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重圆否？》百柏白稗

8、真相犹带血与泪

　　他将香囊轻巧地放到柜面上，笑眯眯地说：“一般来说，我们收这种料子的香囊不会超过五十文，想来姑娘是知道的。”
　　冼红尘从前是只管做绣件的，自己没有亲自卖过，自然不知道一个香囊从绣娘这卖出去到底是卖多少合适，不过是按绣完的用时估数，她觉得这价位跟自己想象的差不离，也不与他磨价，便点了点头。

　　“但你这个绣样果然是别致一些，这样，我们花八十文买下，以后姑娘绣了别的，也可以拿过来，只要样子好，绣工精致，我们都是要的。”

　　冼红尘本来就觉得能卖个五六十文也就差不多了，而今能有八十文已经是意外之喜，自然没有异议，连忙点头应下。

　　掌柜的又道：“我们这儿也会放绣活，姑娘也可以看看，觉得能接的，我们商量个合适价位。”

　　这些待接的绣活价格高，要求自然多一些，以前冼红尘是很愿意接这种活的，做的时候虽然辛苦，但运气好一趟做下来，几个月的家计都有了。现在她却不能接这种活，她只有一个多月时间准备，还是绣自己上辈子已经绣过的香囊最稳妥快捷。

　　“这个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等我把我想好样子的香囊都绣出来，掌柜还收吗？”
　　“若都是新鲜样子，自然是要收的。”

　　冼红尘心定了，转眼一看，就看到店中铺陈的两排织锦缎。她昨晚想了一夜前世被送去秦家之前的事，看到织锦缎心中便跳了跳，鬼使神差地问：“掌柜的，我想问问，你们这儿这个织锦缎卖多少钱一匹？”

　　“这个是五两到几十两一匹的都有。”

　　掌柜的知道她定然是买不起，也就只报了个中肯的价位。冼红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喃喃了一句：“那也没比以后便宜多少。”

　　以后？掌柜的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句什么，冼红尘心惊胆战的，连忙摇头。

　　掌柜抬眼看看她，见她没再说什么，就给她结账了。
　　冼红尘留了个姓，刷了个脸熟，刚要离开，这大门里又跨进来一个姑娘。伙计的立刻热情地迎上去：“什么风把春红姑娘您给吹来了，快请进！”

　　冼红尘浑身一僵，转脸看了看，果然是主母的贴身大丫鬟春红。她下意识就把头一低，鹌鹑似的往边上靠了靠，缩完了见春红奇怪地看了自己一眼，才意识到她现在还不认识自己。

　　但冼红尘还是很畏惧她的。

　　主母让她们立规矩的项目里，有一项叫跪奉。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人醒着的时候，有八个时辰。冼红尘刚进秦府那会儿，算上她自己秦好川还只有三个妾。她们三个人就要分担掉这八个时辰里不用吃饭的六个时辰。每个人轮值两个时辰。

　　轮到冼红尘轮值，她就要跪在主母身旁的椅子边，双手捧着茶盏一直递在主母手边，不能洒了，不能掉了，不能颤了，一跪两个时辰。做不到，当晚又不用伺候秦好川的话，夜里就要加练。

　　茶盏里的茶就总是春红添的。蒸腾的茶烟没有把她的脸熏得更柔和，反而将她的脸以一种诡谲的氛围掩进去一部分，使她看起来，好像深雾里走出来的恶鬼一样可怕。
　　她泡的茶总是特别烫，接到手里，手就像要被烫化了，还不能只捧边沿，要紧紧贴上杯壁，有时候会有手已经跟茶盏连为了一体的错觉。冼红尘只能双手抱着茶，悄悄地一点一点微挪着接触的部位，从指间和掌心慢慢移到手心，再从手心慢慢移到指间和掌心，好给自己一种没那么烫的错觉。
　　这样捱过四十轮，茶就没那么烫了，这时候主母会让春红重新添茶。
　　每天的两个时辰都是这么过的。
　　后来手就感觉不到一般的热度了。

　　跪完两个时辰，腿就不是自己的了。晚上还要伺候秦好川。他在床上说得再好听，也是不会管主母给她们立规矩的。
　　她们没病没痛没伤的，主母家世背景又深厚，与他门当户对，他也管不了。知州秦老爷是清流名望，也不会允许家里有宠妾灭妻的情况发生。听说这种情况若是有了，被人弹劾是要罢官的……

　　后来秦好川有了五个有名分的小妾，她们挨个挨个轮值，有时还能被受宠的人插队，冼红尘基本两天跪一次，才算没那么痛苦了。

　　秦家抄家后，女眷们也要养家了，冼红尘的绣工终于脱颖而出，获得了主母的青睐。主母也不让她跪奉了，对她和颜悦色的，就让她天天做绣件。冼红尘很受鼓舞，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终于能好起来了，为此她甚至还有点感激把秦家抄了家的阉党。

　　她每天只睡二三个时辰，天天努力给主母做绣件，让她拿去卖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冼红尘那时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盼头，觉得自己余生还是能过上相对舒坦的日子，然后就盼来了秦好川要把自己送给齐光序的消息。
　　原来主母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才给了她一点临虐前的优待。
　　原来她还有娘家支援，其实并不怎么稀罕自己的绣件啊。

