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笙民月》烧鸡0420

1、第 1 章

　　1940年，夏，上海百乐门大酒店。
　　更衣室的门敞开着，身穿铁锈红燕尾服的经理在门口来回踱步，皱着眉看了眼左手上带的上海牌的腕表，时间不早了，他伸出头朝里面望了望，想开口催催又忍了下来，情不自禁地抽出胸口口袋里装饰用的斜纹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百乐门酒店的规定是每晚八点半正式开始表演，时间就快要到了，该上场表演的舞女们却还没有准备好。
　　过了不久，陆续有打扮好的舞女走出来自觉地在后台排好队准备登场。她们一个个穿着统一的鲜红色抹胸大摆拖地舞裙，三三两两个拉着手，小声地谈论一些趣事。
　　时间还剩两分钟，更衣室里也只剩最后两个人。
　　经理朝着角落里不知在忙些什么的最后一个伴舞喊道：“陆茜芡！还磨蹭什么？快点！真个是急撒特了！”
　　“马上就好！”陆茜芡手里拿着针线，灵活的打了个结后用牙齿把线咬断。她今天来的有点迟，好的舞衣都被挑走了，只剩下一件腰侧开线的，她穿上后才发现，实在是露的太多没法将就，只能急急忙忙拿出针线做粗略的缝补。
　　“白姑娘，稍微抓紧一点哦，这时间快到了，客人等急了要伐开心的。”经理骂完陆茜芡后就展现了中国的京剧艺术，立马变脸，笑嘻嘻的讨好坐在唯一一面化妆镜前的女子。
　　“嗯。”
　　白玫瑰是百乐门的头牌，很多客人就是冲着她才来的，连酒店老板都要对她礼让三分，可不是王思远一个小小的大堂经理能得罪的。
　　陆茜芡把抹胸的裙子往上提了提，就急匆匆的向门口跑去，路过白玫瑰身后的时候，对着镜子里的白玫瑰咧嘴一笑。
　　灯光围绕的化妆镜里是一张妆容恰到好处的脸庞。白玫瑰抿了抿水嫩的嘴唇，垂目瞥了一眼放在首饰盒最上面的一只女士陶瓷石英表。还有一分钟到八点半，她不急不缓的起身，左右转了转，看着镜中的自己，确定了服装和装饰没有问题之后，才优雅的朝门口迈去。
　　八点半一到，舞台灯光骤开，五光十色的光束看着就让人沉迷。
　　陆茜芡在舞台左侧最角落的地方。她其实没有系统的学过跳舞，但好在伴舞的动作不算太难，只要学着旁边的人摆摆手、踢踢腿就行，虽然每次表演时都是手忙脚乱的，结束后也是累的满头大汗，但是她运气好，从进百乐门工作至今还没出过什么太大的问题。
　　白玫瑰身姿曼妙的站在舞台中央，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扭动纤细的腰肢，红唇微微抵着立式话筒的黑色网罩，低声吟唱着夜上海的舞曲。
　　用妩媚的眼神望着舞台下坐着的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这个时期的中国上海刚经历过绝望与苦难，国家动乱、民不聊生，住在棚户区的穷人一个接一个的饿死，而所谓的上流社会的有钱人为了逃避现实，终日纸醉金迷，宁愿整天歌舞升平，以求得一丝放纵般的心安。
　　陆茜芡在台上踢着腿，看着眼前这个世界，屋外哀鸿遍野，屋里欢笑满堂。她也只是一个才从地狱里侥幸逃出来的人而已，没有能力救国，也没有能力去杀光那些她深恶痛绝的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日本恶魔。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活下去，和命运搏斗。

　　外面下着大雨，戈登路沉默在磅礴的雨声中。整条街上只有百乐门酒店的霓虹灯在黑暗中闪烁。
　　隔着几条街外的傅公馆大门上贴着封条，傅民笙已经在自家门前站了有两个多小时了。
　　一星期前，傅民笙伪政府军带走审问，理由是疑似通共。傅民笙清楚自己从未参与过什么党派之争，也没有加入过任何组织，通共的罪名纯属是无稽之谈，他以为一定是政府搞错了。所以他顺从的接受被带走检查，以还自己一个清白。
　　被带走前，傅民笙还和家里说了不用担心自己，等他平安回来。
　　但是现在看着紧闭的大门，他思绪十分混乱。这几天他在牢里受尽了折磨，可以说是咬着牙才熬过了各种逼供。他心中一直记着自己的父母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所以他坚持了下来。
