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我》一颗小雷

3、往昔的梦境

　　“哎，对，我们家囡囡啊，运气还成——对！考上长信啦... …”
　　“我跟你说哎，小孩子不能硬逼着，像我和我家那位，平时都不怎么管她。对对对，分班考考完了... …嗐，还行吧，去实验班了… …什么一脚跨进北大大门了，这都得靠自己！”
　　“期中考？你们家考怎么样？唉... …我们囡囡到了新环境，还没适应好... …”
　　“对，函叙保送清华了，我们家不搞竞赛，本来就不能保送哦，还得看高考！”
　　“也就那样，不好。”
　　“只能读个普通一本吧。”
　　“你这成绩，这学校… …出国吧。”
　　“我和你爸的脸都被丢光了。”
　　… …
　　陈衡芷做了个梦，不同的脸与不同的表情，一张张切换。脸谱背后，她看见了她最为辉煌的十三四岁，平平淡淡的十六七岁，以及独在异国，背井离乡的二十岁。
　　旁观了一场自己的人生，那些难以忘怀的，不愿想起的画面，都飞到眼前，推搡着，叫嚣着，提醒着她的过去。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是她的真实写照。
　　梦里的她目眦欲裂，一幕幕浮光掠影最终定格在二零一五年六月九号的那个上午。仿佛长到了二十八岁的她还坐在魂牵梦萦的十多年前的高考考场中央，本不该存在的钟表高悬于头顶，秒针的每一下疾驰都掷地有声。
　　也许滴嗒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才是这无边无际的崩溃的尽头。

　　她向四周望去，所有捏着水笔奋笔疾书的人们的面目都僵硬了无生趣，就像秦始皇陵里排列整齐的俑，多年前的千红万紫早在重见天日的片刻间便氧化褪色，只留下华彩覆盖下黄褐色的陶土捏就的脸。
　　一片死寂，见不到半点光亮。她麻木地抬手，眼前暗涌的波涛遽然撕开一道裂口，就像摩西分开红海，现出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路。
　　她欲向前走去，却驻足而又流连。

　　“太沉溺于从前，这样不好。”陈衡芷恍惚听见有人在对她说话，辨不出男女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在这空旷寂寥的梦境里泛起回音。

　　「你快乐吗？回到了过去，你快乐吗？」
　　这本该是个肯定而决绝的回答，陈衡芷却有如被人死死扼住了咽喉，囫囵在口中的话语踌躇不前，支离破碎。
　　是该快乐的，从前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被忽视的情感，被遗忘的理想，被枉耗了的光阴… …她从未想过覆水竟也能重收。
　　可她是她，陈衡芷就是陈衡芷，哪怕重返十六岁，她依然是那个不够聪明、也很难做到努力的自己。

　　坐在高考考场上时，她悔恨那三年里没有多背几个单词，没有多学几道圆锥曲线的不同解法；上大学的时候，她在每一个学期的初始追悔上一学期低迷的均分，追悔自己匆匆赶就的粗糙不堪的无数篇论文；步入社会，她感慨一步错，步步错，她悔恨厌倦每一刻，所以视之如敝履，嘲笑那些敝帚自珍的人们。
　　她果真与从前的朋友们划清了楚河汉界，两方处于截然不同的阵营的人就像渭水和泾水，一边泥沙滔滔，一边清亮见底。
　　而当她回到了“不那么好的人生”的原点，才发现，原来要在十几岁时变得优秀，就已经那么难。

　　「当然。」
　　当然，这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时都渴求回到的过去，是她那一眼就看得到尽头的人生的转机，是心心念念的往生。

　　梦境摇晃起来，那些大块大块的黑色蜷曲成了模糊的马赛克，然后崩溃崩塌。一如儿时的那场意外，她来不及思考，只能定定地站着，等待轰鸣席卷的尘土将她掩埋。
　　一道尖锐突兀的女声在呐喊：
　　“那就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再睁眼时天已亮了。
　　“你做噩梦了，我听见你叫了好多声，还差点被你踹翻。”周函叙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你去洗手间吗？哎不对——现在才六点，你就起床了？”她见到陈衡芷起身穿衣，又开始絮叨:“你最近都在弄啥呢，我说你… …”
　　陈衡芷的喉管正干涩，又有些痒，睡觉时长时间紧闭嘴巴总会使口腔滋生出难闻的气息。她不耐烦开口说话，直接弯腰把周函叙探出的脑袋塞回了被窝里。
　　周函叙忽然想起了那张纸条，那张被陈衡芷夹在数学笔记里忘了取出的纸条，上面写着：“黎明即起，醒后勿粘恋。”
　　没什么人能真正做到黎明即起，更何况是他们这些还在长身体的学生。这样写，不过是表达一个态度罢了。
　　她觉得她这个表姐有些不同了，而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她乐见陈衡芷发奋图强，但她的发奋就像野地里骤然点起的一把火，烧得热烈，好像要用尽所有力气。
　　一旦停下来便很难回复了，燃尽三分钟的热度。

