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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四元幻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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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十安转头想去看道观里那棵即便是隆冬依旧青葱的梧桐树,去找不断散发着甜香味儿的厨房,想去看看顾思归藏着的那间杂物房,可他什么也找不到,入眼所见是黑到极致的暗。他想去看女童与她脚下的血鸦王,依旧是无所获。
他突然仰起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自己下意识的抬起头还是被人操纵了,黑暗的虚空之上有无尽流火,火焰陨铁般纷纷坠落划出一道赤红的痕迹擦过陆十安的身子,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火点燃,期初只是一个火星,随即全身都被火焰覆盖,好像血液都要被火焰烧干,身上的毛发都变成了灰烬,筋骨焦黑纷纷断裂,一股肉香弥漫开来。火焰落在他脚边,不熄灭,几颗火星联结成一块化作一片火海,火焰腾空仿佛一只恶兽。
火焰之后是倾盆大雨,比冰还要冷的水水柱似得笔直砸下,火海渐渐熄灭,黑暗里响起响亮的噼啪声,水柱轰击在陆十安的身上,就好像是一块铁落下,很痛,却稍稍延缓了火焰的痛感。只是雨水噼啪砸下仿佛没有停止的时候,陆十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冻僵,他的骨头被砸断、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太冷了,口鼻里呼出的气都带着一层冰雾。
陆十安低声喘息着,声音就像是一个破旧的、充满了灰尘的风箱,干燥且沙哑。
他突然喷出一口血,看着血在空中凝结,他笑了起来,笑声在整个黑暗里回荡。
如今,他衣不蔽体呈一个‘十’字型,手脚皆被无形的手臂攥住,这些手臂的力气极大,金刚一般。他就这么被强制束缚着,低声的笑从带着鲜血的嘴里传出。
“哎呀呀,度厄星君可是头个在我的四元幻境走一遭的神呢。”女童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声音娇媚且蛊惑,如一只羽毛慢悠悠带着半分漫不经心地划过他的心口,一阵酥麻瘙痒。
顾思归看见陆十安喷出一口血,脸色煞白,他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呼吸顿时不顺畅。
狂风几乎是夹杂在倾盆的暴雨中,刀刃一般犀利。透明的风愈加狂暴,渐渐化作了龙卷,数十个巨大的龙卷从四面八方涌来,龙卷中藏着风刃,龙卷之间的巨大拉扯力像是能将陆十安整个扯成碎片,风刃接连切割在他的身上,龙卷之中似乎带上了不一样的颜色。
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一直任人宰割的牛,双手双脚被捆绑在巨大的石柱上,屠夫手拿尖刀狠狠刺入,却不立即解决他的性命,而是施施然一刀一片一刀一片地虐待他。
陆十安发现自己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阵愤怒的猫叫。陆十安艰难的睁开双眼,熟悉的铃铛声‘叮铃叮铃’的混杂在龙卷的呼啸之中。
铺天盖地的黑从正中裂开了一道口子,金色的阳光从口子里倾倒下来,黑暗逐渐崩溃,温和的风带着阳光的温度席卷四方,驱散了暗、冷与炽热,把黑暗里残留的火焰与水驱散一空,烈日高悬。
阳光如流水一般泼洒在他的身上,陆十安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钻心的疼,他的手臂还有双足都被束缚住,可是阳光照耀下,泥沼般的困涩感如冰雪消融,耳边似乎有恶鬼不甘心的嘶鸣,声音尖锐且刺耳。
可是不对,陆十安抬头望着倾泻出阳光的那道口子,不对,现在是凌晨,是一天中最黑最暗的时候,是阴与阳交接的时分,别说高悬的太阳,整个青山镇恐怕也没有一点火光。然而这阳光却是这么真实,温暖如母亲的怀抱。陆十安忍不住去想要更多,想整个人浸泡在阳光的水中。
“呵呵呵呵呵。”阳光里响起一阵清脆如珍珠落玉盘的声音,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
陆十安仰起头迎着阳光去看,阳光并不刺眼,他突然楞了一下,整个人都顿住,如遭雷击一般。
半响之后,他才笑起来,笑声如流水一般温润。
“看来再有几年,就应该唤公主为魔尊了。”陆十安喘息了口气说。
“咦。”
烈日依旧悬挂于高空,只是束缚住陆十安的空间忽然炸裂,如铜镜碎开。陆十安望着熟悉的道观,心里松了口气。陆蛋蛋蹲在他的十步距离外,蓬松的毛发根根竖起,做出攻击的姿态。
空气里带着些焦糊的味道。
陆十安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两口气,他额上带着密集的汗珠,胸前的衣襟上还带着血,背后被冷汗浸湿,。天上突然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整个南斗道观都覆盖。他抬头去看,看见血鸦王背上负手而立的女童,她背对阳光,面目模糊不清,带着点高高在上的味道。
“原先不过以为公主于魔君修为之中算是佼佼者,但今日看公主这一手无声无息的幻术,想来不日便要晋升为魔尊了。只是小道士不知道,公主何故展露修为与我知道?如果小道士猜的没错,公主应是北极魔帝大人的一手暗招,取出其不意的作用。”陆十安朝着女童方向躬身,他不是北极魔域的魔崽子,躬身已经是他能表达敬意最大的方式了。但是别以为他会默不作声的吃个暗亏!以德报怨的事情,他做不到。他悄声将手摸到腰间,手指触摸到一点冰凉。
“呵呵呵呵。”女童掩着嘴笑起来,“只要杀了你取走那件东西,又有谁能泄漏我的消息呢?道观里那尊长生大帝的泥像?还是你奢望你的的魂魄能通过人与神之间的壁障?我说过了,我们北极魔域可不像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与我们而言,只有魂飞魄散。”
陆十安单手拭去额头上不断滴落的汗,漫不经心地笑着,“公主若要杀我,我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自然是没得反抗。只是公主至登门到现在,亦不曾与我说明白,我这一穷二白的道观里到底有什么是公主所需要的?”
