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劳燕分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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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摇曳，游人如织，春日的江南弥散着香甜的气息，连空气都微醉。
巍峨的滕阁临江而立，十二层高的楼宇睥睨全城，目送江水浩浩。
明日乃是滕阁阁主与灵山长女喜结连理的日子。
南阁北灵一朝联手，江湖瞩目，八方来贺。
滕阁每一处雕梁画栋之间都匝满红绸，和岸边停泊着数只大船遥相呼应。四处张灯结彩，满溢着喜气。
往来宾客携着贺礼竞相拜访，阁主清羽则在阁前亲自迎送。
乌泽一事让滕阁元气大伤，虽时过一年，阁主却依旧形容憔悴。
来者只当随口宽慰几句，却没有人知道清羽此刻的满目愁容只为一人而已……
一只斑斓的喜鹊旁若无人地落上肩头，啼音欢快悦耳，灵巧的小脑袋在清羽耳旁轻轻蹭着，乖巧可人。
宾客大笑着拱手相贺喜上眉梢的吉兆，清羽却觉肩头一沉。
轻而温凉的鸟身……这不是喜鹊，是他的傀儡！
心猛地沉痛起来，清羽睁大双眼抬起头，看向枕江楼。
他知道顶阁的那扇窗里定有一个人正望向自己，眉宇间带着淡淡的自嘲。
踉跄着走了几步，清羽忽然又回过身看了眼这座百年滕阁。
它的每一寸是那么美丽而沉重，前人的鲜血凝在瓦缝里，时光落在檐角上。
这里，是清羽绝对不能退让的坚守。
再回首，他的步伐变得沉稳，一步一步，逆着人流，穿过诧异的目光，走向枕江楼。
枕江楼是江南最红火的酒楼，其间饭菜酒乐皆是人间妙手所创，雕梁家具无不尽风雅之韵。
但这里千金难求的顶阁客房却被掌柜常年空置，只为了特意留待故人——邪师慕禾。
此刻客房外春光正好：
花拥江流，暖风拂面，阳光熏红了滕阁上点缀的绫罗，好一个嫁衣披肩的江湖盛会。
昔日的滕阁少主曾走过无数次这条通向枕江楼的路，却没有哪一次走得如此缓慢，似乎每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缓缓走到熟悉的雕花门外，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一停，手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汗水也悄然浸湿了衣衫。
他怕见屋里的那个人。
慕禾听得见来者呼吸声，单调的起伏中也能听出那个人的声线。疼痛蓦然袭上胸口，他深深呼了一口勉强稳住，装作置若罔闻地看向窗外。
昔日快意江湖的一对璧人隔着一扇雕花门，静默而对。
屋子里飘着玉兰花的香甜，那是慕禾的味道。
清羽嗅着，手轻缓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一寸寸地将一路掀乱的绸缎安抚好。
从前的日日夜夜总想着死也要见上一面，这一天真的来了，却不知如何是好。
清羽脑海里排练过多少次该如何和慕禾解释，从为何迟迟不归到音信断绝，再到婚娶他人……
其实他没必要解释，过去的他也从不会给慕禾一个解释。
慕禾只是一个随叫随到心甘情愿的追随者，说爱说情都太可笑。
十年里清羽随时都准备着抽身而去，慕禾也是默许的，但真的到了这一天，清羽发现自己还是会痛。
他对慕禾的执念或许不多，但还是有的。
手抚上温凉的木头，清羽的指尖摩挲着门上镂刻的玉兰花。
这是慕禾最喜欢的花，绽放时如白日明灯一样耀眼，纯粹。
两人也曾像寻常夫妇一样签下婚约，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而这株树便被拜为他们的连理枝。
自己对慕禾是动过心的，虽然那颗心很早之前就为世事而死。
而明天，自己要和另一个人做这些事了，那才算名正言顺……
十载倏忽而过，门上的雕花也布满了细碎的裂纹。
从前只求在一起而罔顾囤积的隐患，结果有一日忽然回首，千疮百孔。
清羽抬起颤抖的手去敲门。
该来的总会来，逃是逃不掉的。
慕禾虽然痴心，爱得毁天灭地也无妨。
但为了自身将一个无辜女子卷入这残忍之中，这不是慕禾会做的事。
既然是最后一面，就好好面对吧。
就在此时屋内也有了响动。
吱呀一声扇门轻启，露出面的是慕禾身边最年久的傀儡——代芙。
一改昔日的藕粉色长裙，代芙今日穿的是明艳照人的大红色，宛若新娘的打扮让讽刺之情不需言表。
她开门微微欠身，面色凝重地让出了屋内的视野。
傀儡邪师慕禾一如既往地被一群傀儡簇拥着临窗眺望，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玉兰的香气萦绕在身畔，青玉色的长衣却遮不住他形容枯瘦，漆黑的乌发被草草束在身后。
太过孤独的背影泄露了这个人的憔悴。
梨花木的桌旁天青色的衣，弥香的新茶，断肠的旧人。
“小慕……”
清羽刚开口慕禾的眼光便流转回来。
英气逼人的侧脸纵使消瘦也动人，剑眉下一双情绪翻涌的凤眼更是风流暗藏，一眼就叫清羽忘记了所有要说的话。
慕禾眼中的清羽变了太多。
阔别一载，荣升阁主，清羽还是喜好纯素的衣服，却又不得不佩戴上繁冗的装饰，整个人从衣着到姿态都变得有些陌生。
仿佛慕禾眼前的既不是德高望重的老阁主也不是放荡不羁的旧情人，而是某种诡异的混合物。
慕禾的眼光变得极淡，看不出究竟是愤怒、伤感还是无可奈何，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热闹的街市，声音如死水般平静：
“清……该是叫你一声阁主大人了吧？好歹也有十多年的孽缘，我却连一份请帖都没有……”
看得有些痴的清羽踉跄着走近了两步：“我，我没想过，你会来……”
慕禾双眼一眯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回过脸露出最擅长的狡黠：
“来不来是我的事，请不请可就是你的错。”
生疏的语气听得清羽直皱眉。他愿意接受的慕禾是温顺的，而不是需要费心安抚的，想着想着原本歉疚的语气也凉了：
“……你不知道，我归时滕阁已陷落大半，死了几百个弟兄，父亲，父亲他临终时说……我只有履行婚约，有了灵山相助，滕阁才不会自此败落，我也是……”
“错。”
