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蒙楚》路人丁一

8、北山桃夭（上）

　　得知炈侯爷对葛蔓子多有青睐后，秋娘一直琢磨如何卖给侯爷这个人情，她一边在布庄选着布匹，一边想着有什么机缘能把蔓子当客人一样请来，毕竟陈爷那边也是不好得罪的。突然她的思绪被李侍郎的夫人尖利的声音给打断了，那夫人正与同行的人炫耀着自己的相公带她去上山看桃花的事情，秋娘冷笑一声，她是不知道那李侍郎带她上山的前一天还在洛神坊里对鹂姬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呢。她定神一想，这不是天赐的机缘吗！
　　秋娘自布庄回来后，坐卧不宁，反复在心中练习了多次如何说服蔓子，好不容易挨到蔓子到了舞坊，她便凑了上去，问道：“蔓子姑娘，这几日在洛神坊教的还顺心吗？”
　　蔓子学着屈先生的样子礼貌的回应：“多谢秋娘劳心，一切安好。”
　　“蔓子姑娘连日教导姑娘们学胡舞，着实辛苦了呀。”秋娘继续夸赞蔓子。
　　“秋娘客气了，秋娘与陈掌柜是好友，蔓子理应尽心的。”蔓子有些奇怪，今天秋娘突然如此殷切，不知是有什么事情要求自己。
　　“哎哟，秋娘怎么攀得起陈爷这样的朋友，只是陈爷不嫌弃罢了。”秋娘推脱了几句，又说，“对了，蔓子姑娘才到长安必定是错过了桃花吧？我听闻北边的山上有片桃花林，现在正开得盛呢。我是想着，前几日胡舞都招来了不少客人，姑娘们也辛苦了，不如一起去山上郊游，蔓子姑娘肯不肯赏光啊？”
　　蔓子闻言笑了笑，正愁没有机会与姑娘们多相处，没法套出宣留侯的消息呢，便一口答应下来。秋娘大喜过望，马不停蹄地派人上宣留侯府报信，请侯爷届时在山上偶遇。刘炈见到这消息也是欣喜，想了想还是决定拉上霍离，毕竟上次带他去舞坊时没见到那位和氏璧美人。可转念一想，直说的话霍离必定不感兴趣，就编了个饮酒狩猎的由头邀请霍离同去。

