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心上》半鹿恙

1、一：初见几欲不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抚琴的公子羽冠束发，一双细长的凤眼此时格外无情。
　　跪在下面的侍女扶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不安道“公子，现在把他丢在外面他会死的……”
　　那公子连头都没有抬“他身体强健，不过是肩膀，手臂，大腿处受了几处而已，出血虽多但不伤及要害，此刻怕还是清醒的。你为这么一个在此做戏的男人说话，月兰……你是动情了？”
　　那丫鬟月兰又惊又羞，低头一看，那男人已经睁开点漆似得一双眼，三分调侃四分探究十分有趣地看向那公子。
　　“阁下真是好眼力，这心肠也不是一般的硬啊！”那男人坐起来，“嘶”了一声才笑眯眯地看向那琴声不止的人儿“以阁下这琴艺和相貌来看，想必是江湖中踪迹难寻的‘无心圣子’——绝心上，绝公子吧？”
　　那公子鸦羽似的眉一皱，收起琴拂袖而去“月兰，这位已经无碍，送他一些疗伤药送下山去吧。”
　　“公子何必如此提防在下？我不过是一个满身是伤的无用人罢了。”那男人抱胸大笑，一点不快的样子都没有，冷冰冰的公子抱着琴看他，眉头还是皱着“你知道我是谁，我亦知道你是谁。心上只专心琴艺，与武林无关，阁下还是换个地方叨扰比较好。”
　　说完，全不顾那男人说什么，径自走了。
　　月兰一脸茫然问他“你到底是谁？我家公子好久没有对人这么不客气了。”
　　男人耸耸肩，笑道“那他平时会怎样？”
　　“帮人疗伤，待好了之后留住三天再送人出谷。就算是痴缠的女子公子也是以礼相待的。”月兰打量一番，沉吟道“总而言之，我家公子从未如此讨厌一个人。”
　　“真是万分荣幸，这是他的第一次～”男人拔下旁边的草衔在口里，笑道“希望以后我有荣幸得到他更多的第一次～”
　　“嗯？”月兰歪着头不解，看他一脸坏笑若有所悟，无奈道“不管你怎么说，公子都是要你走，我送你吧！”
　　“小家伙，你家公子只是提出忠告而已，你说他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我我有什么理由回绝他的好意呢？”男人直接躺在地上闭目养神“还不听你公子话给我找个住的地方？”
　　月兰一脸懵“公子……是说让你换个地方叨扰吧？”
　　“唉……那只是他的欲拒还迎，其实他是想点化我～你说你家公子谪仙似得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我置之不理呢？肯定是放不下的！快去快去！”
　　“这……”
　　“还不快去！不听你家公子话了？”
　　“不不不我听！我这就去！”
　　于是第二天一早，月兰终于发现，自己被耍了。
　　“讨厌鬼！牛皮糖！你昨天唬我住下了现在快走！”
　　“唉……一大早吵吵闹闹，你家公子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你！”
　　“别你你你的，本大爷叫织无如，你叫我无如大爷就可以了小月兰～”
　　“你简直无耻！”
　　“哎！淑女不得口出成脏，你的公子没有教养你吗？”
　　“你简直可恶！”
　　“我自然可恶，我要不可恶你的公子怎么会教化我呢？”织无如笑得怡然自得“快去叫叫你公子，我等着他来拯救我这个不可救药的俗人～”
　　“呸！讨厌鬼！公子才不会见你！”
　　“那你公子就是要考验我的决心了？行啊！我就等到他来了～”
　　“我！我赶你出去！”月兰起势就奔过去，织无如嘴角挑起邪笑，作势躲过去一招“啧，小丫头只有这么点功力啊？
　　月兰大怒，运足了八成功力击向他右肩，下一秒就打倒了面前邪笑的家伙。
　　“……哎？”
　　绝心上兀自执杯喝酒，他最爱八十年的竹雪酿，今日天气晴而不燥，凉而不潮，正适合饮酒。
　　……如果脚边的这个家伙没出现就好了。
　　月兰惴惴不安地捏着衣角，嚅喏道“我没想到他躲不开……”
　　绝心上终于垂眼看了一眼，淡淡道“死不了。”
　　“……公子……他看起来真的不行了……”
　　“身为江湖人，自然有保命的法子，你扔他出去，他也不会有事。”绝心上嗤笑“如果他连你都招架不了，怎么会活到今天？”
