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梦昭华》田鲤

12、蝶恋花纹银发簪

　　［涟漪女&柳木夕］

　　那一日清晨，刚刚下过一阵细雨，落在树下的海棠花瓣，湿软地蜷缩着，有的几日前掉落的已经枯萎成深褐色，化在了树下的泥土里，成了春泥。

　　空气里全是好闻的伴着花香的泥土味道。

　　这几日身上觉得有劲儿了，涟漪女也能下地稍微走动。晨起时，她便挪动到暖阁的榻上，挨着窗边堆起半墙高的软垫，倚着窗靠在垫子上。

　　小红伺候着洗漱过后，端来早饭一口一口喂她吃。用鸡汤煲的粥，她喝了两碗就觉得腻味，推开来任小红怎么劝也喝不下了。

　　涟漪拿起矮桌上的清茶漱了口，就靠在软垫上休息，屋子里暗暗的，小红点起了风炉，坐上一炉水。红红的火光在昏暗中轻轻晃动着，涟漪听见格窗上“砰砰”地响，推起来，发现外面下雨了。

　　她用窗边的小木根将窗角支起来，手背垫着下巴趴在窗下静静的看雨。

　　雨顺着窗棂落下来，落在窗台上溅起来，薄薄凉凉地沾在她的睫毛上，额前的须发，一阵风吹进来，披散在肩上的青丝垂下来……

　　她缓缓吸了一口潮湿微凉的空气。又感到阵阵困意来袭……听见身后传来小红念叨着不要着凉的叮咛，听起来越来越遥远。

　　梦中她走进了一座大花园，浓雾弥漫的花间树影太湖石，周围静悄悄的，连风声都没有，似乎都能听见雾气散开的声音……

　　她在湿滑的石子路上轻轻地走着，眼前是一座月亮门，隔着雾气望过去，门外隐约看见的一片淡粉一片碧绿，沿着小径走过去，手扶着粗糙的石灰壁向门外张望……忽然就醒了。

　　雨声回到耳畔，她无力地抬起眼皮，半寐着双眼望见油纸伞下一袭白衫向这边走来，逐渐近了额的长衫前襟沾了点点雨水，随即听见推门的声音。

　　柳木夕一进门便看见用手臂枕着头斜靠在窗边的涟漪。听见开门声，她并没有起身，只是缓缓地将头转过来，冲她露出一个慵懒的笑。

　　他看见她的前发被雨沾湿了，软软的挨着脸颊垂下来，她半梦半醒的迷蒙样子令他一时看痴了。

　　感到脚边一凉，才发现忘了收起来的伞还垂在身侧，雨水顺着伞尖不断淌下来，慌忙将伞收进伞桶，接过小红递来的手巾，见她含笑不语的样子，忙低下头掸落前襟的雨水。

　　他问她：“窗边冷不冷？”

　　她淡笑着摇摇头，用手抵住头，坐了起来。

　　他走近了看见矮桌上的早饭，问道：“还没吃饭？”

　　“吃过了。”她说。

　　“吃过了怎么还剩这么多？”他掀起砂锅盖子，里面是小红用热水温着的多半碗鸡汤和一口未动的血糯米粥。

　　没等涟漪开口，小红便微嗔道：“说鸡汤腻味，吃了两口怎么也不肯吃了。你说说，身体这么虚，又吃这么少，怎么补得上呀。小柳先生，你来得正好，帮我劝劝她吧。”

　　柳木夕用手探进水里，又贴在碗壁上试了试还是热的，便端起来，劝道：“就算不喝鸡汤，也要喝几口粥暖暖胃呀。”

　　他凝望她的眼神里流转着温柔的光，又这样压低声音哄着，仿佛她是个小孩子般的，令她瞬间没了脾气，乖乖的向前探过身去。

　　柳木夕的脸上浮起满意的笑意，拿起碟子中的汤勺，坐到了塌沿上，低头搅化了盖在上面的红糖。

　　小红暗笑着说了句：“还是你的话更管用……”说完，便撑着伞出去了。

　　屋子里旋即安静了，只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和杯盏间的碰触声。

　　每次只舀多半勺粥，轻轻在碗边刮两下，又拿到嘴边吹一吹，才放心递过去。

　　怕粥洒到棉被上弄脏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挪了挪，又挪了挪。一个专注地喂，一个专注地吃粥，不知不觉地挨近到了只隔着一只瓷碗的距离。

　　青白的光从隔窗透进来，只够微弱的光洒在两人身上，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一小团红红的火兀自烧着，炉上的壶嘴冒出一缕烟一样的水汽。

　　他小心地将汤勺送到她嘴边，她低垂着眼帘，他一勺接一勺的将碗里的粥送到她嘴边，她便默默一口一口地都吃下去，没用一会儿碗就见底了。

　　他又端来鸡汤，她也没再抵触，照旧喝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病中的虚弱苍白，眼前这个低垂着眼帘吃下他喂的食物的女人，仿佛不再是平日那个冷傲的涟漪女，而只是一个病榻上需要人照顾的柔弱女人。

