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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她的亲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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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衡芷是飞奔着扑进奶奶怀里的,她没看见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带着一点点没被遮掩干净的艳羡目光的阮意合。
十八岁的阮意合,还是青涩稚嫩的。
“好了好了,比奥利奥都热情。”奶奶嘴上嫌弃,却把陈衡芷的手腕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
奥利奥是陈衡芷和奶奶一起从街上带回来的流浪狗,在院子里养了一个多月,也显出了些许富贵狗的姿态,皮毛逐渐变得油光发亮。
饭桌上很热闹,三家人难得齐聚一堂。周函叙的爸爸原本只是个乡下穷小子,后来入赘到周家,于是两个孩子都姓周,又过了几年他开始跟着姐姐姐夫做生意,岳父岳母相继去世后,连新家也要与姐夫家买在一处,再接来乡下父母奉养,俩姐弟毗邻而居。
阮大姨看上去更像个局外人,自陈衡芷爸爸与别的合作伙伴一同在宜林开了家工厂后,她就去那里打下手。衣食住行,包括女儿现在的学校,都圈在这座江州下辖的小城里。
可如今阮意合要转学,她是想叫女儿搬进妹妹家里的。哪怕弟弟家才是自己正经的娘家,她却使唤不了瞧不上自己的弟妹,更畏惧从不给自己好脸色看的爸爸。
她担心女儿被疏于照料,而且... …陈衡芷的爷爷奶奶是高知分子,是长信校长的恩师。他们,和自己的乡下父母不一样。
她给小妹使了个眼色,她们早就做好了商量。
回应她殷殷期待的目光的的是陈奶奶,她抬头看了阮大姨一眼,目光分明那般平静,却叫人感到蔑视和威严。
或许还带着点“不得不看在亲戚面子上”的所谓尊重。
阮大姨气不打一出来,这就是陈衡芷的奶奶,几年前她第一次上门拜访,她这样看她;她带着女儿去医院里看望尚在昏迷中的陈衡芷和周函叙,她这样看她;现在,她还这样看她。
就好像她们来自两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
事实上,她们的确来自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
谁也想不到竟是陈奶奶主动问起阮意合的转学事宜。
“虽然说长信是寄宿制的,但周末了总得回家。让意合这孩子在江州和宜林两头跑只怕也会影响学习,你也抽不开身在这边租房子照顾意她,还是让她住在咱们这边比较妥当。”
阮大姨不觉得不被尊重了,她甚至有些得意。而当她忙不迭地要作出附和,却又见陈奶奶把头转向另一边的陈衡芷外婆,继续说:“亲家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意合这孩子如果不安置在你们家,咱们这些做长辈的都不能放心。”
陈衡芷的外婆正和多日不见的大外孙女寒暄,闻言一愣,随即道:“侬说得对,又不是没地方落脚,意合当然该住亲舅家里。”
陈衡芷暗中打量舅妈的脸色——舅妈面上依旧挂着客套的微笑,仿佛事不关己,又好像她早就料想到了这样的一日。
阮大姨还想说什么,一个“可”字蹦了出来,却被桌上其余人的冷淡给无情镇压。
众人似是有默契般,仅沉默了一瞬,然后又开始唠起家常。嘈嘈杂杂,你来我往,连颇觉尴尬阮大姨也是如此。
阳光穿透落地窗,大片大片地洒在紫檀木地板上,盛满日暮西山的橙调颜色。浮尘在光束中游移,空气微温。
陈衡芷定定地凝视围在饭桌边的人。板正的爷爷,慈蔼的奶奶,随和的爸爸,严厉的妈妈,视她如己出的舅舅舅妈,从小一起长大的函叙,还有... ...所有的家人。
不管是亲昵的淡漠的,怀念的讨厌的。
她的家人。
她从没有一刻如此想要痛哭一场,却只能将泪水死死含在眼眶里不叫它落下。
正被陈衡芷念在心中嘀咕的阮意合抬起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陈奶奶。
这位稳坐如钟的老人,两鬓梳得一丝不苟,哪怕在家里也轻描了眉眼,佩戴了全套的珍珠首饰。她闲适地抿着汤,时不时给陈衡芷挟菜,偶尔也嘱咐周函叙多吃一点。
而自己,可不像亲戚家的货物,被人推出来,被她轻描淡写地推出去,再被人举重若轻地收下。
仿佛正是因为高高在上,所以从从容容。
哪怕现在小姨和舅舅的事业在她看来已是高不可攀,叫长信卖他们面子也是不大可能的。阮意合能够顺利转学,还得感谢这位老太太,长信的校长是她从前带过的学生。
阮意合想起了自己,原来顾影自怜时也能窥见那早就积聚成一潭的,无法承认的酸涩。
说来可笑,她小时竟曾祈祷过,祈祷所有的家庭,都能天长长,地久久。
无论尊卑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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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月考怎么样?”陈衡芷在用过晚饭后就坐在妈妈的书房里背书,由她监督复习。房间里安静得很,母女两个面面相觑,月考又刚结束,考试成绩是必然的话题。
“还没出分,我没对过答案,也不知道具体怎么样。”
“数学做完了吗?”