血鸦王翅膀轻轻扇动,女童眯着眼不再笑,神情冷厉,眉心处有道异样的符文一闪而过。她望着陆十安,眸子里仿佛藏了一座冰山,目光森寒。
她终于不再维持她的幻术,烈日猛然炸开,流火如星一般四坠开来,黑暗悄无声息地重新覆盖这片天地。
“度厄,不,陆十安,我最厌烦与你们这些人打交道,明明心里什么都知道清楚却要装聋作哑做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可笑。”女童语气里带着浓郁的鄙夷,她哼了一声。
陆十安没有回话,他只是低低喘息着与女童对视,可陆十安的目光始终澄澈如一。女童心里有些疑惑,“你当真不知?”
陆十安摇摇头,眉心有个结。
“罢了罢了,”女童表情变得有几分奇怪,她略略沉思,一字一顿,“此物与你天界大帝有关。”她说完,却没看见陆十安惊讶的表情,摇头长叹,“你果然是知道的。”
“不,小道士心里有诸多猜想,只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我这一方小破观里有何物能与天界大帝扯上关系,难不成是大殿里那具长生大帝的泥塑?”陆蛋蛋蹭了蹭陆十安的脚,它戒备十足,圆润的脸上带着一丝怒气。
女童垂下眸子思索了片刻,她听见血鸦王的传音,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已经得罪了,所有后果就扔在父亲身上吧!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陆十安却喊了起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公主赏了我一记‘四元幻境’,不若我也还公主一道九霄神雷!”他抖手抛出一件物什,女童没看清,就看见一道暗淡的紫光直飞天际。
就这么一顿,天上乌云从四方汇聚而来,隐隐有紫色的电蛇在云层中游走,沉闷的雷声‘轰隆隆’的响起,仿佛能驱散天地之间的邪气,还这方大世一片朗朗乾坤一般。
一道紫电破开黑暗,短暂的光明之后又是黑暗。
于此同时,太原府,空行寺。
一个年轻的小和尚披着一件朴素的灰色外袍一路小跑从厢房跑到正殿。
他在正殿外踌躇了一下,低头喘息着。他细细整理了自己的着装方才踏进正殿,正殿内,一个中年和尚盘膝坐在佛像前,供桌上烛火森森,香炉里点着三炷香,香雾袅袅。他脚步无声地去点了一盏油灯,然后在中年和尚一侧跪下,静静地叩了三个头。
抬起头,他跪坐着去看佛像,鎏金的释迦摩尼的佛像庄重威严,火光下更显慈悲。小和尚默默看了一会儿才合掌行礼,“师父。”
“你来了啊。”中年和尚无声地念了一句佛号,起身站了起来,他一身褐色的僧袍,皮肤发黄满脸苦意。中年和尚拉着小和尚的手从大殿出来与他并肩站在过道上,他望着远方,风吹着院子里的树叶。
“到时候了啊。”中年和尚轻声说。
小和尚不说话,脸上无悲无喜。他望着远方无云的天空,眸子里有一道紫色的光划过。
“是时候了,你应该去寻找你的‘缘’了。”
“那师父,我的缘是什么?”小和尚问,他笑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中年和尚笑着摸了摸徒弟的光头,“小和尚莫要考我,你的缘是什么,不应该问我,要问你自己。这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缘,万物的缘都不尽相同。如果我能说出你的缘是什么,那岂不是万物的缘都能被知晓?遵循你的本心吧。”
小和尚但笑不语。
“来。”师父拉着自己的徒弟来到大殿中,他从佛像前拿了一物交给徒弟,是一块大拇指指腹般大的汉白玉,汉白玉雕琢成佛像,是本师释迦摩尼坐在一只展翅的孔雀背上。小徒弟接过汉白玉佛像下意识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细细看去,却顿时惊为天人,汉白玉不过指腹大,无论是佛像还是佛陀坐下的孔雀雕琢的惟妙惟肖,恍若真身一般。
“这物留给你做个思念,去吧。”中年和尚悲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小和尚将汉白玉的佛像收了起来,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师徒二人也不需要告别,小和尚合掌行礼之后将自己点燃的油灯熄灭,走到大殿外,他又跪下磕头三声,正殿内中年和尚慢慢念经,两个人倒是像完全不搭边一般。
小和尚收拾了自己的行礼,又在夜幕下重新逛了一遍空行寺。他在寺院门口仰头去看高高挂起的牌匾,终究是要离开了,他心里想。
寺院里传来一声洪亮雄伟的禅唱声,小和尚知道是这一世的师父再为他送别。他又念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转身投进了无边的黑暗。
空行寺的正殿中,中年和尚将供桌上压在油灯下的一封信捏了起来,信里写满了复杂的佛纹,他手指一搓,一簇明亮的金黄色火焰亮起,和尚用这火焰将信纸烧了,没烟也没灰烬,等金黄色的火焰将信纸吞噬一口然后熄灭,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一点证据都不曾留下。
“愿你勇猛精进,众生普度。”中年和尚翻身跪坐在蒲团上,念一句佛号便磕一个响头。
烛火摇曳,香雾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