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莉迪亚生活实录之幻影前传》孟舒

214、博弈（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莉迪亚腾地举起双手，死死把脸捂住，羞得没脸见人。
　　侠客和旅团的同伴们已经等在房间里了，见状奇怪地问跟在后边的飞坦：“她这是怎么了？”
　　飞坦哼笑一声：“大概是撒泼之后的羞耻心吧。”
　　莉迪亚忍不住从两只手掌张开的缝隙中喊了句：“我还不是为了大家！”话毕又匆忙把手掌合拢。
　　唉，为了旅团的自由，她真是牺牲太多了！
　　撒泼，这是莉迪亚给自己制定的谈判策略——论勾心斗角言辞交锋，十个她捏一块也比不上久经沙场的莫罗家主，那就要避免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索性豁出脸去不要，顺应心意做个只会撒泼的熊孩子，把对方强行拉到跟自己同一水平线再用丰富的经验打败对方！
　　除了丢脸，目前看来这套策略还算管用。
　　……也许是因为她本就提供了最优解决方案。
　　莫罗家主濒死，在他死后，家族的龟缩已成事实。在这样的情况下，退往七区换取掌控淡水的绝对地位是条新出路，无论从个人还是家族的角度思考，莫罗都没理由拒绝。
　　不是不想攫取更多好处，但派莉迪亚出马而非库洛洛前来谈判，本身就隐含了一种态度，一种绝无斡旋余地的决绝。对此，哈维·莫罗选择了妥协。
　　归根结底，他们是盟友而非敌人。
　　做莉迪亚的盟友，当然好过做她的敌人。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等库洛洛回来？”玛奇坐在床边问。
　　莉迪亚想了想，把脸从枕头里拔出来。库洛洛不在，其他人都等她做决定，现在可不是犯懒的时候。莉迪亚并不信任莫罗家族，为免夜长梦多，她一骨碌坐起来，决定道：“你们在这里等库洛洛，我要先去二区。”
　　其他人面面相觑。这里面的事情太大——事关淡水，当然是流星街翻天覆地的大事，又太过玄幻——别说哈维·莫罗，哪怕是同伴也不敢说自己清楚了莉迪亚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好听她安排。
　　莉迪亚当仁不让：“我得先去找沉星把这件事情敲定，防止莫罗家族背地里玩阴的。”
　　“我跟你去。”飞坦道。
　　“当然，”莉迪亚从床沿溜下来，嘴里连珠炮似地说：“要提防敌人的斩首行动。接下来莫罗家族会有大动作，围绕着莫罗家主能不能顺利转化为 ‘海神’以及把家族力量往七区转移展开，其他地方的力量难免被削弱。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们来说都是这样。在这件事上，我们和莫罗家族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玛奇、派克、侠客、芬克斯，你们留在莫罗家族内部，关注他们的行动，该帮的就帮一帮——早日把这件事办成，我们才能顺利脱身。但也要防着一手，”她耸了耸肩，“哈维·莫罗想必已经发现了，他控不住我，就拿我没辙，除非他掌握了人质。所以大家也要小心。”
　　“放心吧。”
　　“明白。”
　　“我可不觉得我们有作为人质的价值，让库洛洛小心点就完事了，”芬克斯懒洋洋道，“莫罗想必也是这么想的。倒是成为七区新 ‘海神’这件事，他们真的能办成吗？听起来像什么童话故事……”
　　“事关流星街的淡水，长老们如果听到风声，肯定会插手……还有六区的老怪物们，”侠客也道，“如果他们待在六区是为了解决 ‘海神’招来的怪物，就一定会关注七区的动静。这些人恐怕都不乐见新 ‘海神’被握在莫罗家族手中。”
　　“说起来，厄里斯那边还没清理干净吧，莫罗内部唱反调的也不少，还有议会的杂鱼们……别小瞧这些人，大事他们干不成，坏起事来却很有一手。”芬克斯补充。
　　“啊哈……那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了。”莉迪亚一脸满不在乎地往外走，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桶，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泡着的海葵——失去“核”以后，曾经的海神变得小小只，没精打采地泡在海水里……但它已经重新长出了触须。
　　“路我已经指出来了，能不能站稳就看莫罗家族自己的本事了。努力挣扎求生是每个棋子应尽的本分不是吗？至于我们——”
　　莉迪亚重新盖上盖子，拎着水桶在门前回头，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
　　“现在，轮到我们坐庄了。”

