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梦昭华》田鲤

52、涟漪女变了

　　那天夜里，她想了很多很多……他们在那座桃林里待得太久，现实和梦境的界线越来越模糊。如果桃花园是个美梦，那么，现在就只能是个噩梦。

　　虽然他不说，她也知道，他一直默默忍耐着，煎熬着，已经被这份虚幻又无望的爱折磨得体无完肤，快要耗尽他的全部了。

　　她不能让他再去那片桃林了，那里太美好，他们终于在其中拥有了彼此，它带来的快乐是现实无法企及永远找不到的。然而这种拥有却放大了现实里无法拥有的痛苦。

　　梦醒时，一切都没有改变。刚刚还在怀里的人，睁开眼，却被围进了灰墙朱门之内，成了别人的。

　　现实与梦境天壤的落差，为了见她，他却只能每日在现实与梦境间穿梭，在反复的希望与失望，得到与失去，幸与不幸之间摇摆，穿梭，摇摆，穿梭，耗尽了全部心力，疲于奔命，像一盏火中的残烛，摇曳着……噗的一下，就熄灭了。

　　如果不从这个太过美好的梦中醒来，那么现实将永远是个停不下来的噩梦。

　　涟漪女知道，她不能再任由一切随波逐流下去，她要做点什么了。

　　涟漪女变了。

　　她不再穿着陈旧的颜色，把之前收起来的明艳缎子都找了出来，请了裁缝来赶制了三件旗袍，六条水裙。

　　她又坐着小轿子亲自去城中的银楼挑了些新款的首饰，掌柜殷勤的赔笑说，都是新到货的大城最时髦的镶嵌宝石项链和耳环；还顺便去了香粉铺子买了新的胭脂水粉。听说现在大城流行用一种洋人的胭脂，她也买了几只。

　　每到吕少爷来的时候，她都精心打扮一番，挑最娇艳的穿在身上，点上嫣红的口脂，整个像换了个人，暧昧的灯光下，红宝石耳坠子荡来荡去，荡得人心魂荡漾。吕少爷进来时不禁看呆了。

　　涟漪女变了。她不再冷着一张脸不笑不说话了。她开始对他笑了，甚至会对他嘘寒问暖，还给碗里添了他爱吃的菜。

　　以前的晚饭都只是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吃完，静的只听到杯盏交碰的冷声。现在，她竟会留意他杯中的酒，不时帮他添满，还多拿了一只酒盅，也倒满花雕，趁着红烛摇曳，月色朦胧，跟他推杯换盏起来。

　　吕少爷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涟漪女的手就被他攥在手心里温热着，他想，女人都是慢热的，日久生情的，肯定是我最近常来陪她，时间长了，再冷的心也被焐热了。

　　这样想着，笑眯眯的喝干了杯中的酒，抬眼一瞧，正迎上她的笑靥，不再是冷冰冰的嘲讽，是眼中流动着情波，含着媚的笑。他感到身体里蹿起一把火，他快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涟漪女变了。床笫之间她不再是听之任之的木头人，她极尽所能的取悦着男人。为了令他满意，她彻底的刨开自己叫他尽情享用，令他乐不思蜀，心醉神迷，给他极致的快乐。

　　涟漪女变了。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小轿吱扭吱扭的声响出现在深巷中……她坐着小轿去裁新衣，去置办新首饰，去结交别家的姨太太，与她们喝茶聊天打牌，浓妆艳抹的出现在戏楼，做姨太太该做的一切，空虚，挥霍，攀比，爱慕虚荣。

　　吕少爷贪恋的无非是她的色相和不同于常的冰冷性子。他早已看烦了胭脂俗粉爱慕虚荣的女人，回头再看见不献媚对他没有半点索求的涟漪女，自然觉得她不似寻常物，于是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流连于此，无法对她厌倦。

　　这道理就跟时常吃甜的，偶尔吃一次咸的，自然是咸的可口。涟漪女想，那么我也给你甜的。只有她收敛身上不同寻常的特质，做一个与他身边女人无异的顺从女人，时间长了，她才有被厌倦的一天。才有自由的一天。

　　原本像一块冰的女人终于被他融化了。涟漪女对他的态度转变之后，二少爷高兴得天天往桃坞馆跑，几乎算是住到涟漪女这里来了。

　　涟漪女知道，城里的人又开始沸沸腾腾议论起来，她在灰墙后面隐居了这么久现在又高调重回人们的视线，虽然是当年台上的名角儿，如今变成了包厢里看戏的姨太太，但她可以打扮明艳的外表，和今非昔比的身份，都令戏园里的人们忍不住侧目，议论纷纷。

