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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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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和煦。
原叙立在悬崖边上,感觉日子像是回到了从前。她转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离悬崖的边缘原来这样的近,只需再跨上两步就已经可以纵身跃下。她于是就这么跳了。
她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尽管头顶上那撕心裂肺的喊声那样清晰。
她砸进了一片湖水里,砸得头昏脑胀,感觉身体像一团棉花,在水中无意识地沉浮,这一切,终于都过去了。
她在头痛欲裂之中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隐隐展现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她跳崖的事情。她竟然还活着。她叹了口气,喷出一股灼热的气息。
边上时不时吹过来一小阵风,带着些热气,她仿佛还听到了蒲扇被拍打发出的声音。她艰难地转过头去,模糊中看到一个人影,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头一点一点似乎在打瞌睡。看身影,竟像是她去世的娘亲。她眼眶一阵发热,知道这不过是个伺候的老仆人罢了。
他又何苦救她呢?
她的眼皮又沉沉地合上了,这一睡,又是三天三夜。
原叙其实猜错了,她并没有被刘世恭救回去,而是被崖底下的一个叫李云的渔夫相救,为她打扇的是那渔夫刚过门的妻子李林氏,只因为穿的衣裳颜色较深,才被视线模糊的原叙认成老仆人。
原叙伤得很重,虽然醒了过来,却还是躺在床上动不了,连翻身都需要李林氏帮忙。她起初还觉得不好意思,占据了两夫妇的新床,但时间一久,发现两夫妻是真正的古道热肠,也便慢慢接受了他们的热心照料。
李云夫妇的感情很好,两人虽然还带着新婚的羞怯,言语神色中却无不透露着情意,原叙看在眼里,总是忍不住想到刘世恭,若他们两人也不过平头百姓,今时今日,想必也能这般夫妻恩爱。可她不愿去想这件事,所以有时看到李云夫妇待在一起,她觉得有些煎熬。
从前虽然也成天无事可做,有大把时间可以胡思乱想,可那是真正的胡思乱想,所有的思绪都是一团乱麻,无论如何理不清楚,而如今,也不知真是因为走了一趟鬼门关还是怎样,她感觉自己的脑子豁然开朗,从前总觉得对刘世恭的事情无可奈何,一切只能认命,不管他是好是孬,她爱他,便只能承受一切。可现在,她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终于知道自己理想中的人生该去哪里寻求,那种生活,绝不是金碧辉煌却危机四伏的紫禁城能给她的,它伏藏的地方只能是天宽地广的自由之地。
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自觉心绪越来越平静,几乎到了可以皈依佛门的地步了。
到她终于能下地的那一日,李云夫妇十分高兴,还特意留了几条鱼给她添菜。李林氏的厨艺很好,原叙觉得,就连那时刘世恭专门为她从江南请来的大厨的手艺也绝比不上她的,她做的菜透着亲人的情意。
李林氏特别爱和原叙说话,虽然原叙通常情况下只是沉默着微笑,但她一个人也能很起劲地讲,白日里李云出门打渔,家里只有两个女人,李林氏就一改丈夫面前羞涩含蓄的模样,叙叙叨叨地和原叙讲各种各样的事——说是各种各样,其实也不过是平头百姓的家长里短,如她三姑婆家刚添的胖儿子长得白胖敦实,很有福相,她表哥前两年娶的媳妇十分泼辣厉害,嫁过去短短三天,整个林家村的人都听说了她的名号,但自从去年失了腹中的孩子后,便再没有以前的泼辣劲了,整个人都蔫蔫的……
有的时候,原叙会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她做的一个梦,她其实依旧被困在那个没有信任,没有朋友的争斗场里,可每当听李林氏讲这些寻常百姓家中的琐事,她便能真切地知道,她真的进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李林氏告诉她,李云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弟弟,在镇上读书,还要过三个月才回来,他们现在就是睡在他弟弟的床上。原叙问,那等他回来了,可怎么睡呢?李林氏有些豪爽地笑了,这有什么,让宝儿打个地铺好了,天气也热起来了,他一个大小伙子怕什么的。
宝儿是那位十七岁弟弟的小名,李林氏说他出生时爹爹去世了,名字没人给起,便一直叫宝儿,后来村里的老先生给取了名叫“萧”,但家里人都叫惯了,一直没改过来,还称他为“宝儿”。李林氏说到这里就笑:“我和我当家的成亲那天啊,当家的给我介绍说那是宝儿,他臊得脸都通红,直辩解着说大名是叫李萧。”
