巴，“厉不厉害？”孩子重重点头。宋修漾开笑，优雅欠身一礼，“王子殿下，跟我去探险吧。”白轩猛地跳到了宋修身上。

　　出租车停在了百货大楼，宋修付了车钱，一出车门，两人抢占了不少视线。宋修抱着孩子直奔童装区，宋修一口气挑了十几件，到了试衣服时白轩却不肯脱衣服，黑黝黝的眼盯得导购小姐阵阵发寒，宋修劝道：“宝贝，你喜欢这衣服也不能成天穿啊，否则很容易穿坏的。”白轩拽着衣服想了会，听话的进了试衣间。

　　导购小姐微笑，“先生很疼儿子啊。”宋修笑了，“他很可爱不是吗？”导购小姐讪笑：“……您眼光真独特，令公子身上的衣服是私人设计的吧，请问是哪家设计工作室的杰作？”宋修挑唇，“MINE。”导购心中疑惑，国内并没有哪家知名设服装设计室是这个名字，难道是国外的？

　　白轩不厌其烦的试衣服，宋修看完只说一个字，“买。”导购心花怒放，“先生要不要试试本店新进的亲子装？可以拍照留念并参与本店的亲子模特大赛的，大奖是可以得到知名设计师亲手设计的绝版亲子套装。”宋修的注意力全都凝固在了第一句，“都拿来。”

　　直到导购拍的手都僵了，宋修这才把卡给了导购，刷完卡导购心满意足的回来了，“先生您一共消费二十万九千七，本店将赠送礼品一份。欢迎下次光临。”宋修嘱咐导购将照片复印一份给他，然后抱着白轩又到了生活区，宛如狂风过境，所到之处遍洒黄金，引得导购狂热不已。

　　买完东西已经八点多了，宋修问，“回家吃还是去餐厅？”白轩亲了下宋修，宋修揉了下他的头，“回家。”回到家，宋修简单做了粥，两人吃完，一起回卧室睡觉了。

　　第二天，宋修是被门铃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白轩正抱着他的脖子直勾勾的看着他。宋修笑了，“松开，昨天买的东西到了。”白轩听话的松开手，宋修起身开门，正是送货员。

　　宋修等他们放下货，提着袋子上了楼，白轩已经叠好了床铺，还帮宋修挤好了牙膏。宋修将衣服放进柜子，“真乖。”

　　洗漱完，宋修做了早餐，两人吃完饭，宋修开始拿来棋盘，“会下围棋吗？”白轩摇头，宋修示意他坐下，“我教你。”

　　这一天的门铃声就没断过，等到日暮西斜，货物塞满了小半个客厅，而白轩学会了围棋。宋修布下棋局，“试试看。”然后起身做饭。

　　沈清和进门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不是因为屋内的杂乱无章，而是因为没想到这房子可以在短短几天里变的这么有烟火气。

　　空气里飘荡着饭菜的香味，瞥见地毯上的小身影，沈清和走过去看了会儿，“置之死地而后生。”白轩抬起头，一双眼幽黑无尽。沈清和淡淡道：“你最好放聪明些。”

　　“哟，你来的正好，一会儿一起吃饭吧。”两人错开目光，向厨房望去。沈清和猝不及防件被穿着花围裙的宋修震惊的无法言语，以至于忘记了拒绝。于是沈清和成为饭桌上第一位客人，诱人的香气勾的他食指大动，他尝了口菜，厨艺出乎意料的高超。

　　沈清和真的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八年让原本冷酷阴厉的秦观澜发生如此翻天彻底的变化。在洛市人心中，似乎秦观澜和该是毫无道理可言的煞星，而不是具有如此烟火气的青年。想法一出，沈清和倒是愣了，秦观澜为什么不能有烟火气？他不过也是人。

　　宋修看着眼神变幻莫测的沈清和，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索，“你在想什么？菜都要凉了”沈清和回过神，“我今日才想起来，我曾收到秦三小姐的结婚请柬，算日子，正是这周末。你要去吗？”

　　宋修问道：“我和她关系怎样？实诚点。”然后沈清和极实诚道：“除了秦老爷子，你和秦家其他人的关系都不怎样。”宋修拍板，“不去。”沈清和示意明白，吃完饭，宋修送沈清和出门，白轩不乐意，宋修见之前的棋局被破了，于是又布了新棋局。

　　“没想到你变了这么多。”沈清和淡淡道。他虽然佩服秦观澜的心机手段，却一直看不上他的绝情冷性。像他们这些大家子弟，与家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族的繁盛是他们立足的根基，连家族都敢设计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宋修笑了，模棱两可道：“人总是会变的。你以后可以不用对我那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好。”走到楼下，沈清和道：“你小心些白轩，观澜。”

　　宋修叹气，“性子未定却心思过沉，容易慧极必伤，这孩子心底藏了太多恨。”沈清和惊讶，“你怎么知道？”宋修反问，“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教他下棋？”

　　沈清和驶出小区时，鬼使神差的朝身后望了眼，秦观澜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怕。

　　宋修和白轩两人彻底开始了宅居，宋修除了教白轩下棋写字，还开始教授他初级格斗术。

　　直到门铃再次被按响，宋修睁开眼，小心的放下白轩圈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然后下楼打开了门，面对瘦弱斯文的老人和他背后一排□□打扮的壮汉，宋修微笑，“我不记得自己发布了招聘保安的广告。如果是抢劫，我身无分文。”

　　“孙少爷，看来你果然失忆了。”老人沙哑道：“我亲眼看着你长大，如今能在入土前再见到你，我也就安心了。”宋修安慰，“生命不止，青春不息，您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命。”

　　老人哈哈笑了起来，“老爷看见少爷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宽慰的。”宋修淡笑，“看来无法拒绝。”老人微笑，目光落在高处“这些人可不是来公费旅游的，老爷说了，那位小少爷也可以去。”

　　宋修回过头，二楼楼梯口上，正站着穿着熊猫睡衣的白轩，黑瞳幽幽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