慕禾一掌落在桌上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眼光中渗出深深的悲哀和厌恶：
“这些我都知道。什么滕阁历代的声名啊，每一个兄弟的身家性命啊，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那你应该能理解……”
“我能理解！不代表你不用解释！”
声嘶力竭后撕破了故作淡定的伪装，两行清泪率先从慕禾的脸颊滑落。
他似乎是被自己吓到了一样缓了会神，轻忽了几分语气却又渐渐激动起来：
“是的，我明白。早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婚约永远都留在那，我也只配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娶她！”
“小慕，这不是你的错……”
泪水在那张怜惜过的脸滑落的一瞬间，清羽也有些不忍。
说得再多再漂亮，为了家族世代心血，为了无数兄弟性命，为江湖稳定，说破了天，他今日站在这还是对不起慕禾，哪怕只对不起他一个。
“是，当然是！我在你这辈子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我让你一个人去面对了所有的这些，这份缺失是什么都弥补不了的，我永远失去了你最重要的一段时光……”
慕禾的语气越发激动，俊秀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
自己多么无用才会让清羽去选择独自面对最黑暗的日子，自己是多么不被需要才会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被关在心门之外。别说太多，说好了同甘共苦，你却小瞧了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小慕……滕阁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能做。”
“你能想象走在街上，所有人都在说……你要娶别人，我是什么感受吗？”
慕禾哽咽的语气又轻了几分，像是丢了魂的空壳。
七个月前心如刀绞的回忆漫上心头。
当真相展现时他唯一能做的不是埋怨被蒙在鼓里，而是怨恨，怨恨自己的无能。
他太了解清羽，知道两个人之间本就不堪一击，知道相比于两个人的风花雪月他一定会选择更重要的滕阁。
随后他便明白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体贴地松开手，然后江湖相忘，沉默终老。
清羽的手伸在半空中颤抖不止，他甚至没有资格去安慰慕禾，是他所做的种种抉择逼着负罪感极重的慕禾又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漩涡。
正流泪的慕禾忽然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凄然。
他缓缓摘下身边一位傀儡的面纱，鼓起勇气以热烈的感情注视着昔日的爱人：
“罢了，我并非为了说这些而来，也不想在此时给你添乱。我只想最后问你一次……和我走吧。”
说是问句，语气里却带着怯懦的恳请。
慕禾牵起清羽的手引他去看那傀儡。
清羽抬头看向慕禾提及的傀儡。
这是……仿造自己制成的？
崭新的傀儡无论是模样，服饰，甚至颈上的一道旧疤，耳后的一点黑痣都和清羽一模一样。他安和地闭着双目纹丝不动，让人忍不住好奇想要碰一碰。
柔软的触感。
清羽心中大骇，手触电般缩了回来。
眼前站着的这位和自己真是如出一辙，若不是因为这傀儡是站着休眠的，说是活人也不为过啊。
“这是？！”
慕禾满意地看着清羽的反应，露出今日第一次真实的笑容。
淡淡暖暖如一朵柔弱的樱花：
“这是可以骗过天下人的傀儡……”
“这是禁术。小慕你告诉我的，这太过危险了！”
“身为邪师做两件出格的事又如何？”
慕禾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自嘲：“整整半年雕琢，他甚至能骗得过我，难到骗不过天下吗？！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
清羽脸上交错着惊愕与感动。
自己只要点个头就可以把迎娶灵女、复兴滕阁所有这些千头万绪的烂摊子丢给这个木头人，自身则可以继续和慕禾游历江湖，把酒赏月……
可，生养自己的滕阁，整座江湖的安危，父亲的遗嘱，家传的训言，还有那些留在自己身边亦亲亦友的弟兄叔伯……
一声哽咽就已经作了回答，清羽几乎没有犹豫就做了抉择。
他紧紧地握住了对方微微颤抖的手，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残忍：
“对不起，小慕。我不能把滕阁交给一个外人。我，我……”
慕禾喉头滚动了几下，唯有脸色阴郁地将目光再一次背过去。
曾经将这份悸动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甚至今日亦能生死交付。
但若要活下去，便有太多的事情重过情爱相守。
慕禾懂的。
对于清羽而言，滕阁比慕禾重要。
对于慕禾而言，成全清羽比保护自己重要。
慕禾懂的。
半晌之后，慕禾像是认命一般挣脱清羽，颤抖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褶皱的纸，抽出腰间的佩刀狠狠将它钉在梨木桌上：
“好。既然如此，好好待青瑶吧，我可不想听到什么你薄情寡义的流言……你不配休我，我也不愿弃你，这东西留着也无用。那只喜鹊……全当是贺礼罢。”
清羽一眼认出那是两人共押的同心契。
这刀狠狠扎在两个人的心上，痛得人不忍直视。
清羽伸出纤长的手拭去慕禾的泪痕，一言不发地解下腰间的剑穗缓缓放在昔年的信物上。
如此便算是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劳燕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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