　　这天霍离未带随从，天没亮就随意拿了弓箭就骑马去了刘炈府上，准备清晨上山打猎。这边刘炈则丝毫没有要狩猎的样子，准备了一马车的美酒、食物和四个随从，慢慢悠悠地起床梳妆。霍离见状知道自己多半是被骗了，想他的好友向来无心精进武艺，又怎么会真心想要狩猎。多半是他狩猎，炈侯爷坐在一旁喝酒罢了。霍离遣了刘炈的厨子给自己做早膳，一边吃一边等着那个还在选衣服的侯爷。
　　这边陈貅清早就遣人送蔓子去北城门与秋娘一行汇合，他听见秋娘的邀请就猜到这次在山上有其他人，秋娘向来喜欢用这种手段卖给贵客人情，而值得秋娘用全部舞姬一起当陪客的贵客除了自己就只有宣留侯了。
　　蔓子坐在车里，反复回忆着宣留侯的样子，那天在洛神坊后门撞见的两位侯爷中有一位就是炈侯爷。那炈侯爷言语轻佻，想来应该是斜靠在椅背上的那一个。
　　到北山山腰时已经临近正午了，山上比长安城要凉爽许多，向北看去山上布满了大片的桃花树，在慵懒的春阳的照耀下更显得靡丽。舞姬们很快就玩乐起来，三五成群地看着桃花和山景。蔓子也是第一次见到桃花，她记得娘说过，在长安三月初三有个暮春会，那时公子小姐们会借着踏春的名义在京郊的桃花林中相会。她也试图想象过桃花的模样，可从未想过像晚霞落在地上一样美丽，她看得有些痴了，一时没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桃花林的深处。她转头看了一眼山腰处，还看得见众人聚集的亭子，她想剩余的时间都可以用来认识那个宣留侯，就这一炷香的时间，就留给自己好了。
　　霍离骑马远远看见山上全是桃花时才知道，自己还是高估了刘炈的承诺，这样的地方，他是彻底没想要他有狩猎的机会。他叹了口气，从刘炈的马车上拿了壶酒，骑着马先上山去了。他快马加鞭路过了游人众多的山腰，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拴了马，自己又向山间的平地走了一阵，躺在了一块石头边看着北边的连绵青山，喝起酒来。
　　没喝几口，他突然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下意识警觉起来，转念又想到自己已经在长安，又放松下来，只是起身准备避开这扰人清净的游人。他刚转身，突然看见一个身着白、缥色相搭的窄袖曲裾的瘦削女子出现在桃花林中，看衣着大概是贵族女子。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只是专心地在采地上的花瓣。霍离觉得无趣，正准备离开，一阵风吹来，女子手中的桃花瓣飞走了不少，她笑着追着花瓣向石头的方向小跑而来，霍离这才认出眼前这张脸，深邃的眼窝，棕色的眸子，带着几分不羁又杂糅驯顺的脸庞，她无拘无束地笑着，竟然让她身后的花海都黯淡了几分。霍离看得入神，直直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心中竟有些失而复得的欣喜。直到蔓子也看着自己，他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
　　“霍公子？”蔓子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见到这位公子，她原本还想着帮陈貅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再向他问霍魏的事情。
　　“蔓子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霍离脱口问出了自己的问题，又觉得有些失礼，又补充道，“失礼了，姑娘近来可安好？”
　　蔓子笑着看着他，她到长安以来诸事谨慎小心，突然遇见这个说话可以无需盘算得失的同龄人，她一下觉得轻松许多，于是打趣说道：“我到此处，是为了给公子继续讲故事呀。”
　　霍离微皱了下眉头说：“长安人心叵测，姑娘独自在此恐有危险。”
　　蔓子稍弯嘴角，“在公子眼里，长安竟是如此险恶的地方？还是公子忘了蔓子不是个柔弱不堪的汉族女子？”还没等霍离回话，蔓子接着说：“蔓子被洛神坊的坊主看中了，请来当了教习，北望亭那边的姑娘们便是我的同行。奴家想着，这方圆十里最危险的便是眼前这位公子了，而我身上这汉服繁琐，我又不好拔刀。”
　　霍离想起了那日被蔓子用刀进逼的商人不觉笑了笑，说道：“既这样，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为妥。”
　　蔓子瞥见了霍离手上的酒壶，想他是想独酌，她突然有了兴致不想放他一个人清净，不依不饶道：“可是奴家收了公子的银两和狼牙，这故事没讲完，可显得奴家没有信用。”
　　霍离觉得有趣，索性又坐回了石头下，对着蔓子说：“那就请蔓子姑娘屈就石碓，给霍某讲故事了。”语毕他拉了一下蔓子的衣袖，让她也坐下。
　　蔓子靠在石头上，用余光看着自己身旁高大的身影，想起娘讲的故事，心中一动，又装作镇静地问道：“霍公子还在为死生之事烦扰吗？”自从屈先生发现蔓子儿时背过《论语》、《孟子》之后，这几日强逼着蔓子重读，按陈貅所说，蔓子现在说话越发像个陈腐的学究了。
　　霍离转头看了一眼蔓子，又看向了远山，“没有。”他见蔓子没有接话又补充道“姑娘当日所言，霍某获益良多，不再烦扰。”
　　“那奴家可没有故事给霍公子讲了。”蔓子浅笑说，“不知公子是否有故事给奴家讲讲？蔓子初到长安，汉庭诸事皆不知晓呢。”
　　“姑娘可有银两？”霍离伸出手来打趣道。
　　“奴家没有银两，但可以将这桃花酿成酒给公子。”葛蔓子看着手中的花瓣，记起自己跟着里达大叔一起酿酒的样子。
　　“一言为定。那姑娘想听什么故事？”霍离双手枕在脑后，也靠在石头上。
　　“蔓子听娘讲，汉庭有暮春节，公子有听过暮春节的故事吗？”霍离瞥了一眼蔓子，说“暮春节与其余节日不同，并无故事。”
　　“是吗。”蔓子有些失望，原本以为暮春节也与七夕节一样，有个美丽的故事呢。
　　霍离见蔓子一脸失望，又有些不忍，说道“我只听过一个故事，发生在暮春节。有一个奴隶一直爱慕着自己的女主人，而他只是一无所有的奴隶，女主人也知道他的心，却只能遵守兄命嫁人。奴隶看着她嫁人，守寡，郁郁寡欢。他发誓要重新带给他爱的人笑容，于是他离开了主人，成了士兵，每次出征都冲在最前面，最终他获得了军功，在暮春节，在京郊的桃花林里，他将主人约出，与她互诉衷肠，终成眷侣。”
　　微风吹拂着山林，树叶簌簌发响，桃花林中不知名的山雀发出悠长辽远的啼鸣。落在地上的桃花花瓣顺着风的方向落下山谷，霍离低沉的声音难得带着柔情的讲述着那个他听过许多遍的故事，他母亲讲过，母亲讲述时带着酸涩；姨母讲过，姨母讲述时带着悲悯，唯独没有听过舅舅讲这个故事。他自己呢，他不知道自己正以什么口气讲述着。
　　“好美的故事。”蔓子看着霍离说道，她有些惊讶，一向寡言的霍公子竟会讲出这么美丽的故事来，“可是，如果一开始他们就可以和彼此在一起该多好。”
　　霍离喝了口酒说道：“我曾经也这么想，可是，许多事都是不由人的。”
　　“世上的事情是有许多不由人的…”蔓子接过了酒也喝了一口，她笑着看向霍离说，“可是总有些是由人的，不是吗？”
　　霍离看着蔓子澄澈的笑容，一时有些语塞。

　　现在暂住的城市樱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