原叙也笑了,同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往事。那时候她也喜欢用霍然的小名来捉弄他,他总臊得追着她打。她觉得眼眶猛地一热,忙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脸转向一边,暖呼呼懒洋洋的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也吹乱了她的心。
那个她笑称“小老虎”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去年的时候,那位她一直觉得慈祥和蔼的老皇帝还好好的活着,她,霍然,刘世恭,还是这世上最要好的三个朋友,在秋天到来的时候,他们还一同背上弓箭去猎场打猎。可转眼间,风云剧变,她没有想到霍然会背叛刘世恭投靠太子刘世传。
后来老皇帝离世,夺嫡之战终于摆到了明面上,以更加暴烈无情的方式展开,她在这风雨飘摇中告别了童年——她承认这童年走得晚了些,可她曾经以为那样美好欢乐的时候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腊月八日,太子一党落败,刘世恭登上皇位,将手足兄弟和昔日好友统统丢进了牢里。
霍然被押送进牢的那一日,原叙去看了他,在入牢前的那一段路。
押送霍然的是刘世恭的心腹孟启,他认得原叙,也了解他们之间的情谊,相当宽厚地留给他们最后的相聚时间。
她抬头端详着那张年少俊朗却青红遍布的脸,那双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睛,她忍不住开始哭,她童年的死亡终于在落魄的霍然身上深刻而明确地体现了出来。
“阿叙,不要怪我,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我选择的是太子,我在友情上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和他。我只是选择了我的立场。”
她其实并没有怪过他,甚至他为什么会以这样落魄的模样站在这里,她都感到茫然,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就快死了,这个她从五岁起就认识,有过无数美好回忆的朋友,就快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霍然抬起手想替她擦眼泪,却发现自己的手脏污不堪,怅然放下,原叙在这时猛地抱住了他。
“阿叙,如果说我的选择真的对不起谁,那个人就是你。”
孟启这时候过来催了,原叙死死地抱住他不肯松开,口齿不清地喊着:”不要带走他,我去求世恭,他不会这么残忍的,他不会的……”
霍然推开她,神色有些焦急:“阿叙,你听我说,他现在是皇帝了,不比从前了,你和他……你要好好想想,你要想清楚,这还是不是你要的生活……”他没有说完就被霍然带走了,原叙被两个仆人拦住,再也不能追上去。她对他最后的印象,就是那双焦虑的眼睛。
三个月后,天气已经炎热非常。这日,原叙与李林氏在河边洗完衣服,正往回走,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声:“嫂子!”声音很年轻,带着轻松愉悦的意味。原叙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容貌清秀的布衣少年,背上负笈,手里拿着一本卷起来的书,正扬着那手与她们招呼,原叙心想,这大约就是那“宝儿”了。李林氏已经笑着迎了过去,原叙却站在那里发呆,这李萧轻松畅快的少年模样,让她忍不住想起了当年的霍然和刘世恭。
回过神来时,看见两人都正看着她,李林氏微微笑着,目露询问,她这几个月来不少见她出神,也不曾听她说起家中事及为何落崖,大致也猜出来她有一段不堪的往事,便愈加小心翼翼注意着不去触动她的情肠,女人的心,无论有没有受过教育,总是纤细如尘的。而李萧却在她回神的那一刻便立刻移开了视线,隐隐可见耳根有些泛红。
大约是因为在屋里读书的缘故,李萧并不似他哥哥那般皮肤黝黑,甚至称得上是白皙,浑身还透着一股书生气质,眉目也清晰俊朗,若不看他那一身布衣,倒像个侯门子弟。原叙想着不禁微微一笑,幸好不是什么侯门子弟,否则哪来这般轻松自在。
李萧偶然看见原叙的笑影,脸不由愈发的红了。小的时候,他虽常与村里的女孩子们嬉笑打闹,但入学以后却再没有接触过女孩子,如今正好年纪也长了,偶然瞧见这样好看的一个陌生女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李林氏见状轻笑一声,开口帮李萧解围:“给你写的信你可收到了?这就是你哥哥和你说的那位辛姑娘,信也是她帮着写的。”又回头对原叙道:“想来你也猜着了,这就是萧儿。”
李萧想起上次收到那封信时,自己还很惊讶,信上的字体纤细秀丽,村里何人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待看完了信才大约猜测到是这位辛姑娘的杰作,如今忽然得到证实,不禁又看了原叙一眼,却见她穿着一身灰白色的布衣,梳着寻常姑娘家的简单发髻,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偶一抬眼露出那双如雾般迷蒙却又清澈异常的眼睛,他不禁心头一跳,忙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