“做完了,最后那道小题的两个答案我都算出来了。”
“那就好。”
“你姐姐到了高二才会转学,但我想叫她暑假就过来和你们一起去上补习班,你要和她好好相处。”
阮汀兰手速极快地敲打键盘,休息间拧开保温杯时才恍若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出声。
陈衡芷扶着历史课本的书脊的手抖了一下,思维飘得漫无边际。她凝滞片刻才回答:“嗯。”
“ ‘嗯’ 是什么意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说一个’嗯’,你要别人怎么理解?”
“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你爱和函叙一起玩,那你怎么就不学学她好的地方,你——”阮汀兰自顾自地喋喋不休,两条细细的眉毛此刻微微竖了起来,那双掩在金丝眼镜下的丹凤眼看上去疲惫极了,却又闪烁着精明的光。她心里堵着的气在白日里无处可去,但现在,在自己的家里,自然被挑中了由头打开了豁口。
换做以前的陈衡芷,定然是要为这无理取闹而拍案而起大吵一架的。
“妈,”陈衡芷打断妈妈潜藏在冷硬外表下的歇斯底里,“ ‘嗯’就是好的意思,我知道了,你继续工作吧,我也要背书了。”
钟摆“铛铛铛”地敲了八下,金属质感的声音落在木地板上,将这冷凝的空气踏碎。
阮汀兰顿感无所适从,她不是一个软脾气的人,火气时能上头——对着外人、下属、客户不能发,对着小女儿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事实上,这么些年来,她在许多时候,几乎是在那些未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时便后悔了。她想服软的,可是她最初强硬了,女儿便决不可能主动给她台阶下。
“我… …”现在轮到她不知如何接茬了。她觑了眼陈衡芷,恍惚间想起昨夜的噩梦。
最终,阮汀兰还是没能找到缓和气氛的话头。但她定力颇好,只捋了捋耳边碎发,继续把目光投回到电脑屏幕上,整理Q1财报。
陈衡芷眼眶微红,心中升起一团复杂的情绪。她本有很多心事想和妈妈分享,可日理万机的妈妈从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前那种试图撒娇弄痴的欲望也渐渐消散了。从进入青春期开始,她就总是和妈妈吵架。有时候连陈衡芷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潜意识里想要引起母亲的注意。
连隔壁邻居都有所耳闻,陈家的母女两个,都是犟脾气。一旦吵起架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陈衡芷常遗憾自己没有发挥完美。
但这是她的妈妈,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尽管妈妈的爱像是一件人生成就播报器,只有在陈衡芷的年级排名前进十几二十位时,才能流露出些许升了值的慈祥和满意。
她忽然顿住。
——为什么是很多年?
记忆就像被移进了垃圾桶的存档,在需要重启时显示读取困难——为什么是很多年?
就仿佛很久很久之前,她受过什么天大的委屈,委屈到像五岁的自己打破伤风疫苗、六岁的自己第一次掉乳牙一样,憋着眼泪在家等了半天,只有在见到妈妈后才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而心底的声音眷恋地对自己说:和妈妈好多年不见了。
难道这是重生后遗症?成年后过得不尽如人意的人回忆起温暖的往事总能产生极大的重生需求。
她忽然陷入了迷茫。
这个晚上,陈衡芷的历史书一直停在雅尔塔体系的那一页上,没有翻过。
她不知道的是,她妈妈的右手食指一直搭在鼠标的滚轮上,同样没有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