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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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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思言把调好的蜂蜜水放在托盘里,端到二楼赵潭的卧室门口。他敲了敲门,房门应声滑开了——赵潭并没有锁门。
俞思言有很久没进过这个房间了。
他记忆里刚来赵家时,赵董事长每晚都会让佟姨准备两杯牛奶,一杯让他在楼下自己喝掉,另一杯叫他端给蜷缩在自己房间里的赵潭。
赵潭那时还小,看到他就会大吵大闹,被赵宏建罚着大半夜清理了几次他自己弄出的残局后,才彻底老实,最多瞪着愤怒的眼睛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俞思言,不情不愿地喝掉牛奶。
当他恢复到能自己出房门后,立刻定下规矩,不许俞思言靠近他卧室半步。
赵潭小时候还是挺有意思的。
房间里的赵潭刚扯下领带,看到俞思言端着托盘,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才想起来自己以前那些“规矩”。
他也不别扭了,扬起眉毛就不客气地说:“还要我请你进来吗?”
俞思言从善如流,进来把蜂蜜水放在床头,还心情很好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才准备出去。
“等等,”赵潭喊住他,表情突然多了点严肃。俞思言与他对视,面上本来不自觉带着的笑意在对视中慢慢褪去,只留下令人熟悉的面无表情。
赵潭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真的不说吗?”
俞思言明白,赵潭问的是赵氏夫妇车祸的事。他依旧选择了沉默。
“你明明知道,”赵潭甚至不再烦躁,只是陈述性地继续说:“我迟早会查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其走到那一步,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
“……”俞思言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看着这样的俞思言,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赵潭的脑海里成型:“你在怕?怕我知道什么?”
听到这话,俞思言的脸色蓦然苍白了几分,也不知道是哪里竟然刺激得他脱口而出:“你可以去查,我也可以不说。”
说完,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身想离开这令他窘迫的境地。人还没迈出一步,就被赵潭从身后拉住了手臂。
两人一拉一扯间,刚好碰到了俞思言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了口气。赵潭听见,立马松了手,而俞思言也条件反射地捂住了曾经的伤处。
赵潭懊恼地皱眉,两人本来身高差不多,此时却因为俞思言低头躲开他的视线,而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就这样对峙了几分钟,结果……还是赵潭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转移话题:“佟姨煲汤了吗?”
“煲了,”俞思言知道自己算是暂时过关,也调整了状态,回他道:“我去给你盛出来,你过会下来喝。”
“好,”赵潭答应完,用手捏了捏鼻梁,再抬头时,俞思言已经离开了。
他的目光从敞开的房门上移开,转向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杯温热的蜂蜜水。玻璃水杯上方腾着一缕雾气,被房内亮眼的灯光一照,隐隐约约,反而不是很明显。
赵潭伸手端起玻璃杯,抵在唇边,慢慢喝了两口。
今早,他做了个梦,关于他父母的车祸。
梦里的具体景象,对他来说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多少还能记得大致内容……还有醒来时感到的那股强烈的违和感。
在梦里,他看到俞思言把小时候的自己从车里拖到路边,救了自己。
但现实是,他在那段时间反复昏迷,根本没有亲眼看到汽车爆炸。那个梦,可能是因为他看最近看多了关于父母车祸的资料,潜意识加工想象出来的。
他恢复的记忆其实只有两处。一是他倒挂在车位里,看见前座的父母鲜血淋漓,一是他躺在路边,被同样是孩子的俞思言抱在怀里……他好像也梦到了这个。梦中的俞思言一直在拼命道歉,赵潭的记忆里却没有这些。
如果俞思言确实在当时的车祸现场,甚至救了他……那这些年,他偷偷收集的资料里为什么一句话也没有提……没有俞思言,没有关于现场还有另一个孩子的任何线索。
就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了俞思言的存在。
赵潭放下玻璃杯,向楼下走去。
除了他爷爷,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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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暴雨后,周末的晨光都比平日宜人些。赵潭站在塑胶跑道的尽头,等着刘风正和他的教练从另一头慢跑过来。
“刘伯伯,”赵潭把拿在手里的瓶装水递了过去。
“这不是小赵总嘛!早啊,”赵潭口中的“刘伯伯”渐渐放慢脚步,走到他面前接过水,笑着招呼说,“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快退休的老人家?”
“您快别这么喊我了,”赵潭垂头摸了摸鼻子,笑着回他,“要是爷爷还在,听见了非骂我不可。”
“好好好,”刘风正喝了口水,笑着问:“阿潭,行了吧!你小子……来,陪我再走走。”
刘风正冲身边人高马大的教练挥了挥手,对方识趣地接过水杯去了场外,给雇主和客人留下了谈话的空间。
刘风正,赵氏企业真正的大股东之一,也是赵潭爷爷一手栽培出来的得力老将。赵宏建去世时,正是因为有来自刘风正的助力,赵潭才得以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赵氏。
要不然,今天的赵氏还姓不姓赵,都未可知。
“怎么?那些人又不安分了?”