　　陈衡芷站在镜子前出神，抑或许只是纯粹地发呆。手里的牙刷一直停在右边后槽牙上，直到它两分钟后停止运行，陈衡芷才反应过来牙没刷完，又按下按钮，重新洁牙。
　　周函叙走过来掐她的腰：“刚才嬢嬢打电话给你，我帮你接了，你爷爷奶奶到机场了。”
　　“啊？”陈衡芷把头慢慢转过来，张大了嘴，似乎不能理解周函叙传达的信息。
　　爷爷、奶奶，对她来说仿佛是久远又模糊的形象了。
　　“之前不是你哭着喊着要他们提前回来，还被嬢嬢收拾了一顿。”
　　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神智终于聚拢，“嗖嗖嗖”地钻回陈衡芷的脑子里，逐渐铺陈为清明的景象。
　　我在这里。
　　真好。

　　陈衡芷有些激动，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
　　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等到父母的事业走上正轨时才回到爸妈身边。从那以后两位老人就不再管家中事务，他们常旅行，和故友结伴外出考察，然后在某一天，与他们搭乘的那架飞机一起，永远地消失在了印度洋上。
　　陈衡芷在春节醒来，那时爷爷奶奶还在家，但她什么也阻止不了，她甚至没有任何理由说服他们不要去马来西亚。
　　她一周前就收到了爷爷的电话，确定他们会提前回家后，才稍稍安心。现在，一颗高悬了两个月的心才算是真正落回了肚里。
　　代价是两个月的哭闹不休，爸爸的厌烦，她妈妈甚至认为她中了邪。但她什么也不能说——爷爷奶奶会“出事”的“预感”，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恶毒的诅咒。
　　“嬢嬢还说，”周函叙的嘴撇了一下，就像提起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阮意合也来，家庭聚会。”

　　阮意合是陈衡芷与周函叙的表姐，她的妈妈与陈衡芷的妈妈，还有周函叙的爸爸，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阮大姨在十几岁的年纪就跟着外乡人跑了，前些年才带着女儿回到江州投奔传闻中发达了的弟妹。
　　陈衡芷不欢迎她们，她认为卑鄙的阮意合抢走了自己的母亲。周函叙厌恶的缘由则更纯粹，她的哥哥因为阮意合远走他乡。

　　陈衡芷记起了那一天。
　　她讨厌阮意合，在那场山体滑坡中，她们姐妹三人一齐被埋在土下。阮意合被挖出来了，可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提及不远处还埋着无法动弹的陈衡芷和周函叙。
　　她讨厌阮意合，因为被夯在草木堆中的自己是那样清晰地听见众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求生的希望在耳边一点一点湮灭。

　　而当她躺在病床上神智回笼，见到的第一幕便是自己的妈妈搂着泣不成声的阮意合软软地安慰：“你也被吓坏了，这不是你的错。”
　　以及被舅舅掌掴的周函郁，她甚至都还没有见到他，就得到了表哥因为没有看顾好姐妹们而被驱逐到英国念书的消息。
　　她听到舅妈哭，“他这么小，怎么可以。”
　　她感受到爷爷将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上，头顶上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叹息。

　　小孩子的心眼不大，学不会矫饰，做不来虚情。一颗心被厌恶填满了，便很难腾出所谓的“体谅”与假意来。
　　周函叙的不齿埋在心底，陈衡芷的憎恶浮在表面。她们因为不同的缘由仇恨，却又殊途同归。
　　而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孩童间无可避免的玩闹，大人们对阮意合愈发怜惜。

　　这是从前。
　　阮意合一直都做得很好，她一直是望女成凤的阮大姨的骄傲。她在三十岁的时候会对小她两岁的陈衡芷以怀念的口吻提及往事，会嘲笑陈衡芷当年的“何不食肉糜”，会在行止匆匆间抛来近乎悲悯的一瞥。
　　陈衡芷想，也许不止在后来，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是嫉妒阮意合的。她不乐意看见她，因为她过得越来越好，而她不愿她过得这般好。

　　可她同样无法忘记最后那一天，阮意合与她一同站在陈家小楼的阳台上，低头看那一株将颓不颓的玉兰树。那天天色并不大好，小院子久未打理，草木凋敝池水枯竭。完全一幅破败景象。
　　楼下的人进进出出，一切的嘈杂与吵闹却都像尽数抹去，因为阮意合忽然开口，她说：“放心，不会有事的。”
　　她那样笃定地说：“有我在。”
　　那时候的陈衡芷没有转过身去看她，不信任，怯懦，或者是别的情绪在作祟。
　　她只抬了抬眼皮，瞥见那支探进阳台的玉兰枝子上挺立着的小小一枚花苞，一束衰微的阳光陡然间投到那枚花苞上。就像在无人观赏的舞台中央，有气无力的聚光灯下，站着个孤零零嫩生生的丑角。
　　这株将死的老树竟还能结出花苞来。

　　—

　　“你哥现在也很顺，ALEVEL全A。”
　　提到一直以来都作“别人家的孩子”存在的周函郁，周函叙心情好了些，她露出一个与有荣焉的笑容：“我当然知道了。”她又用手肘撞了下陈衡芷的腰，“什么我哥，说得好像不是你哥一样。”
　　“就是不知道他会选什么专业。”
　　周函叙有自己的担忧，既担忧也骄傲。她的亲生哥哥那么优秀，耀眼，当年坚持己见要学艺术，甚至不惜为此与父亲反抗。他的忤逆是他早早被送出家门的重要缘由，可哪怕是反叛，他都显得那样理所应当，奋不顾身，还带点浪漫主义。
　　这就是典型的少女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