　　“莉迪亚带着那东西离开了。”
　　家主的房间，杰瑞·莫罗神色阴沉地对兄长汇报。
　　“真的让她把那东西交给沉星？”他心有不甘，比了个“咔嚓”的手势，发狠道：“我们要不要……”
　　“杰瑞。”哈维家主窝在床上，看着吃了亏仍不长进的弟弟，脸色苍白中带着深刻的无奈。“这次我无论生死，你都会成为家族对外的话事人。你这样沉不住气，让我怎么放心把家族交给你？怎么相信你能带领家族渡过接下来的动荡？”
　　“大哥！我想不通，我们莫罗家族什么时候这样被动过？难道真要让个毛丫头骑在我们头上耍威风？这流星街到底是谁说了算？！”
　　哈维·莫罗深深地叹气。
　　他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弟弟是如此傲慢？因为傲慢本不是缺点，但愚蠢到看不清形势地固守傲慢，却会成为致命的缺点！
　　杰瑞出生时，莫罗家族就已经站在流星街权势的顶点。虽然他们兄弟走到今天也经历了数不清的斗争，征服了族老、议会、厄里斯……但那都是出身同样阶层的敌人。杰瑞·莫罗认可这些人作为对手的资格，所以即使暂落下风，也不会感觉屈辱。但现在，当占据上风的变成他瞧不起的莉迪亚，他的自尊就难以接受了。
　　“流星街，当然是议会说了算。”莫罗家主叹完气，沉声说道，“但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成为议会领袖的吗？杰瑞！”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厉，如疾风骤雨般砸向对方：“我们用念能力刺杀不肯放权的族老，招徕好手组建特攻队、打压议会中的反对者，笼络外界的势力牢牢掌控了物资输入的渠道，最后用流星街的秩序和稳定取得长老的支持！”
　　“现在，你告诉我，”他凝视弟弟惊愕的脸，一字一顿，“流星街到底是什么说了算？”
　　“是、是权力？”杰瑞头脑飞速转动，眼前掠过这些年打打杀杀尔虞我诈的记忆，在兄长的逼问下，有些磕巴地道，“权力来自资源、交换和维持的暴力。你教过我，在我们刚踏入、刚踏入……这个战场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不错。”哈维·莫罗同样舒缓了语气，低声道，“莫罗最初不过是个来十三区闯荡的掮客的姓氏，再之前的祖先无可考，大概率是个孤儿。厄里斯的创始人是干脏活的杀手出身，和每一个在流星街追逐腐肉为生的鬣狗没什么两样。平庸的家主靠献出姿色美丽的妻女获得了第一条对外贸易线，最终使伊娃成为流星街三十年前最显赫的家族。我们的母亲来自议会最古老的家族，鼎盛时每一代都出过长老，可高手一旦断层，顷刻烟消云散……”
　　杰瑞后背冷汗津津，听着他兄长问出了最后一句：“你说，没来历的孤儿，任人驱使的鬣狗，我们和这些人有什么区别？”
　　没等到答案，哈维·莫罗徐徐道：“冠冕是胜利的果实，华服是转移视线的装饰，阶级是用来维系阶级本身的概念。我们用这些来标榜自己和外人的不同，恰恰是因为，我们本质上和他们并无不同。杰瑞，你怎么可以相信我们用来欺骗外人的谎言呢？”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杰瑞终于从战栗中回过神来，理顺了自己的思路，才匆忙道：“大哥，你说的这些我明白！无论是库洛洛还是莉迪亚，我可没有小看他们的能力！我只是觉得家族面对他们时未免太被动了，现阶段毕竟还是他们仰仗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对面，陷在床铺中的兄长，他伟岸如神明、带领家族走向巅峰的兄长，正无声地露出一个虚弱的惨笑，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在哈维·莫罗脸上的表情。
　　“杰瑞，你看着我，然后告诉我，现在，是谁，在仰仗谁？”
　　青筋在杰瑞脸侧浮现，他瞪圆了眼，喘着粗气僵持了几秒，蓦地爆发出来：“为什么会这样！”
　　魁梧的中年男人爆出哭声，飙着眼泪一脚踹翻了身前的凳子，木凳在被踢飞的瞬间就炸得四分五裂，暴雨般落在厚实的地毯上，没发出更多噪音。
　　房间里便只有杰瑞·莫罗崩溃的哭声：“为什么会这样！哥——我想不明白！呜呜，你明明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
　　哈维静静地看着他哭。就像那一年父亲意外死去，莫罗族中群狼环伺，母亲柔弱无法依靠，家族也早已败落，弟弟年幼，只知道痛哭不止，声音刺耳地盘旋在空旷的宅邸里。那一次他什么都没说，提着刀默默走出了房间——只要他还活着，总能给他们撑起一片天。
　　但这次呢？
　　杰瑞撑不起莫罗如今的摊子，哈维心里一清二楚。他原本以为自己还能活几十年，弟弟娇惯些也无所谓，谁知道……简直像被流星街诅咒了。
　　后来他属意库洛洛接班，那少年有手段有能力，有莉迪亚支持，更难得是果决而不冷情，不用担心他得势后对莫罗家族赶尽杀绝。姬芙和他是旧识，后来又发现玛奇是杰瑞的女儿，多了一层羁绊，这就更妙了。哈维相信，即使库洛洛将来一走了之，也能把这摊事安排好，不会让杰瑞他们下场凄惨。
　　和很多人的判断不一样，哈维·莫罗认为，那两人中真正冷酷的是莉迪亚，更重感情的反而是库洛洛。能得到周围人真心信任、舍命追随的领袖，不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样就很好。
　　但他临死之前，还想为流星街做最后一点事。所以有了莉迪亚和库洛洛的七区之行。他想试试看，能不能用沉重的现实逼迫他们放弃幻想，为流星街或者这片土地上的人或者随便什么担负起责任，用莫罗家族的残躯托举起一个他不曾达到的璀璨巅峰，把那些暗藏的隐患消除……如果是库洛洛，说不定可以成功。但他等来的是莉迪亚。
　　被莉迪亚指着鼻子骂贪婪的时候，哈维无话可说。