刘风正以为赵潭特地登门拜访肯定是为了公事,年轻人却摇了摇头。这可奇怪了。
“哦,那是怎么了?”
来之前,赵潭腹稿打了好几篇,现在却一时说不出口。他不开口,刘风正就老神在在地等他,半点也不好奇的样子。两个人不知不觉间沉默地走过了大半程塑胶跑道。
“刘伯伯,您是与我爷爷共事最久、关系最近的人,”赵潭深吸了口气挑明了他的问题,“您听说过关于我父母当年车祸的细节吗?”
饶是刘风正也没想到小赵总大清早突然跑来,是要问他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赵潭问的是关于秉铭、汪和宏或者T市新区那个项目的事,他还能卖卖关子,点拨对方几句。
现在,赵潭说起的却是关于那件陈年旧事……
刘风正停下了脚步,在跑道边寻了张长椅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关于你父母车祸的事,我其实知道的不多。”
确实不多。
当时,刘风正早已不再作为赵宏建的助理工作,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为赵家处理各种私事。赵家老大的事故发生时,他人正在海外,任分部的新老总。
可就算人不在国内,他也有自己的渠道……刘风正知道的或许不多,但他有自己的猜测。
“我本不想拿这件事来打扰您,但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既没有影像资料,也没有可靠的档案。有人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知情人能提供的信息反而更多。”
“怎么想起来查这件事了?”刘风正好奇,这么多年后,是什么突然促使赵潭去探寻那些久远的往事。
“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刘风正看起来有点吃惊,赵潭小时候受刺激失忆的事他还是知道的,毕竟赵宏建把国外儿童心理学专家请回国给孙子治病的事,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再清楚不过,人就是他帮忙联系的。
“关于你父母的?”
赵潭摇了摇头,“关于车祸的。”
“这可真是……”好不容易想起关于父母的事,却还是关于父母的离世。刘风正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也想帮你,但实在是……”
“刘伯伯,”赵潭斟酌地说,“我只是想向您确认一个想法。我知道您敬重爷爷,我也是。但我现在手头查到的那些东西,处处都是爷爷操作的痕迹。”
刘风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温和地说:“一个意外事故,到你这就和什么惊天阴谋似的,还操作起来了。”
“真的是意外事故吗?”赵潭专注地盯着刘风正,不放过他表情间的任何细微变化。
刘风正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他反问赵潭一句,“你为什么觉得不是?”
“我找人查到的所有档案资料上,这场车祸都被定性为意外事故——我的父母和事故责任方司机当场死亡,只有我被赶来的附近居民救了出来,”赵潭不紧不慢地叙述着,语气平淡得就像是个旁观者,“当时的调查结果,无论来自警方还是保险公司,都是统一的。我的人还找到了一些纸媒资料,写得不免有些添油加醋,但与官方说法并没有太大出入。”
“问题是,所有的官方资料都太简单了,”赵潭说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了个稍显讥讽的笑容,“十几年前,保存包括当年事故现场照片等调查资料的警方档案室发生过一次小规模的火灾。万幸火灾规模不大,没有人员伤亡,只是烧了些陈旧的纸质档案资料。他们不得不重新整理留档,但那些现场调查的照片和底片却永远找不回来了。保险公司那边更是直接告诉我,那时候管理不像现在这么严格,有些资料在公司沿革过程中丢失了。”
“您说,什么火灾那么巧,能把一份死亡三人本该永久保存的交通事故档案的正副本都给烧了?”
听完赵潭的问题,刘风正叹了口气。叹息之后,是凝重的沉默。赵潭渐渐明白过来,这份沉默与其说是回避,不如说是默认。
“可是,”赵潭不能理解,“为什么?”
“我听说,”刘风正没有回答他,却说起了另一个问题,“俞思言要走,被你留下来了?”
赵潭愣了一下,回了句:“是。”
“因为他之前救了你?”刘风正望向远处,不急不缓地劝他,“其实,你大可不必觉得亏欠。赵家收养了他这么多年,让他受最好的教育,才有了他今天的成就。”
“是他欠你们家的,”刘风正一字一句地说,像是要将这些话刻进他脑海里,“这些都是他俞思言应该做的。”
赵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阿潭,你爷爷对我有栽培之恩。很多事你不能,也不应该从我这里知道。我相信以赵老师的性格,他……走之前肯定会安排好一切。如果他希望你知道,那么肯定会有合适的人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