　　人们知道，涟漪女现在是吕少爷最得宠的姨太太，你看看，那明晃晃的黑色轿车，天天停在桃坞馆门口，二少爷连吕府都不常回了，其他姨太太只有干瞪眼的份。

　　城中几家裁缝店，首饰店，香粉铺子最近算是捞着喽。她涟漪女看上的，无论多贵都被吕少爷买下，双手捧着送到桃坞馆去了。他还特意跑去大城，倒腾了许多洋货来讨美人欢心。看那架势，恨不得涟漪女要金山银山天上的月亮，他都会去亲自搬来摘给她。

　　有人赞她，真是人生得意时啊；也有人骂她，指不定使了什么狐媚功夫把二少爷迷得神魂颠倒。
　　无论是赞的骂的，她都一律冷笑着接受，不回应，亦不辩驳。

　　世上的说辞对她爱说最多只是一杯苦涩的茶，除了口感不佳以外，只是水一样无害的东西。她根本不在乎。这世上她在乎的只有他。

　　闲话任由人们随便说，随便传，她知道，这些话早晚会传到小柳耳朵里，到时他就明白为什么她再不去桃花林了。她要叫他死心。那场桃林梦境早就该醒了，再不醒，会要了他的命的。

　　小轿子吱扭吱扭的响声天天在深巷里回荡……躲在阴影里面俯看着素色的轿顶从下面经过。

　　她要他看见，她要他死心，要他从那场桃林中醒来。睁开眼看看天天停在她门口的轿车。她，涟漪女就是人们闲言碎语的那种女人。该醒来了，那座桃园，还有她，就此忘了吧。

　　就算她现在没有变，将来也会变的。

　　在纸醉金迷欲望横流中浸泡久了，自己也不会干净到哪去。同流合污就是从放弃尊严那一刻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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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日晨起，一阵控制不住的恶心涌上来，低头“哇”一声吐了一口鲜血之后，柳木夕心头便有一阵隐隐的阴郁围绕着挥之不去。果然，当晚他便没能进入桃林。

　　之后的每一晚，他都被层层黑雾笼罩住。再次被黑暗的无名之地挡在了桃林梦境之外。他听见窗下吱扭吱扭经过的轿声，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这是要做什么？小柳看着那辆黑漆轿车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几乎每日都嚣张的从铺子门口进过，带过一阵尘土飞扬，明晃晃的停在朱红的木门前。

　　到底是要做什么？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小柳心急如焚的想要问问她，却一夜又一夜的被她拒之门外，再也找不到桃林的入口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我哪里做错？

　　他想不通，天刚亮睁开满是血丝的眼，坐起来便穿衣服下床要去问问她到底怎么了？谁知猛地站起身，还没站稳，便感到身体一软，赶紧撑住床架，俯下身又是一口鲜血。

　　连续吃了几日的参汤算是白费了，原本就病着的身体又被这阵急火攻了心，愈发虚弱了。他只感到身上的热度正在慢慢散去，紧紧攀住床架的手仍在慢慢滑下去，最终体力不支的瘫倒在床铺里。

　　之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半昏迷的小柳被几个学徒搬下楼，昏昏沉沉的被抬上停在门口的车，出了城，连夜被送往了大城的教会医院。再醒来已是好几日后的事了。

　　当他再睁开眼，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白时，恍惚以为自己终于又回到了桃林，然而，定睛一瞧，原来只是白色的被单，白墙壁，白天花，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白色世界。

　　在医院养病的这段时间，他是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只有每周会有一个徒弟轮流来探望一趟，带来些小城的消息。

　　小柳从他们的嘴里偶尔听到几句关于涟漪女的流言，说她整日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说她一月的阿芙蓉膏的花费足够咱们小百姓吃一年口粮的了。

　　学徒啧啧说着，说自己何时能过上那种生活。又问柳师傅，“我是外乡来的，听说以前她曾是海棠班的第一正旦，听说她长得极美？”

　　小柳没有回答，只是勉强地扬了扬嘴角，牵强的笑里带着些苍凉。脑海中映出那时涟漪的模样，难道她真的变了……

　　他一直试图进入的那个梦，始终是一片浓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