　　月兰犹豫着看一眼绝心上。公子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现在不会是故意……
　　绝心上见月兰不动，无奈叹气“把他抬到我的药堂吧……”
　　“哎！”
　　织无如才发现这绝心上竟然收留了不少残疾人，月兰招招手就叫来几个汉子，从他们的手语看来是无法说话的。
　　聋哑人？哑巴？有趣……
　　既然是个善心人，想必也绝不会扔他出去了～
　　刚刚被抬进药房，织无如一个打挺蹦起来，第一时间翻遍了自己躺的床。
　　翻找了半天，一没有暗格，二没有春宫图，三没有女人的肚兜什么的……
　　织无如抑郁地倒在床上——绝心上不会是个和尚吧？或者道士？
　　可是……这床上的他的味道倒是挺好闻的，有酒香还有药香……好像，还有一股被另两种香味压到极淡的冷香？
　　织无如使劲嗅了几下，果然没错——这绝心上自带体香？
　　真是极品啊……
　　“你在干什么……”
　　织无如浑身一抖，一脸难看的笑容回头道“我……鼻子难受……”
　　“……噢？”绝心上抽出手中针包里的银针“那么我帮你治一下……”
　　“不不不！我刚刚一下就好了！”
　　“……哦。”绝心上拿着针一步步走近“那么现在你哪里不舒服……”
　　“我……现在好像都挺好的哈哈哈!”
　　“……是吗？我看还是需要一针以防万一。”
　　“不不不不用!”
　　“…那你是全好了？”
　　“何止啊！看你一眼延年益寿啊！看来我要多看你几眼才行啊无心圣子～”
　　“江湖朋友送的诨号，没什么好在意的。”
　　“唉～盛名之下无虚招啊～～”织无如一脸讨好蹭上去“更何况如今亲眼见到心上公子的风姿，在下实在折服啊～～”
　　绝心上淡淡扫他一眼，没有计较他那个‘心上公子’“刚刚阁下还一副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现在倒是十分精神，看来身体强健不输任何人，那么还是快快出谷，勿要在这里虚度光阴了。”
　　“那个……身上的病，好了，心上的还没好呢～”
　　绝心上觑他一眼，织无如连忙改口“我是说啊，我这个人的人品太遭人嫌弃了！你看我‘无心’之中就得罪了您的侍女对不对？你看您这么一个谪仙一样的人物都不帮我我就真的要沦落成酒囊饭袋无耻人渣了呜呜……”
　　绝心上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织无如默默缩缩肩膀，到墙角热泪盈眶地看着绝心上“你，你这是不要我么？嘤嘤嘤……”
　　绝心上依旧默默看着。
　　织无如掏一把手绢出来，盈盈在眼角一点“我这个可怜人啊～公子～心上公子～心上的公子啊！你怎么就放弃我了……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绝心上默默拦住他准备露出肩膀的手“你怎么样与我何干？”
　　织无如挣扎着要脱衣服露肩膀“怎么和你没有关系！怎么没有？你个死鬼！你个！哈哈哈……咋们好好说话，把针收回去好吗？”
　　绝心上冷然道“滚出谷，立刻。”
　　织无如哀哀道“不～～～”绝心上在这一波三折的尾音里几欲暴额，二话不说朝这厮耳后来了一针。
　　终于把这个呱噪的乌鸦弄晕，绝无心长出口气，正准备把这个家伙扔出去一道蓝影忽然袭来，绝心上眉头一簇避开，由来人扛起织无如。
　　见那来人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绝心上眉头微松“你是何人？”
　　“逆飞。”那孩子一张讨喜的小脸，长了一张女相，四肢看起来纤细异常，也不知道怎么扛起人高马大的织无如的。那少年看绝心上看着背上的织无如，‘啧’一声就把那家伙扔开。
　　绝心上诧异挑眉“你不是他的人？”
　　“谁和他有关系。”逆飞顺手推开织无如“我巴不得他死！要不是……算了，总之你不能弄死他。”
　　绝心上敏锐地察觉到少年言语里的漏洞“那么……他就算是半死不活，生不如死你也不会管了？”
　　“这是当然，谁爱管他似得。”逆飞踢踢织无如“不过奉劝一句，别和他扯上关系，会倒霉。”
　　“那就麻烦你带他离开吧，在下也甚想与他敬而远之。”
　　“呃……这个也不行。你只要不把他弄死不把他丢出去怎么样随你！”