　　杰瑞·莫罗毕竟不是孩子了，中年人的崩溃总不会持续太久。
　　哈维等他平静下来，别着脸不敢抬头，才温和地说：“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不丢脸。以后要受的委屈还很多，到了外面，记得把体面捡起来。”
　　愚蠢的弟弟身躯一震。
　　哈维·莫罗说：“你要开始习惯这种地位的转变。把棋子摆到既定的道路上，开出无法被拒绝的价码——别被莉迪亚的作风牵着走，也别被傲慢遮蔽了眼睛，记住我和你说过的，杰瑞，永远要看事情的本质，而这件事的本质是——莉迪亚在做的事和我们以前无数次对别人做过的并无不同。她大喊大叫，形单影只，于是你觉得我们可以从谋略上玩弄她、用家族的势力压倒她……但事实是这一回她做棋手，我们是棋子。当棋子没有办法跳出棋盘的时候，就只能按照棋手制定的规则前进，哪怕她是个再拙劣的棋手也一样，身为棋子的选择就只有，顺从或者毁灭。”
　　杰瑞还想要争辩，但莫罗家主竖起手掌打断了他。卧室的阴影里，残破的家主红发暗淡，但双眼仍旧如金刀般锋锐，割开世俗的愚见直剖内核：
　　“我最后要你记住一点，杰瑞。当你面对莉迪亚的时候，感受到的不该只有轻蔑和愤怒。再多一点畏惧。那女孩太容易被人轻视了，她幼稚、软弱、情绪失控、缺乏主见……但她并不愚蠢。她掌握着足以撼动流星街的权与利，而且她清楚这一点。”
　　比很多人，都要清楚。他心道。
　　红发的家主叹息出声：“杰瑞啊，你要记住，暴力是最大的权力，生存是最大的利益。流浪无冕的皇帝，也是皇帝。”

---

作者有话要说：　　喜迎甲辰龙年~以及，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假期怎么也歇不够，后面几章应该会迎来真正适合情人节的剧情，希望尽早写到~
（首发：2024年2月14日，改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