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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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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小叙就好了。我给一个朋友写了封信,让他帮我找个安静的小村庄。不过这朋友住得有些远,我还没有收到回信,恐怕还要在府上……在你们家叨扰一段日子。”
“你要走?”他脱口问道。
她没有说话,微微扬着嘴角将下巴靠在曲起的膝盖上。
她得走,这里离紫禁城太近太近。
她这天晚上代替李林氏下厨给李家人做了一顿饭,李家人吃得啧啧称赞,称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菜,李林氏一个劲地问她这道菜怎么做,那道菜怎么做,为什么寻常菜色到她手里竟能变成山珍海味。
她从前就很爱做菜,她喜欢看到刘世恭和霍然吃到她做的菜时惊讶的神情。后来跟着霍然去江南,吃到了传说中的第一美食,霍然说,他总算见识到了比她还厉害的大厨。她嘴上虽不承认,回身却偷摸找那位大厨拜师,却未想这大厨称“本门绝技,概不外传”,死活不肯收她。她悻悻回京,后来无意中同刘世恭说起这回事,两个月后,那大厨就被“押送”到了她面前,老老实实将一身本事都教给了她。
但自从霍然狱中自杀后,她便再没有做成过一道菜,每次不是忘了放这个,就是忘了放那个,有一次还把火引到了自己裙裾上,差点把自己烧起来,刘世恭听说后,气得再也不让她进厨房。她也是这时候才真正地领略到,什么叫君王之言,九鼎重,他如今就是随便说一句话,也已经成了圣旨,他不让她进厨房,所有的仆人便都拦在她跟前,她若真的踏进去了,就成了“草菅人命”。
可刘世恭啊,你管得了天,管得了地,却管不了一条逃进苍茫大海的小鱼。
李林氏从那日起便把厨房交给了原叙,自己则在一边专心学艺。原叙看到她那个认真的模样,不禁想起了当年认真学厨的自己,不过李林氏比她幸运,她的厨艺终能有所用场。
这几日,李林氏发现自己总是恶心想吐,觉得大约是怀上了,便和李云欢欢喜喜地去找隔壁周家村的老大夫了,李萧这日便一人出门打渔去了。待接近晌午时分,两人还没回来,原叙便提着篮子给李萧送饭菜去了。
大约去得早了些,李萧还没有靠岸。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她只模糊看见水光熠熠的湖面上有一个身影,背对着她不知是在撒网还是在收网。
她也不喊他,只是在湖边蹲下来,下巴靠在手臂上,眯着眼睛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模模糊糊地做了一个梦,再睁眼的时候,已是泪眼朦胧。眼前的一切在烈日底下是黄灿灿的一片,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来,这是当初她被霍然用癞蛤蟆吓哭时,他掏出来给她擦眼泪的。那时候她还奇怪,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怎么随身带着一块暗香浮动的丝帕,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在金楼的相好塞进他怀里,给他留念用的。她听说后十分嫌恶这块丝帕,立刻丢给侍女让她去丢掉,但这侍女没有听命,她见那丝帕如此精美便偷偷藏了下来,霍然死后,有一日原叙无意间看到了这块帕子,一时勾起回忆,便将它要了回来,从此便片刻不肯离身。
其实从小到大,霍然送给她不少东西,不过净是些刀剑弓弩,没有什么小巧柔软可以让女孩子贴身保管的,何况那些刀剑弓弩,她也再不能拿出来耍,刘世恭怕她失魂落魄地伤了自己,叫人把那些东西都锁了起来。有时候她拿着这块丝帕睹物思人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可笑,他留给她唯一的纪念,竟然就是一块青楼女子的手帕。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她轻轻抚摸着丝帕上绣的几个字,总觉得不是那女子自己绣的,她们那行时时刻刻都期盼自己青春不衰,恩客不断,又怎会绣下如此落寞寂寥的字迹,埋下这个不好的兆头。
她时常对着这块帕子想象,想象着霍然在那温柔乡中年少恣意的笑容,她从前不喜欢他那个样子,可她后来多么希望,他能一直是这样无所顾虑、轻松畅快的模样。
她正出神,忽觉手心被什么轻柔的东西拂过,回神便看到那丝帕被风吹起,她忙起身去抓,可已经来不及,只能看着它悠悠荡荡地飘落在远处的水面。她几乎没有思考就脱下鞋子跳进了水中。
李萧在远处隐约听到什么东西怦然落水的声音,回头便看到空空荡荡的湖岸上放着熟悉的菜篮子,他的心猛烈一颤,也跟着跳进了水中。
等他终于到达岸边的时候,原叙早已寻回帕子坐在了岸上,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爬上岸,眼中满是愤怒,几步跨到她身前,大声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她对他这看似没来由的通天怒气并不能理解,有些震惊地看了他一会儿,方低下头轻声说道:“我只是想捡个东西,对不起……”
他的怒气顿时消散,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掉了什么东西,叫我一声就好了,你这样……太吓人了。”
她猛然醒悟过来,惊讶地指着他湿透的衣裳:“你……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话说到这里,她知道不便再说,堪堪停住了话头。
“我……我去找点柴火来,给你烘一下衣服。”
李萧拉住她:“不用管我,你自己回去把衣服换了,省得着凉,我这里太阳大,就这么晒一会很快就干了。”
原叙没有反驳,只说道:“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帮你把衣服拿来,你也换了吧。”
李萧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子之中,突然想起她那日说要离开的事情,一时怅惘不已。
原叙回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李萧靠着大树,似乎睡着了,她怕他这样睡会着凉,正要叫他,却感到脚踝处忽然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给咬了,她不由轻叫了一声。李萧睡得不熟,听到她的痛呼立时清醒过来,起身跑了过去:“怎么了?”
