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江怒

9、（九）

　　三月前通洲各县发生雹灾，农田多有受损，遂东京城播发十万两官银运往通洲补偿受损农户。预计经过江宁到达宿州，由此转运楚州走水路最终抵达通洲。

　　年前，智化之父智松仁从黄州府调职到江宁担任江宁府尹。这批官银到达江宁之时曾经智松仁之手，护送官银的队伍也在江宁稍作补给，三天后江宁府派兵护送官银五十里任务完成即刻原路返回。然而十五日后，楚州传来消息，运送官银的队伍并未到达楚州城。

　　官银失踪责任不在江宁府，父子两人商议之后，决定由智化私下调查，智化随官银运送路线一路勘察，并在炜山山脚下发现大量马车碎片，且炜山距离虎侯山不超过八十里地。

　　再有，虎侯山百里范围内并无其他山寨，官银不翼而飞八成与虎侯君怒猊脱不了关系。可事不关己，智松仁勒令智化不许插手此事。

　　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正值两季交替山林风光更显别样风情。踏云青在山林间行进，步伐灵巧自如，马上之人却无心观赏，一双狭长的凤目尽是凝重，如今身在虎侯山，再让他视而不见却是有些困难了，官银都敢劫，招兵闹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虎侯山高有万仞壁立入云，智化行进片刻功夫，山路倏然放缓面前出现一条石板铺成的山阶。阶前左手位有一块石碑，碑上大字墨刻皎月阶，并赋诗两句：山阶步皎月，涧户听凉蝉。

　　虎侯山庄因山就势，在半山腰平坡处搭建，灰瓦白墙简洁素雅，周围万重林海，古木参天，西面十丈远又有高山流水，此情此景正应了碑上诗句。

　　智化手牵踏云青立在山门之前，牌匾上墨底金子，字体狂放如长枪大戟锋锐迫人，门口两位庄丁见到来人十分诧异，于是问道：“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他双手微拢袖口低垂，揖了揖：“在下智化，劳烦两位通报一声，便说东淮镇故人前来拜访赵承璧。”

　　二人愣了一愣，若说赵承璧他们是知道的，少年七天前随虎侯上山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虎侯说一句，少年便接一句，十句里至少有八句在讽刺君怒猊，而君怒猊听后也不生气始终保持着笑容，虽则笑容很是诡异。所以二人以为赵承璧是虎侯贵客，如今有人拜访也不敢怠慢来人，引人步入内堂稍作休息，其中一个即刻前去通知君怒猊。

　　东面，红花坞。

　　虎侯躺在藤椅上小憩，身子微微靠里腾出一块地方让赵承璧坐于一旁，承璧背靠君怒猊，手里正是他之前阅读的志怪小说。

　　他随便翻阅两下不禁失笑，什么上天入地，神仙高人，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君怒猊竟然也喜欢。几日相处，他仍然感慨，这人果真是威震楚州的君怒猊么？低头看向君怒猊，日头晒得他两颊微红，棱角分明的脸孔却有几分天真。

　　庄丁来到红花坞，老远瞧见君怒猊正在午睡，左右寻思未敢进入打扰，只是脚尖朝身旁花盆轻轻敲去。霎时身旁之人睁开双眼，锋芒迸射，惊得承璧心头一颤。两人对视片刻，君怒猊目光扫过书本忽然搔首笑了笑，“小承璧啊，都什么时候了，也不说叫我一叫，偷着看我的书入迷了？看到狐仙美女，是不是也思春了呢？哈哈哈——”

　　承璧冷笑，伸手掐住君怒猊的脸颊，“脸这么红，做春梦了吧，一睁眼就跟我胡言乱语。”

　　“哎呀呀呀，小承璧，你轻着点，我手下看着呢，你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君怒猊被掐得乱叫，仍然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完全不在乎手下庄丁诧异的样子。

　　经君怒猊一说，赵承璧这才发现远处有人，缓缓收手又是一副温柔和蔼的少年模样。

　　君怒猊振振衣衫坐起身，眼神一挑示意那人过来。

　　那人一躬身，“庄主，有位智化公子说是东淮镇故人特来拜访赵……赵公子。”