　　他凝视着那细长的眼尾处的微微泛红，那逐渐恢复了血色的嘴唇……她好像觉察到他的注视，忽然抬起双眼，迎上他凝重的目光，这次，谁也没有闪躲。

　　昏暗的室内，微弱的光线只勾画出两人的轮廓，他们望着彼此的目光越来越焦灼，听见耳畔的雨声忽然急促了。

　　急促密集的雨点从半开的隔窗下潲进来，溅湿了床榻，沾湿了她散落一塌的青丝。

　　他翻过身去，替她挡住冰凉的雨点，让她安心地躺在他温暖的臂弯中，不必再思虑窗外的雨，心里眼中只有他。

　　仿佛永不停歇的大雨成了天然的屏障。在这方竹塌之间便是他们远离尘世的自由之地。

　　能将彼此融化的炙热的眼神，吹拂脸颊上温热的呼吸，交叠的十指，交缠的发丝，以及分不开的湿润的嘴唇。

　　一开始只是不管不顾地想要。掠夺一样的吻。她没想到一向冷静的他燃烧起来竟是这般炙热的，她不知，这份爱慕在他心底到底翻腾了多少回又一次又一次的强压下去，就这样压抑的守在她身边，日复一日，绷紧的神经，只是一触即发而已。

　　起初有些粗鲁的吻令涟漪有些抵触的轻推着他的肩膀，他意识到之后渐渐地缓和下来，却完全没有离开她的唇，持续地纠缠着温柔的一路吻下去。逐渐的，渐入佳境。

　　当涟漪不知不觉的环上他的后颈，紧闭了双眼不自禁地扬起头吻回他，再也忍不住的他猛地压上去，吻上她已经红肿的唇，如同窗外猝不及防的骤雨一样，令人窒息地夺走了她全部的理智。

　　在令人眩晕又窒息的吻结束之后，两人平躺在塌上，久久地喘息。

　　窗外的雨渐小，冰凉的雨渣溅到他睫毛上，他眨着眼感到没有负担的清亮，想要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直到这种清凉充满全身，将他身体里无法熄灭的火热逐渐的压下去，浇熄了。

　　一支银簪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在雨丝不断的青灰光线里，散着微弱的银白的光。他说送给你。她伸手拿到眼前，向光线倾斜着仔细端详。

　　那是一朵花瓣舒展的海棠花，一只蝴蝶落在花上，蝴蝶的翅膀与花朵交叠着融为一体。

　　柳木夕那天去城里的首饰店，帮定制首饰的客人画图样。

　　他伏在角落一方窄小的柜台上画完线稿交给银匠之后，正要将毛笔收进笔袋，卷起时，发现玻璃板下面的一只绿绒布首饰盘中的这支蝴蝶花簪。

　　然后他脑海里浮现出涟漪的一头乌黑的青丝，墨一样的长长的发丝，泛着沉静美丽的光泽，即便是一早起来懒懒地披在身后，也会叫人的目光忍不住跟着那一把青丝流转。

　　在交完差回去的路上，那根银簪和她的一头青丝一直在小柳脑海里打转。

　　半路上忽然又下起了雨，他在一家茶馆的檐子下躲雨，望着雨，脑子里却全是她戴着银簪的模样，像着了魔一样，还没等到雨住，他就冒雨匆匆跑回了首饰店。

　　年长的紫衣女人将银簪拿出来递给他，含笑地望着面前的少年顾不上一身雨水，专注地端详手中发簪的痴样，开口道：“先生真是好眼力，这枚发簪是我们这最好的银匠打制的，一共打了十二支，按照十二位花神雕刻了十二种花型，每一支都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银簪近看更是精致雕工，以他刻板画师的眼光看来，确是上品。他的目光被精细的纹理吸引了去，来回流连，无法离开。

　　紫衣女继续说：“是的，这位匠人说每一段美好的爱情都是世上仅有的独一份。所以特意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名花雕成了这十二支蝶恋花簪。你真运气，就只有最后一支海棠花了。”

　　他付了几乎承担不起的钱，买下这根蝶恋花纹银发簪，用一块红绒布包着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他迫不及待想看见她戴上的样子，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一大早就跑了来。

　　长长的青丝躺在他的掌心，执起来，贴近了深吸一口气，感到鼻尖凉凉的同时闻见令人着迷的淡淡馨香。

　　她转过头看向他，说：“帮我梳头吧。”

　　自从病了就没好好梳过头发。

　　他扶她做起来，将刚才弄乱的软垫重新码好，放她靠在上面。她叫他从桌边的梳妆台上取来妆匣，她从里面取出桂花油和红漆木梳。看过无数次涟漪梳妆的他，早就对此轻车熟路。

　　他熟练的打开小瓷瓶，倒出一些桂花油在翻开的胭脂盖里，用梳齿尖蘸一点，再轻甩几下，去了多余的油，顺着头顶的发际线轻轻地梳下来。

　　挨近了前额的发际。发际的蓄发都已经被汗洇湿了。她还在病中身体还很虚弱。他不免自责着刚刚的鲁莽。手上更是放轻了力道，握住她的一把青丝，从头顶缓缓梳至腰际。

　　从格窗透进来的烟一样的光线打在她微微扬起的侧脸上，涟漪微闭着双目，听见耳侧传来一下又一下梳齿滑过发丝间的声响。

　　她的每根头发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的手指拂在发丝上的轻柔的力道。

　　她微寐着透过梳妆镜看向身后的小柳低垂着眼帘为自己梳头的样，久久无法移开视线，被如此温柔的对待，她还是第一次。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前后坐着，在青白的散漫的光线里，朱红色的青丝间若隐若现，桂花香飘进空气中，静静听着梳齿滑过发丝的轻声，听着窗外的细雨声……柳木夕为涟漪梳头的身影成了剪影。

　　油亮的青丝盘成一个丰美的发髻，银发簪别进发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

　　涟漪在镜子前左右看着，回过头笑看他，正好迎上他温柔凝视的眼。她扬起下巴，他俯下身，在微光中轻啄着彼此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