　　绝心上默默拿出一把银针，拈起其中三根“那么麻烦你让让，我先让他一直睡下去 。”
　　逆飞惊得几欲跳起“你这么多针！万一不小心扎死他怎么办？”
　　“……那你究竟要如何？”
　　“这个……他再烦你你再弄晕他就行了呗，他一直睡着饿死了怎么办？”
　　“……你放心，我毕竟是个医者，不会让他死的。”
　　“这个……万一你手抖？”
　　“……算了，你把他抬回去吧。”
　　“什么？我抬！他又不是我家公子我干嘛伺候他！”
　　“……算了，等会儿再说吧。”绝心上摆摆手，细长的眼睛扫向逆飞“倒是你……看你的气息，你是药死侍？”
　　逆飞无所谓地耸耸肩“是啊，怎样？”
　　“药死侍得之不易，但尤其难的是炼成之后神智清醒……你看起来不但清醒，还有人格，倒是稀奇……你愿意告诉我你是怎么被炼出来的吗？”
　　再回头，逆飞已经不见了。
　　绝心上楞一下，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织无如，默默看了一眼手上的三根银针，最终还是摇摇头走出去。
　　晚上，月兰把饭盒狠狠摔在桌子上，对悠悠转醒的织无如恨道“你个无赖！居然骗我打你！”
　　“啊？哦……看来你的反应一直是慢一拍的，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
　　“嗯！这饭菜闻起来好香！”织无如一把抱住饭盒，一脸陶醉地闻饭香“这味道简直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啊！肯定是你做的对吧？”
　　“哼！别以为你这样我就算了……”
　　“哎！我今天怎么没有被扔出去啊？”
　　“哼！你以为公子不想？还不是那个小子拦着不让！居然还和公子动手！”
　　“逆飞啊～看来他也不是不管我吗～”织无如挥舞着筷子乐道。
　　男孩愤懑的声音响起“谁想管你！”
　　织无如笑笑，看着被惊吓到的月兰织无如见怪不怪地摆摆手“就是那小子在说话，他藏起来谁都找不到的。”接着仰起头对上边喊了声“谢谢哈小屁孩！”
　　“你丫欠揍！”暗中飞来一粒石子，织无如低头躲过，叹道“我娘说，一切不以杀死对方为目的的打斗都是打情骂俏。你说逆飞你喜欢我可以直说吗，何必这么扭扭捏捏呢？”
　　月兰听着夜空里响起磨牙声，顿时感同身受莫名地和这个刚刚还很看不顺眼的小子建立起了一种类似于革命友谊的感情。毕竟被欺负的不止自己一个啊，这样她就放心了……
　　及至第二天，一早起床的月兰简直是对织无如脸皮之厚叹为观止。
　　见过前一天被扎晕第二天一大早就颠颠地跑到人门口蹲着的人吗？尤其他还蹲的特别开心，特别充实，直接拿刀削了一支小竹笛吹起了乡下小伙子求爱的情歌？！！！
　　月兰要是再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就是真傻了，二话不说就找人把他扔出去。织无如不慌不忙，大爷似得唤了一声“逆飞。”
　　就留下这两孩子大眼对小眼，自个儿依旧蹲在那里吹笛子。也不知他有意还是无意，好好一首曲子竟然被吹出了乌鸦号丧的感觉，让一干围观群众自觉无福消受。就连他的友军逆飞都是一脸想锤死他的表情。
　　月兰简直无话可说，只能无力发问“你居然听这种人的话？”
　　逆飞面如菜色“其实除了弄死他和赶他走，你怎么样我都不会管——甚至很乐意你下手重一点。”
　　织无如正巧吹累了笛子歇息一下，听了这句话长叹一口气“年轻人，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万一你打的时候我动来动去打错了直接死了怎么办？”
　　逆飞咬牙“我就不能绑着你吗？！”
　　织无如又叹一口气“你口味也太重了……我一碰绳子就浑身难受，到时候我正虚弱着，没准一拳我就不行了。”
　　月兰看着一脸纠结的逆飞咬牙道“你还真信他的鬼话？”
　　逆飞不满回击“你不也一样总被他耍吗？！”
　　织无如闻言觉得自己清誉被毁，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
　　此时房门突然“嘎吱”一下，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