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尽》叫我糯米九

57、二十六（上）

　　我不是没瞧过离欢冉蠃之毒发作时面目狰狞痛苦难耐的模样。而今见到凌止心口魔气缭绕与当时景象并无二致，我心下兀的一沉，如巨石滚落千尺深渊，砸得脑中塕然作响，一时间竟愣怔惶然不知所措。

　　离欢体内灵气充沛而修为深不可测尚且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遑论如今仙元被锁如同肉体凡胎的凌止？

　　他痛得周身簌簌发抖，汗湿的衣衫草草勾勒出伤痕累累的清瘦脊背，额间几乎瞬时渗出密密冷汗，顺着透出异样红晕的瘦削面颊淌落，长发散乱黏在颊侧，浑身湿漉漉好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热水。

　　离得这般近，我甚至能听到他紧咬的齿间发出的碰撞声，终于泄出一声按捺不住的呻吟，嘶哑难听，极其低弱，巨大痛苦折磨中不得逃脱的绝望无助掩藏其中，如狰狞利爪把室内冷清寂静撕得粉碎，只余模糊的血肉。

　　他越蜷越紧，因不能视物而黯淡无神的双眼徒劳半睁着，混沌漩涡里满是无法解脱的痛楚难熬。我仅仅呆愣一瞬，立时要伸出手用灵力替他护住心脉。未料到他剧痛下竟生出力气推拒，怎么都不肯教我碰，我生怕逼得狠了再伤着他，只敢虚虚护着，却见他终于忍不住，粗喘着发出断续的呜咽呻吟，不自主在榻上翻滚起来。

　　床榻被蹭得凌乱不堪，他苍白的五指发狠掐住心口，力道大得骨节发青近乎痉挛，重重碾过那点儿皮肉。衣袍早松散开，堪堪挂在不断翻滚挣扎的身上，才上了药的伤口也重新尽数挣开，浓重发黑的血色霎那间透出来，和着掩不住的数道红肿疤痕，分外狰狞。

　　我心疼得魂魄都要被他喉咙中断续磕绊的闷哼割裂，一个没防备，竟让凌止挣动着从床上摔了下去。

　　渗血的伤口重重摔在地砖上该是极痛，可大抵这与毒发的痛楚折磨相比算不得什么，又或许他已疼得麻木了，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急促错乱的喘息稍稍顿了一下，艰难地发出阵几不可闻的闷咳。

　　我慌忙想去抱他，只是他满身伤痕一时让我怕得不知该怎么才能使他不那么难熬。

　　他开始一口一口咳血，眉头紧紧蹙着，清冷面容都有些微的扭曲，眸中灰黯挣扎愈来愈深，忽然他身体剧烈抽搐一下，还没待我反应过来，颤巍巍半撑起身子，抖着手摸索到挨着床脚的一面柜子，而后卯着劲儿不要命般重重撞了上去。

　　“凌止！”

　　我眼眶骤然睁大，吓得双腿一软，连法术都忘了用，惊慌扑上去拦，他已把自己磕得满脸是血，我只接的住他软软倒下的身体。

　　我眼泪都顾不得擦，慌忙将灵力送到他体内，生生急出了一身冷汗，直探得他微弱断续的脉象渐渐平稳，才仿如劫后余生般终于渐渐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力竭地躺伏在我怀中，半睁的眼睛茫然无神，尽是绝望，而额上的口子尽有一指宽，还在汩汩冒血。

　　该有多痛多难熬，才能把连断去手脚筋都没有呻吟求饶的凌止逼到恨不能自戗的地步？

　　我握住他虚软无力的手，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擦干净他面上血迹，抖索着嗓子哄慰：“再忍一下，我们忍过这一阵就没事了，再撑一下好不好？”

　　他颤了颤，怔然望着我的方向没有说话。

　　“一会儿就好了，过一会儿就好了……”我喉咙发紧，迭声的安抚哄劝无知无觉散在周遭冷寂当中，单薄可怜。

　　凌止瘫软在我怀中，好似一滩脱去骨头的烂泥，不知将我话听进去几分，只徒然半阖盲眼，气息一顿一顿，胸膛微弱抽搐，我甚至怕下一瞬那毫无气力的起伏就要顿止，毫无预兆的顿止。倏忽，他重重咳了一声，双眼睁大，那只被我捉住的手反手将我抓住，而后猛地挺起身子，猛地呛出一蓬红艳的热血。

　　滚烫血珠溅到我眼下，有点痒，很快爬出一道蜿蜒粘稠的痕迹，滑稽突兀。

　　或许又不多么突兀，因我此时泪水发得够多，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抖得比凌止更厉害，仿如受苦的其实是我。

　　却真切的不是我。

　　……

　　……

　　……

　　他虚睁着眼，长睫被血水混着汗水打成一绺绺，眼角亦被蛰得红肿，目光昏茫混沌而眼白血丝密布，不能再狼狈。然而他闻声，却竭力扯了扯嘴角，因太痛苦而作罢，最后只能攥着我的手涩然道：“我知错……你别再走……”

　　说不上什么滋味，做笙歌时的记忆未曾归还半分，我不知从前的笙歌倘若见到此番情景是何心境又会作何反应，毫无缘由的痛楚悲切之余，悄然生出的焦躁恼怒一点点吞噬掉我所剩不多的清明理智。

　　眼前黑茫茫一片，我闭了下眼皮，竭力抱稳怀中仙君，尖利犬齿用力咬破腮内软肉，霎时间血腥气涌得满嘴尽是，直冲灵台，我稳住心神，侧头将血水一口吐掉，神智终于回归。

　　凌止鼻息愈发急促，攥着我的那只手松开又抓紧，好似极难耐，他稍稍挺身，而后卸力，不自觉往复，冷汗接连不断出了一身又一身，而眼神涣散，耐不住地于喉间发出喑哑痛苦的闷哼。

　　他这副模样，我于苍雪潭曾见过，我便知，是月芙蓉的瘾头又犯了。

　　昔日灵力充沛仙元完整之时仍被婴还丹折腾得生不如死，更不要说如今。并非我对凌止少信心，只是我无论如何再瞧不下去他这副模样，这般狼狈可怜，这般难堪痛苦，这般，不像凌止。

　　我抽出那只被他紧攥的手，他整个人受惊般瑟缩一下，焦促不安地喃喃笙歌二字，然而因断断续续又抖得厉害，呈现出一种破碎且无措的语调。我自袖中取出玉衡交给我的小瓷瓶，用牙齿咬开，另一只手托稳他后颈，将瓷瓶递到他嘴边。

　　他却极反常地抿紧唇，眉头随之深深拧起，挣扎抗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