原叙提起一点裤腿来,看到脚踝处红肿了一大片,火辣辣的痛。
李萧蹲下身来察看:“是被一种虫子咬的,我忘了提醒你了,这时候这种虫子最多了。很疼是不是?来,我扶你先去那里坐下,你不要害怕,这虫子虽然蜇人很痛,但没什么毒性,我给你拿草药敷一敷就好。”
原叙靠着大树,看着李萧小心而仔细的在她的伤处涂上草药,他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可是少年的脸庞却因此而更加的好看,他的神情那样的温柔专注,恍惚间,原叙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从前的刘世恭。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抚上了他的脸庞,他的脸已经完全化作了刘世恭的脸,他朝她笑,就像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子弟,眼中没有欲望和暴虐。
李萧看着她温软的眼神,心仿佛被柔软的柳絮轻轻拂过,软得一塌糊涂,她的笑容,她眼中的柔情,她指尖的清冷柔软,都像这世间最毒却又最甜美的蛊,他深深地沉迷其中。
她昏倒了,因为中了暑气。
李林氏并没有怀孕,她因此抑郁了好几天,李云倒依旧和从前一样,似乎全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原叙因此笑着和李萧说,你哥哥看似粗犷,实际上却心细体贴,阿媛(李林氏的小名)这辈子能遇上你哥哥,真是幸运。只不知日后还有谁那么幸运,能嫁给你呢?
原叙不知道,这话竟然起了预言般的功效,只是这预言落到现实之中,却没有了那份温馨甜蜜,只剩下颤巍巍的绝望和沾满血色的苦痛。
七天后,李家兄弟在集市上把鱼卖掉,带回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那人衣着低调却气度不凡,小村子里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人,因此他们一路走来,“李家来了贵人”的传言也一路撒播,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李家村。
原叙这时正坐在屋后和李林氏一同洗菜,见到李萧走了过来,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有个人……说是来找你。”
原叙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在衣服上把手擦干,起身走了出去。
“顾渊。”
顾渊一身墨锦长衫,两手交叠放在身后,握着一把画着高山流水的折扇——这是当年她为了答谢顾渊父亲传授厨艺的恩德专门做的,为了做扇骨她还多次划伤了手,后来他见了十分喜欢,便软磨硬泡地从他父亲那要了去。
他转过身来,眉目间是两年前没有的沉稳。
霎见故人,恍如隔世,她竟觉得霍然好像也还在这个世上。他快步走过来,拉着她上上下下看了遍。“皇……世恭说你坠下了悬崖,如今可有哪里不好?”
原叙拉着他走出了屋。“我如今一切都好,只是日后好不好,就全凭你帮忙了。”
“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与你说这事,”他忽然停住,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真是赶了巧了,你那封信到的时候,他也刚巧在。”
“你说什么?你说谁在?”她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
“……世恭。”
“那……他都知道了。”她有些茫然地移开了视线,再次感到前途渺茫,一个极端的想法突然从她脑子里跳了出来——难道要我再死一遍吗?
“他已经赶过来了,父亲叫我连夜赶路,先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让你早作打算。”
她的心底里漾起一阵感动,她师父这是豁出命去在帮她找退路。
可是她的退路在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且她若真的走了,她的师父,顾渊,还有李氏一家,恐怕都难逃一死。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下的李家村,像一幅着色浓重的绝美画作,原叙的脑中滑过那一夜李萧的笛声,忽然轻笑一声。
“恐怕他这次要走个空了。”她笑着说道。
“你要走?”
她轻轻地摇摇头,笑容中带着决然。
“我不走,起码在他来之前,我不会走。”她转头看向满脸疑惑的顾渊,“你来得正好,喝杯喜酒再走吧。”
顾渊先是一愣,继而震惊得瞪大了眼睛:“阿叙,你莫要胡来!”
她看着他凄然一笑:“顾渊,我不知在给你们的信中有没有说清楚……我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无动于衷地在紫禁城中生活了。”
当李家人听到原叙提出的请求时,皆是一脸震惊,但很快都喜笑颜开,无论如何,这是一天天大的好消息。而李萧是唯一一个在欢喜之中仍然保持理智的,他拉着她走到屋外,轻声问她:“小叙,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敢看他,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但隐隐的总觉得它带着一丝将染血色的危险性,可她认为她有能力在刘世恭面前保护所有人,她似乎忘记了,她当初就没能保护到霍然。
她以为李萧犹豫是因为对她无意,便低声地请求道:“我确实遇到了麻烦……自我出现以来,一直都在麻烦你们,但这次真的求你帮帮我,若你不喜欢我,日后大可以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