　　如今终于等到了被释放的这一天，回到家却看到家中是这番情景，傅民笙浑身战栗，冰凉的雨水滑过他的脸颊。他想不明白，也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夜色漆黑如倾倒的墨水，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是政府的巡逻军队，巡逻队长陈淼看到傅民笙，以为他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上海滩上谁人不知傅家有钱又喜欢做善事，经常收留或帮助穷人，所以陈淼看傅民笙穿的十分破烂，就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一个想找傅家求助的流浪汉。
　　“别看了，傅家人都逃出国了，你自己赶紧找个地方躲雨去吧，别淋死在这条街上晦气。”陈淼撑着黑色大伞，估摸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就想好心劝一句，不过他的嘴巴一向毒，说不出什么好话。
　　“出国了？为什么出国？”傅民笙听到话后猛地抬头，看向陈淼的方向，双眼瞪大爆出红色的血丝。
　　“呵！为什么？傅家不做日本人的生意，想搞反动主义，得罪了日本天皇，趁着没被日军逮捕之前逃走算他们走运，要不然一个都活不了！”陈淼有一瞬间被傅民笙的眼神吓到，傅民笙的神情太过可怕，不过陈淼好歹都当上了巡逻队长，什么没见过，很快就缓过来了，他听到傅民笙的问题，不屑地回答道。他的神情异常坚定，就好像他所说的都是他亲眼看见的一样。
　　傅民笙恍若未闻，呆呆的站着么没有反应。
　　“那个，小李，你过来，跟我打一把伞，把你的伞给他。”陈淼朝队里最瘦的小李招了招手，他接过小李的伞，扔到了傅民笙跟前的地上。也不管傅民笙用不用，就带队离开。
　　“唉……现在这世道，日子不好过……这他娘的战争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巡逻的队伍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过了很久，傅民笙才从刚得知消息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出国了？出国了……那我呢？我怎么办……为什么都没有和我说一声就离开了？”
　　傅民笙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看了一眼傅公馆，试图把傅家的样子刻进脑海中，随即利落的转身离开。
　　小李的伞被留在了原地，独自承受着雨水的冲刷。
　　傅民笙漫无目的的在雨中前行，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未来。他甚至产生了是否还要再活下去的疑问。
　　“你听说没有，傅家少爷是捡来的，不是傅老爷和傅太太亲身的！”
　　怪不得，傅民笙以前听到过别人这样的议论，那时候他没有当回事，现在再回想起来，不由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太过可笑。
　　十二点半，百乐门的表演结束。陆茜芡跑到后台，用最快的速度换下衣服，妆也没卸就夺门离开。也不是她想这么赶的，实在是房租太太嫌她每天回家太晚，超过一点就会落锁，要是把她吵醒了，她就会不停地和陆茜芡讲道理：“你说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天天早出晚归，也不晓得在外面做些什么，回来的这么晚。现在这世道乱的呀，你说说多危险，你一个小姑娘很容易出事情的。说难听点，要是真出什么事情了，那你这一辈子就毁了。还有哦，你回来的太晚，我也不好锁门，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这两天感觉头都晕的……”
　　“白姐姐，王经理，我先回家了！明天见！”陆茜芡在出门的时候不忘跟白玫瑰和王经理道别。
　　衣架旁的一个姑娘朝陆茜芡翻了个白眼，转头朝她的同伴小声议论：“你看那个陆茜芡，天天缠着白玫瑰，可人家高贵着呢，都不理她的，她也好意思整天热脸贴着冷屁股。”
　　“其实你不知道，白玫瑰平时挺护着陆茜芡的，因为……”同伴把自己了解的一些事情分享给了那位姑娘。
　　幸好陆茜芡已经走远了，没有听到别人对她的议论，不过就算是听到了她也会觉得无所谓，当初她的命都是白玫瑰救的，在她感到绝望想要放弃生命的时候也是白玫瑰一巴掌打醒了她，叫她再痛苦也要活下去。再说，白玫瑰只是外表看着冷，平时对谁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其实她的心很软，对陆茜芡也非常的好。