　　冼红尘踉踉跄跄地揣着这八十文钱回到了街面上。她站在太阳底下，身上被照得暖洋洋的，才觉得自己真的回到过去了。

　　是了，她已经是连死都不怕的人了，没有人再能轻易地伤害她了。

　　冼红尘浅浅呼出一口气，想到方远就在斜对面那家酒楼做账房，他那间屋还正对着这边大街，也怕运气不好给他撞上，就匆匆转道要去买丝线。路上见到了一个算命的瞎子，那瞎子留着一撇小胡子，闭着眼，摊子身后竖了个良心价算命，十文一次，不准不要钱的白底黑字布招。冼红尘的脚停了停，她有点儿想问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去得了地府重新投胎，而是回到了这似真似幻的过去。

　　犹豫片刻之后，冼红尘到底是没有走过去，身上这八十文还是拿来买丝线实在些。她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她走过一条街，便看到了一家卖香胰子的店，冼红尘脚步又停了停。她不知想到什么，深吸一口气迈了进去。那伙计一看她打扮，就知道她自己买不起，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采买丫鬟，就是进来溜溜的，便也不上前招呼。

　　冼红尘也不在意，目光扫了一圈，便径直走到一个柜面前，目光凝视在了两个端端正正摆放在木盒子中的香胰子上。一种是玫红色的玫瑰香胰子，五两一块，一种是乳白色茉莉花香胰子，四两一块。一块装一盒，底下垫了绸布。

　　就是前世秦家送来二十两纳妾礼后，她堂嫂计玲珑买的那两种。她还买了一匹织锦缎，跟自己和红月说是地里的租子收上来了，冼良才心疼她陪她买的。

　　他们冼家虽说在她小时候爷爷父亲还在时还是阔的，到底是基业都在匪乱中败了，家中男人也都死光了，大伯母也给一刀剐了，她母亲也被掳走不知去向了。只留下他们三个孩子和一个老妇，除了匪乱后勉强拿回来的一些贫地，没有任何大头进项，平日里自然是只用皂角。

　　后来她和红月接了绣活，一年做下来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四十多两，这两年据说绣娘越发多了，千锦万绣阁渐渐对她俩的绣活也是可有可无，价格就梆一声压下来了。她和红月拼命挑灯做活，一年也就赚个二十五两左右。绝大部分还要供给念书的冼良才。
　　香胰子这种一块就要四五两的奢侈品，是不会去碰的。奶奶也不会给她碰。

　　别说她没用过，就是红月也没有用过。
　　后来给秦好川做了妾，倒是用上了，她也没觉得就有多好，不过是香些罢了。

　　就这样的东西，偏偏还贵得很。

　　这两块香胰子，计玲珑平时都是用两把锁锁起来，放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洗澡的时候才会打开盒子，取出乳白的那块来，又锁上盒子，带着钥匙去洗澡。

　　红月喜欢在她进去后呿一声，“还不是用的我家的钱，天天锁木盒里，都臭了！”然而她再是牙尖嘴利，也只能说说而已。冼良才跟冼红月那时不知何故关系越发紧张，冼良才给计玲珑买的，她自然是不可能用得上。

　　冼红尘依稀想起奶奶王金桂一开始对计玲珑这铺张浪费是有点微词的，过了两日不知怎么就又好了。
　　只劝镇日以泪洗面的冼红尘去了秦府就放下方远，好好服侍秦好川。

　　她那时候天天只管伤心，当然没有心思把注意力放到这些琐事上。后来进了秦府更是没有机会去探究价格了。

　　冼红尘看着看着这两块香胰子，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了。
　　地里的租子？哈哈，地里的租子连米收上来全卖了，一年能有十五两都是绝好绝好的年景了！

　　她的一生，就让计玲珑迅速换了一匹织锦缎，两块香胰子呀。还是在自己被接走前……她怎么下得去手？

　　那伙计发现她竟然在店里哭得个泪人似的，连忙过来赶她：“你这姑娘怎么回事？哪有在别人店里哭哭啼啼的，晦气知不知道？”

　　冼红尘连忙抬袖子揩泪，弱弱地道歉：“对不住，我一时没控制住，我这就走了，真是对不住……”她又是道歉又是鞠躬的，人又委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哭起来也梨花带雨的，那伙计脸色也好了许多，放缓了语气说，“姑娘你要哭出去哭吧，规矩如此，这也不是我的店，东家知道了要不开心的。”

　　冼红尘又说了句对不住，这才赶紧从店中出来了。
　　外面的阳光照得冼红尘有点神思恍惚。

　　她想起前世计玲珑还挺感同身受地安慰她，劝她看开点……她拉着自己的手，一边叹气，一边特别深有同感地劝她：“谁没个想嫁的发小呢？我还不是有个邻居大哥，可惜他家里太穷了，嫁过去也是受苦，我娘就做主把我嫁过来了，现在两年多了，不也挺好的嘛？……方远他家是不穷，可他家也绝比不上秦家呀，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后来冼红尘明白了什么呢。她明白了，妾是不能算一个人的。
　　计玲珑那时候，知不知道这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