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上人间俱怅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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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的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仍是年中，只是大清宣统帝的退位比任何鞭炮炸响的威力都大，中华大地风云变色，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人心惶惶，即便是欢庆了几千年的上元佳节，也黯然失色。
杭州的街头冷冷清清，只有几家小店尚自苦苦支撑，只是并无买家食客，反倒为这名城更添几分凄凉。
日将过午。
一老一少缓缓行来。
看他们穿着打扮显然是北方人，步态里看得出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老者头发半白，面带病容，一手拄杖，另一手由少年扶持，走得颇为艰难。少年负着沉重的行囊，戴着大檐风帽，露出来半张清瘦的脸庞，隐带风霜。
他们进了家小面店里坐下，终于等来食客的老板娘极有眼色，立刻先送上一壶热水，少年跟老板娘要了两碗鸡丝面，先服侍老者喝了大半碗水，自己才又倒上一碗一饮而尽。老板娘快手快脚地送上面，细一打量，这一老一少衣裳破旧却干净，虽有饥态却吃相极佳，禁不住私下猜想：唉呀，难道是皇亲贵族流落异地？
老者吃了大半碗面便放下碗筷，与老板娘寒暄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久病的嘶哑，是一口标准的北平官话：“老板娘的手艺真是不错，我们师徒俩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
老板娘被客人这么一赞，脸上笑开了花。
老者接着说：“老板娘，劳驾打听一下，您知道福盛春戏班现在还在杭州吗？”
老板娘正是个戏迷，提起戏班如数家珍，马上告知老者这个戏班正在春风得意楼驻演，这个时间去，刚好赶上最后一折戏。
少年听到此一抬头，望向老者的眼光里有欣喜，也隐含忧虑。
老者细致地问明春风得意楼的位置，喜气盈盈的带着少年寻路而去。
春风得意楼的后台，福盛春的班主沈世秋正与春风得意楼的郭老板站在上场门里看着帘缝里稀稀落落的听戏人发愁，他肤色微黑，五官平实，虽然貌不惊人，但早年曾以演关公而扬名，自有股不凡气度，看上去分外精干。此时眉头微皱，面沉似水，颇有威仪。
检场老赵仗着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儿，大了胆子过来低声禀报：“班主，外面有人要见你。”
“什么人？”
“不知道，没说。我估计是领孩子来学戏的。那孩子倒是长得怪端正的。”
沈世秋白了他一眼：“你教朱先生去看看就得了，还来找我做什么？没见我和郭老板谈事情吗？”
老赵挠挠头，附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不是，我看着那老的怎么有几分楚老板的模样……”
沈世秋身子一震，盯着老何：“你说是……”
老赵忙说：“我就是看着有那么三五分意思，可是太老了些，没准是他的亲戚什么的，还是班主你亲自去看看。”
沈世秋向郭老板点点头，大步走向后台门，一掀帘，门外那一老一少期盼的脸庞就落在他眼里。
他先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老者，接着眼睛越瞪越大，揪着门帘的手随着声音一起颤抖：“你……你是师……师弟……你、你怎么老成了这样？”
回答他的是“呯”地一声，老者扔了拐杖，抱住沈世秋放声大哭。只哭了几声，就昏倒在地。
当下一片忙乱。
福盛春的住处在涌金门外，戏班大大小小八十多人，三位教戏先生、一位管事、一位打鼓的、四位检场都是跟着班主沈世秋多年的老人，有名的角儿六人里有四人是沈世秋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所以沈世秋在戏班里极具威信。再加上他平时极为严肃、不苟言笑，以致班里的小童伶见了他腿就抖。这一天大家是破天荒头一遭看到了沈班主惊惶失措、六神无主的模样，直到他们帮助沈世秋将那刚出现就昏倒的老者带回住处安顿下，再请来大夫为他诊断，沈世秋才恢复镇定，遣散众人，叫管事照常安排大家吃饭休息，房中只留下他和那少年。
大夫详细地诊过脉，脸色凝重地问：“病人是否一直患病在身，却失于调养？”
少年凄声答：“是的，我师傅二年前患过一场重病，未曾痊愈就启程赶路，这之后十天半月就需卧床休息几日，只是我们一直四处奔波，始终未能让他养好身体。”
大夫摇摇头：“唉，久病缠身耗尽元气，再加上病人心病成结，忧思过重，现在这一昏倒……我就不开药方了，你们且细心照顾他就是。”
少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无法置信地看向床上的老者，呆若木鸡。
室内一时一片沉默。
这时，床上的老者醒了。
沈世秋抢到床边，颤声唤道：“凉秋……”
楚凉秋微笑地唤他：“师兄！”
沈世秋一下老泪纵横，抓住他的手哽咽地问：“凉秋，这些年你都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到今天才来找我啊？”
楚凉秋的眼光越过他在室内环视了一周，看到了兀自伫立在那发呆的少年后才收回眼神来看沈世秋：“师兄，我知道——我不行了，才来找你的。”