　　王思远看着风一样跑出去的陆茜芡直摇头，“这个陆茜芡，每天来的最晚，走的倒最快！白姑娘，真的不是我说，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老早把她开除特了！”
　　白玫瑰默默看着陆茜芡离开的方向，没有作声。只是在心里又想起了子秋。
　　这个鬼天气，傍晚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这会儿雨下的可真大，跟倒下来的似得。幸好陆茜芡习惯随身带伞，她熟练地把挎包挪到怀中抱紧就一头扎进了雨中开始狂奔起来。
　　跑着跑着就看到前面地上躺了一个人，陆茜芡没做多想，心想估计又是病死或者饿死的苦命人。
　　只是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陆茜芡不经意瞧了眼那个人的脸，吓了一跳。
　　“傅民笙！”陆茜芡在学校里见过这个人，家里有钱又长的高大帅气，在学校里挺受女学生欢迎。
　　傅民笙已经不省人事了，他可能是在发烧，身上烫得吓人，不知道是淋了多久的雨。脸上都是泥水，隐约可见眼角和嘴角的淤青，手臂和露出来的小腿上也是伤痕累累。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会显得如此的狼狈。
　　不过幸好人还活着。
　　陆茜芡在心里嘀咕，已经这么晚了，要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淋一晚上的雨没人管的话肯定活不到明天天亮，看来只能把他带回家了。
　　叹了口气，陆茜芡把伞收了放进包里，使出了吃奶的劲把傅民笙从地上拉了起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肩上，冒着雨吃力的拖着他往前走。
　　“傅民笙，你坚持住，马上就到了。”陆茜芡怕他挺不过去，边走边说话给他打气，雨水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头发也被雨水冲乱糊了一脸，她没法腾出一只手擦，只能眯着眼。因为傅民笙太沉，她不敢有一丝的放松。
　　“呼，呼——傅民笙，你他妈给我打起点精神来，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再惨还能有我惨吗？坚持住，别给我翘了。”陆茜芡感觉肩上的重量越来越大，是因为傅民笙正在逃避现实不愿醒来。
　　突然，陆茜芡糊住眼睛的刘海被一直骨节分明的大手拨开。
　　傅民笙醒了。
　　“你很惨吗？”傅民笙低头注视着扶着自己的陆茜芡，眼里透露着自嘲 、悲哀和绝望。“有我惨吗？我的所有的家人抛弃我出国了。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两个不熟，但是傅民笙现在急于找到一个人来倾诉，让他一吐心中的委屈。
　　陆茜芡一怔，依旧看着前方。她明明记得五天前傅家公馆起了一场很大的火灾，整个傅家没有一个人逃了出来。这件事情轰动了整个上海城的，很多人在传这把火是国民党烧的，为的是掠夺傅家的财产。不过这个流言很快就被政府强制压了下去，官方出来解释说傅家出了汉奸，这场火是他们搞的一出空城计，借此逃离上海。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反正陆茜芡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并且她更愿意相信坊间的传闻。
　　陆茜芡听着傅民笙话里的意思估计他没有听过那个流言，毕竟她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相，所以她没有多嘴，而是把那些话藏在了肚子里。她想，就算流言是真的，对于傅民笙来说家人虽然抛弃了他远走他乡，但至少还活着，还能有个念想。但是如果他知道了“真相”，肯定更加的悲痛欲绝，说不定还会承受不住打击，就此一蹶不振。
　　“回去再说吧。”总之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什么话都要等到到了家再说，包括，可能会谈到的她从前的故事。
　　陆茜芡想现在傅民笙最需要的应该就是安慰，所以她尝试着开口道：
　　“过去我也曾绝望到想要放弃生命，但是现在不会了，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活下去。我发过誓，一定要亲眼看到日本鬼子全部被赶出中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