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月千爻

10、第9回

　　“我时间不多了，还有事未了，一定要亲自与你定下来。”祁老帅哥斩钉截铁道。
　　双胞胎心里皆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祖母和祁正？他时间不多了？
　　“你说便是。”史老太太终究无声软了下来。
　　“三件事。第一，这个给你，以后不许再去当铺了。这些银子本就是为了娶你存的，就存在隆和钱庄，各直隶省都能兑换。这些首饰我帮你赎了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过不下去了，连这支钗也拿去当了？”
　　“你打听我的事做什么？我为何要你的银子？十万两？你哪一路贪来的，我不要！”史老太太口不择言。
　　“珑儿！这银子怎么来的你不清楚吗？我当年走南疆拼了命赚下的，就是为了即便家族反对也能和你在一起……”祁正大人闷声咳嗽起来，“咳咳咳……还有，这银子你必须要，这是我要给我孙媳妇的聘礼，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珺儿只留下这俩孙子，老大珩儿不行了，叫胡氏抱过去给惯坏了，我也不敢开这个口。老二瑜儿却是个好的，我看中你们家小四儿了，两个虽然小，趁着我没死，把聘礼给你，先订下这门亲，这些银子，这些首饰，都是给小四儿的，你拿着！”
　　史君媱浑身战栗，史家小四，除了她还有谁？
　　这回史老太太底气没那么硬了，就史君媱到处拼凑来的情报看来，当年未必是祁正对不起阮玲珑，而是阮玲珑穷作，把祁帅哥安排好的路生生给走偏了。按照祁正的说法，娶何珺的事，他是留了后手的，却万万没想到，没等他实施后面的计划，阮玲珑姑娘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入了一个穷书生的怀抱，还当众亲了人家，征西侯府迅速定了亲，祁帅哥气得大病一场，再无当年锐意进取的豪情壮志。
　　“我们史家门楣太低，配不上你国子监祭酒大人家的嫡孙。”史老太太仍旧不肯罢休。
　　“第三件事，我命不久矣，你就不要再气我。此生就这样了，我们的事来生再说吧。瑜儿和媱儿的事我会安排周全，你不必再给她看亲。”祁老帅哥一语惊醒梦中人，说罢就要迈腿出亭子。
　　“哎，你等等！祁正，你站住！你说清楚！”史老太太已是满眶泪水，急得直跺脚。
　　“你还在乎我么？我前年就得了咳症，重金购药拖着，也就是这两年的命了。我的事你不必在乎了。史家的孩子，我都看了，我最喜欢媱儿那丫头，她最像你，天不怕地不怕，瑜儿是个好孩子，有他护着，媱儿几十年的安稳是跑不了的。我今天特地让瑜儿来看媱儿，我们没法的事，让孩子们去完成吧。”
　　怪不得！祁瑜那风流种一派志在必得的模样，原来他早就知道，今日不过来验货，看看长相是否合他心意。
　　又是半晌的沉默，史君媱似乎听见无声的啜泣，祁老帅哥又说：“行了，别哭了，看见你还能为我哭，我也就知足了。这几样首饰你收好了，别再弄丢了，叫媱儿出嫁的时候戴着。我儿祁珉和媳妇林氏人都不赖，必不会亏待了她，你就放心吧。也就这四五年的事，待媱儿及笈了就早些办了，这丫头太漂亮，千万别惹出旁的风波来，你答应我。”
　　“怎么……怎么就不行了呢？你看了几位大夫？”史老太太已是泣不成声。
　　“珑儿，没时间了……”又是几阵飒飒的风吹来，隐没了后面的话，待二人从假山石上下来时，亭子里早没了人影。
　　傅府的一场秋宴就这样闹哄哄的结束了，回程的车上，史老太太推说头疼，没有让任何孙子孙女与她同车，直到回府，也没再见着史老太太。
　　史为湛心思细腻，“姐，你怎么想，我不讨厌祁瑜，你去祁家，我同意。”
　　“你！我还没同意你就同意了？”想起祁瑜那一双桃花眼，史君媱无端气躁。
　　迷迷糊糊睡着了，待回到史府，回到云水间，周氏早就换下了那件价值百金的百红缂丝华服，穿上一件半旧的秋香色天香绢绣老梅的褙子，豆绿的细棉纱立领中衣，一派家常模样，忙碌着把盘盘碗碗摆满饭桌。
　　“媱儿今日高兴不高兴？都看见什么了？”史云檀耐心问到。
　　“不高兴。”史君媱毫不掩饰。
　　史云檀失笑，转首问史为湛：“湛儿呢？”
　　“儿也不高兴，还没骑马就回家了。”
　　史云檀一手搂着一个，脑子里乱哄哄的，想着回程路上见着的全副武装的兵卒，也没有再说话。直到李嬷嬷招呼着红桃、红雪拎进食盒子，史云檀这才放开两个儿女，用一种柔情却又有些伤感的眼光瞧着周氏。
　　李嬷嬷手脚麻利摆上几样小菜，张了张嘴，却又忍住了。周氏出自周氏世家，规矩是很齐全的，像李嬷嬷这样的经年老嬷嬷是懂得决不许劝膳的，这与宫里头的规矩差不多，贪食某样食物，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那可是要遭毒害的。