沈世秋一震，少年也如梦初醒般看向楚凉秋。
楚凉秋继续说：“师兄，我是来求你的。”
沈世秋知道这时候楚凉秋要交待的话极为重要，强按住悲痛，哑声道：“你说，任何事，师兄都替你办。”
楚凉秋看向那少年：“我求师兄帮我照顾好这孩子，像照顾我一样。”
少年的眼中滚下晶莹的泪珠：“师傅……”
楚凉秋示意他上前：“来，见过我师兄，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傅。”
少年只是垂泪，不肯上前。
沈世秋心中一动，再仔细看看那少年，猛然回头看向楚凉秋：“难道他是……”
楚凉秋缓缓地点头：“是的，所以师兄，请你代我还这份债……”
少年猛地一抬头：“不，师傅，那不是你的错……”
楚凉秋一震，然后微笑起来，那笑容极尽欣慰：“谢谢你，阿淮，我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谢谢你。”
少年扑倒在他床前，哭道：“师傅，是我不好，我早该对你说这句话的……我以为你明白的，我早就不恨你了……没有你，他们还是会有其它借口来害我爹的，现在连大清都没了，我谁也不恨了……只想和师傅一起过几年安定的日子，师傅，你不要走……不要走……”
楚凉秋伸手抚了抚少年的头顶，转向沈世秋，语音渐弱：“给我立块无字碑吧，我累了，不想让任何人打扰……”
沈世秋点头，楚凉秋再一笑，合上了眼睛。
少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足足三日后，少年才清醒过来。
触目所及，是一张柔美恬淡的脸。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两根长辫子，穿着件小碎花的棉袄，棉袄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越发衬得人清新秀丽。
“你醒了？谢谢观音菩萨，你都睡了三天了……你一定渴了，我给你倒杯水。”她语调温柔，虽然说的也是官话，却仍是江南水乡的味道，一听便是杭州人。
少年恍惚地环视着四周，一间小小的房间，窗上映着落日余晖，房内一桌一柜一床，这房间虽半旧，却如那少女般整洁可喜，有种家的温暖感觉。
少女捧来杯水，一边喂少年喝，一边跟他介绍自己说：“我叫何素玉，我爹是戏班里的打鼓师傅，沈班主让我来照顾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了一下，用有些嘶哑的声音简单地说：“叫我阿淮就好。”接着急切地问：“我师傅……”
何素玉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沈班主已经都办妥了，你就别多想了。大夫说你也是积劳成疾，需要好好休养。”
阿淮点了点头，低下头去，两滴泪水无声地落下。
何素玉柔声劝说：“别哭了，你身体还很虚，可不能再哭伤了。我去告诉沈班主你醒了，顺便给你弄点吃的，他很担心你，这几天来看了你好几回。”
话音未落，门一开，沈世秋走了进来。看到阿淮已醒，他长吁了口气：“你总算是醒了！”
阿淮忙欲起身，刚一撑起身子就一阵天旋地转，没奈何又躺了回去。
沈世秋已走到他床前：“你别动，现在不是讲礼数的时候。”又转身叫何素玉：“小玉，你去帮他煮点粥来。”
何素玉会意地离开。
阿淮想起了什么，迅速低头打量了下自己身上，然后放下心来。
沈世秋坐到床边何素玉刚坐的凳子上：“我听师兄叫你阿淮？”
“……是。”
沈世秋一怔，想了想：“现在大清也没了，你家的案子也不会再有人盯着不放了，你还不准备叫回原来的名字？也不想……回复女儿身？”
阿淮身子一颤，仿佛满身的伤口又给撒了层盐般地痛楚。
“叫回原来的名字又有何用？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什么都没了，只有一个钟离小姐又有什么用？”
沈世秋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只看得到苍茫，一种历尽劫难、饱经沧桑的老人才会有的苍茫。
“那你以后打算如何？” 他问。
阿淮茫然的看了他一眼：“以后？”
他苦苦思索了半晌才道：“我和师傅到处飘泊这几年，一直卖艺为生，我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
沈世秋缓缓地问：“可是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家，以后要成家嫁人怎么办？”
一滴泪珠缓缓流到阿淮的腮边，她抬手拭去，疲惫而绝望地：“不会了，我不会嫁人了。我自幼便订了亲的，当年我家遭难时，为了救我，他已经不在了……”
沈世秋那双能看透世情的眼睛也微湿，世上的苦难几乎全都担在眼前这个少年瘦弱的肩头，他才不过十几岁，他的人生还刚刚开始啊！
阿淮的眼神飘渺，语音微弱：“临别前，他对我说，一定为了所有不在了的人活下去……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就这样，以任平笙的名字，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活下去……”他回眸，一双湿透的眼澄澈如秋夜朗月，诚挚地、恳切地望着沈世秋：“请您成全我。”
沈世秋惟有无语。
就这样，福盛春戏班又多了一个童伶。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天上人间俱怅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