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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番外 独孤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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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得不到殿下的心,我宁可孤独终老一生。
佛说缘起缘灭,原来真的是一语成箴。
延凉殿里凉风习习,盛夏的暑热在这入夜之后才终于散去,她披了一身大红色的薄纱长袍,柔和轻薄的料子着在身上,对她来说,经久多年,还是比不上铮铮的甲衣。
确实,她沈珍珠从来都是温柔贤惠婉约端庄,即便现下已是他为刀俎,也只是将封尘的往事略过,见面的时候还能笑着唤一声靖瑶妹妹,将这大明宫里最好的避暑之地让给她,连着吃穿用度的,也不曾苛责过半分,甚至越发亲厚。
若是换成别人,她独孤靖瑶还能嗤之以鼻斥一声虚伪,但是在沈珍珠面前,她这一身的傲骨却始终难以直立。毕竟是自己当初一意孤行选择这条路,选择这个男人,选择拆散他们成全自己,到最后兜兜转转,最终仍是自己孑然一身,看着他们执子之手相伴偕老。
拇指的粗糙划过金刚经的砥砺的经文,她是行军杀戮之人,何曾信过所谓的因果报应。宫里的人都说,独孤贵妃笃信神佛,是个诚心之人,入她耳中,要是让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冤魂听到了,是否会觉得可笑至极。
爹爹常说,我们独孤家的子女,从来就没有胆小怕死的,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手段,都要把它夺过来,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她前半生笃信爹爹对于独孤家的教条,厉兵秣马,横道天下,不管是独孤家助安禄山叛变,还是后来归顺大唐诛杀安庆绪,既然做了就是做了,杀了就是杀了,哪来那么多无病呻吟的如果和忏悔,只有自己才是活生生活在当下的,哪里来的为了什么天下苍生忍痛割让,在她看来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简直妇人之仁。
独孤家的人,生便是生,是轰轰烈烈洒脱恣意地生,死便是死,是金戈铁马马革裹尸的死。若是看中了,那就抢过来,管他阴谋阳谋,要便是要了,夺便是夺了,管他帝王将相,管他哪路神仙。
她以为,李俶也是一样。
当初那么遥遥相望的一眼,那个风姿俊朗的少年儿郎就刻在了她的心头,入了她的心里。她也曾犹豫迟疑过,可是在再度重逢时,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越发强烈,她那么渴望的那个男人,纵然已经是他人的夫君,可又如何?哪个王孙公子身边没有三妻四妾?就算不是她独孤靖瑶,自然有别的女人,更何况李俶身边从来不止一个沈珍珠,不是还有个崔彩屏吗,多她一个又何妨?
她是独孤靖瑶,是独孤家第十三代的传人,手里握着的是独孤家的兵权和金山,只要有这两样在手,哪个男子不会心动,不会对自己趋之若鹜?
她收下麒麟令的时候,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真的要用麒麟令换我去你的夫君身边吗?
当初的沈珍珠尚不知何意,笑着说自然。
而她的心底,却是笑得颇为勉强,因为她心里清楚,这一步跨出去,交出的不只是独孤家的兵权和金山,还有自己的心和余生。她想用兵权和金山换的是广平王府的地位,想用自己的心和余生换的是自己的夫君。
她不信李俶不明白她言语之间的情谊,他是从小就生活在刀光剑影如履薄冰的宫闱里的皇长孙,以他那般的聪慧和才智,如何不知道她待他的心意,所以才会有诸多的回避,回避两人的独处,回避和她的肌肤相亲,甚至在成亲之后,就连一次,都没有。
可是当时的自己不明白啊,既然你回避,好,那我就索性挑明了,让你避无可避。
她把自己放在李俶的面前,堂堂正正地表白自己的情谊,堂堂正正地要求他给予自己回应,却听见他叹息一声,你确定不会后悔吗?哪怕将来就算我娶了你,也不过是将你束之高阁,让你虚度半生也不后悔?
后悔?可笑,她独孤靖瑶认定的人,认定的事,怎么可能会后悔?何况她不信,她怎么可能比不过沈珍珠?她手里握着兵权,握着金山,握着足以支撑他登上宝座的一切,她相信自己的容貌,自己的才智,绝不会在沈珍珠之下,她怎么会赢不了沈珍珠?
怎么会?
怎么可能?
然而这么恍惚间的一瞬,独孤靖瑶有些出神地遥望着延凉殿外满池的莲花,冰凉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鬓边的华发依旧,挽着他喜欢的发饰,却是伊人对镜独自梳妆。
在和离前的那几日里,也是在这样一个夏夜里,因着素瓷的事,他终于踏入了她的闺房,然而也不过是为了道这一句歉意,喝这一杯茶。
她的心随着他的手指在煎熬,她也在犹豫,也在迟疑,总想找出些李俶待她的好处来,让她能狠不下心。
她颤抖着问他,到底是哪里比不上沈珍珠?为何偏偏入不了他的心?
然后她听见李俶说,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好与不好,只因我从未将世间的其他女子与她比较过。
是了,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沈珍珠,竟然从未将天下其他的女子放进过眼里,从未将自己放进过眼里。
她不甘心啊,如此地不甘心,却只能咬紧了下唇,陪他将这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下,在她的心上灼伤了温度。
得不到吗?她不信,就算把沈珍珠逼走都得不到他李俶的心。她可以长夜长夜地陪在他的身边,却从来只看见他转过身匆忙的背影,和恭敬疏远的一句,你先自己歇息吧。
即使在军营之中,仍是那么不远不近的距离,比生人多一步的熟悉,却比熟悉多一步的陌生,甚至连待其他将士的亲近都不如。
她在愁思冈遇到高月明,看到她还是经年的模样,虽然已经离开四载,却一如当初在广平王府时的容貌,那副他念念不忘挂在书房的画像,那个他念念不忘刻在心头上的人。
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觉得绝望,原来就算她把沈珍珠逼走,就算她陪在他的身边,但仍是留着她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的牵挂和思念。
佛说,我愿化身石桥,历经五百次风吹,五百次日晒,五百次雨打,只求她从我面前走过。
不管沈珍珠是否爱上他人,不管是否早已嫁做他人妇,不管是否早已舍他而去,而终究在李俶心里,沈珍珠就是那个只求安然在面前走过的人。
只是那么匆匆的一瞬间,在千军万马之前,在天地风云之间,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穿山过水而来。
册立大典上,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周围是俯身而下的宫人,只余她一人,捧着册封贵妃的圣旨,淡然地转过身吩咐道,收起来吧。
收起来吧,这些该有的不该有的绮念。
现如今,到最后,她捧上了一切,换来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虚名望。
可就算输的一败涂地,她仍是独孤靖瑶,仍然站立的是独孤家的傲气。
她倔强地不肯承认的,唯独想要保留给自己的,是那么一点尊严和骄傲。
他们谁都不曾为难她,李俶不曾,沈珍珠不曾,因为于他们来说,她不过是这么一个存在,安静地就像御花园里的花朵一般,开与不开,谢与不谢,都与他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