　　“智化……”君怒猊把名字来回品味几遍，朝下人挥挥手，“你把他带到水月楼台，我稍后就到。”

　　听到东淮镇，赵承璧手上一僵，腾的站起身子，十日前和父母一别也不知他们过得好坏，当时父母将自己交给武陵园定然心如刀绞，而自己碰到君怒猊后却将此事抛于脑后，真是大大的不孝。

　　“听你说，你是东淮镇人士，这智化你可认识？”君怒猊端起桌边清茶，随意问道。

　　“认识，他是我远房阿姨的儿子，我还要叫他一声表哥。”

　　承璧虽然不认识此人，但他既然提到东淮镇，准和父母脱不了干系，于是顺口为智化编纂如此身份。

　　“小承璧啊，没想到你表哥竟然是黑妖狐呢，失敬失敬。”

　　虎侯饮尽凉茶，将杯盏放下，又是哼哼哼的怪笑两声。

　　水月楼台平地而起，周围种植杨柳，楼下又有湖泊，湖面睡莲漂浮，湖中小舟摇曳。

　　智化袖口拂过雕栏，看向楼下来人，正好迎上君怒猊飘忽而来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君怒猊一手拎着承璧衣领起身跃上水月楼台，动作利落毫无拖沓之感。

　　君怒猊忽然动作使得赵承璧脸色煞白，定神良久缓缓呼入几口空气，抬眼瞧见面前精致尔雅的墨衣公子，连忙镇静下来上前抱住喜道：“表哥，我父母可安好？”

　　“姨夫姨娘都很好，只是姨娘甚为想念你托我前来探望。”智化弯起凤目，心里不禁夸赞此子聪慧，他与门卫说自己是东淮镇故人，便是有意透露消息，假若赵承璧如赵氏所说一般机敏定然能参透其中玄机，如若不是，也无妨碍，他自有另一套说辞。在少年头上抚了抚，智化抬眼笑道：“庄主，在下突然来访还请庄主不要见怪，我姨娘平生最疼爱此子，若不是因为无钱医治，也不会将他卖与武陵园。前些日子姨娘又到武陵园想探望承璧一眼，谁知卢老板却道承璧七日前已随你上山，便差我跑一趟。”

　　君怒猊看着一搭一唱的二人，隐隐笑道：“智公子客气，阁下莫非就是黑妖狐智化？”

　　“惭愧惭愧，江湖虚名不值一提。”智化有意透漏姓名，君怒猊如此一问他毫不奇怪。

　　“没想到智公子的亲戚为了凑钱医病竟然沦落到卖儿子的地步，我记得智公子可是出身官宦世家啊……”君怒猊漫不经心的念叨一句，好似自言自语。

　　“庄主不知，姨母本是殷实人家之女，后来跟随姨夫遭家人反对，而姨母又是好强的性格遂与家人斩断关系，当初承璧病重，姨母正巧遇到卢老板方病急乱投医，事后才想起我这个外甥。”智化说到此微微叹息，盯着承璧眼眸带水一般，“如今想来却是苦了承璧。”

　　“哈，我将这小子喂得挺好倒是一点没亏着，智公子不用伤心。”君怒猊将承璧拎了回来并中肯解释，“承璧是自愿随我上山，没想到二老竟然劳烦智公子出头，我可没有强抢民男呐，想必武陵园那个纨绔子又胡说八道了。”

　　智化无奈笑道：“确实不假，本有许多话要交待承璧，却不好意思多做打扰，承璧年少跟随庄主多多学习也是美事一桩，在下不敢有丝毫怨言。”

　　“啊……”赵承璧张口结舌，这次便真着撞见狐狸了，信口雌黄差点连自己都要信上三分，“表哥不如多呆几天，承璧很久未见也思念表哥得紧，正好我也有些东西想托表哥带给家母。”

　　“这……”智化迟疑，眼神飘向君怒猊。

　　君怒猊似乎恍然大悟，“就是就是，山庄大得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来者是客，智公子便多住几天吧。”

　　“那……恭敬不如从命，智某叨扰庄主了。”

　　智化垂首拱手欣然说道，唇边却是一抹正中下怀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