　　李嬷嬷脑子里同样乱哄哄，她上一次见到兵甲出现在街巷里，还是她少女时候，紧接着她就失去了家人，被卖到人伢子手里。又想着这是在史家，没那么多规矩，便垂首道：“今日的冰糖烧鹿筋、砂锅鸭子还有这一道麻油熘鸡脯极好，是太太学做给二爷补身子的，另有蚌珠米粥和红稻米粥是太太给四姑娘和五少爷的，饭后还有杏仁豆腐，八宝面茶。”
　　史家二房除了史君媱，中饭都没怎么吃好，俱是饿坏了，见着这一桌美食都围坐过来。李嬷嬷极为细心，午晌未吃，晚膳自然用得多，她特地熬了两种粥，还把一个酱疙瘩切成细丝儿，淋上麻油，撒上白芝麻，叫人瞧了食指大动。
　　四人不再说话，正所谓食不言。史君媱也不再乱想，痛痛快快吃了一顿。饭后，几人转移至云水间堂屋，各手捧一杯喷香的大麦茶，等着父亲史云檀开口。
　　天还未黑透，尚有斜阳余晖自燕园西面的假山后弥漫而来，映照着窗外的山光水色，映照着天边那几朵暗红的云霭。史云檀坐在西次间窗边的炕上，侧面的轮廓似笼着一层蔷薇色的薄雾，映得削薄的鼻尖别有风流。
　　然而，他狭长的眸子蕴着一层愁雾，不出所料，他开口道：“珠儿，咱们不能事事瞒着孩子了。你们都大了，今儿个也瞧见街上那些兵了吧。如今外头各样说法都有，爹给你们说说，免得若有人问起来，惹上是非。”
　　周氏也垂下眸子，笃定地说：“二郎，你说，咱们都记着。外头怎么说咱们不管，我们都听你的。”
　　史云檀放下茶盏，看着史君媱聪慧的眼睛，略理了一下思路，沉吟道：“爹今日与你们说的，出去不许说，相互也不许说，记在心里，可记得了？”
　　史君媱与史为湛齐齐点头，史为湛更为兴奋，似乎感觉自己终于长大了。
　　“如今宫里头皇上病危，几个皇子蠢蠢欲动，还有其他一些人，各自形成势力，让人难以看清。爹爹在外头办的案子，也皆是诡谲莫辨，上次媱儿还差点被掳走。咱们史家向来不参与这类争斗，你们大伯父虽然在詹事府任职，却也是不参与皇子事务的。爹爹就要到外头办些事情，在爹爹回来之前，你们就不要再出门赴宴了，明白了么？”
　　史君媱有些愣住了，她万万没相当父亲竟开明至此，对着他们两个娃儿讲起朝中局势来了，而这，又是她迫切要知道的。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事要发生了，但具体是什么事，她却也说不清。脑中又闪过树林里那个酱色女子，心里慌慌的说不清楚，这便是直觉。
　　两个孩子郑重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嗯，你们记住，改朝换代乃是平常事，为父作为臣子，只记住一个忠字。你们相信为父，只要听为父的话就好。如此多事之秋，咱们一家人要平平安安的，记得了吗？”史云檀眼中似有潮意。
　　两人又重重点头。
　　史云檀点头道，“好，就是这样。你们如今已经大了，也不算小孩子了，现下就开始备考国子监吧，你们大哥和二姐都是国子监里的优秀学子，你们也不能差了，知道了吗？”
　　史君媱奇道，“昭士书院和昭媛书院？现在就备考？”
　　史云檀笑道，“你们二姐姐不是十二岁就考上了吗？你们现下备考还早？”
　　两人吐吐舌头，家里有成绩好的哥哥姐姐真不是好事，再怎么优秀都只是应该应分，正忿忿着，但听史云檀又说：“湛儿是男孩子，我已经跟白石先生说好了，先送你去旁听几天，让白石先生看看资质，再定如何进学。媱儿嘛……”
　　史君媱心下一滞，以为父亲要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急道：“爹爹不可偏心，女儿也要跟白石先生读书。”
　　史云檀本想让她就近读当年史君婵所入的王府闺学，既近便，又是与闺门女孩们同窗，岂不更好。听得史君媱耍赖，他心里又转了个个儿，自己这女儿天分着实不低，而自己家族又给不了她更多的东西，是不是让她去闯闯看，另争一番天地呢。
　　但史云檀终究是做父亲的，瞧着女儿日渐清晰的美貌，心下难免惴惴，板着脸道：“你当白石先生是谁，他还从未收过女学生，便是湛儿，也得规规矩矩旁听才能说后头的话。为父好不容易打听到他近半年不出门远游，只专心坐在书斋做山水志，这才求了祁家老爷子给说项，他才答应让湛儿去听听看。再添个女孩子，他老人家连湛儿也不要了怎么办？”
　　“女儿不服！父亲曾说过有位词人，抑郁不得志，他说：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女儿正当年龄，为何弟弟能去，而我不能去？若是再过几年，学了又有何用？”
　　史云檀蓦然，是了，再过几年，可不是要议亲了么，这辈子也再无缘读书学问了，为何不能圆女儿一梦。瞧着史君媱倔强而挺秀的鼻尖，因气愤而微微开合的鼻翼，还有紧紧抿着的樱粉嘴唇，最可爱是气呼呼争论的样子，哪一样不肖似自己？
　　“你倒是有理，还会找论据了，这样，为父试试看……”
　　未及说完，两个孩子一齐欢呼着跳上他的腿，湛儿喃喃道：“我本就不要和姐姐分开。”
　　史君媱更是狗腿地给史云檀捏腰敲背，好不殷勤。史云檀无奈地笑了，周氏也笑了，笑意里有几许愁云，史云檀朝她笑着缓缓点了点头，终究不曾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