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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山间鬼魅【2】 ...

  •   子时过去之后,云长湮提上一盏灯出门了。

      走在一连吓走了两个人的青城山上,她却不怎么害怕,青衣曳地,脚步轻缓从容,轻松地找到了那棵三百年前种下的老槐树。

      飘浮不定的鬼火中,树下坐了一个红衣女人,正将五指拢作梳子,缓缓地将散乱的长发梳顺了,又拿一根枫叶红的缎带扎起来,让它绕过右边肩头,垂落到胸前。

      云长湮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

      女人也抬起头来看向她,眼神有一瞬间显得极其古怪,仿佛是震惊,又像是惊喜,又隐约混杂着冰冷的怨怼。这神情稍纵即逝,她拨转了膝上的骷髅,让它的脸也冲云长湮,睁开空洞的双眼,咧开缺牙的嘴。

      她长得挺好看,只是看起来不太温柔。精致的五官泛着寒意,雪亮的眼睛冷冰冰的,像覆了一层薄冰,充满了戒备与疏离。

      云长湮反倒没怕她,只是笑了笑,温声道:“姑娘,我没有恶意,只是从前无论是在荆渝镇上还是在青城山上都没有见过你,想来看看……你是什么人。”

      女人开口了,声音和语气也是冷淡的:“你又是什么人”

      “我叫云长湮,没什么身份,不过是这山居的旅客而已。”云长湮朝她伸出手,“冒昧问一句,姑娘的名姓是?”

      “芜眠,”她冷淡地回答了,没去握云长湮的手,“你是妖怪,而我非人。说得难听点,你我都不容于这个人间,本该算是同类,又何必重复这无意义的试探呢?”

      若是换了一个人听见这句话、看见这番态度,大概也不想同她多说什么,只想转身拂袖而去了。但云长湮实在是比常人还要温柔许多,闻言也只是笑了笑,并不作答。

      她五官轮廓生得柔和秀丽,声音也温和得如同轻风,好像没什么脾气,修长的眼尾一笑就微微弯起来,分外好看。

      芜眠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麻烦,那能不能帮我个忙?这荆渝镇我不熟悉,麻烦你带我找个地方借宿。”

      云长湮思索了一会,道:“镇上来往的人多,喧哗吵闹,你恐怕不喜欢,不如就到我家里去住吧,青城山上清净,少有人迹。”

      芜眠放下骷髅站起来,微微颔首,就算是答应了。

      云长湮清楚这个女人的来历并不简单。她想要和芜眠多接触,并不只是因为芜眠突兀地出现在老槐树下,也因为她看见了芜眠第一眼看她的眼神……那并不像是看陌生人的神情。

      可她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数百年光阴里一直独身一人,哪怕与人相交也如同浮萍过水,何时遇见过一个值得刻骨铭心的人?

      云长湮在翠竹下抚琴的时候,芜眠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

      她穿月白的衣衫,手里握了一卷书,走路几乎不抬脚,却也不显得拖沓,步履和三起三落的节奏悄然融在了一起。

      琴声中风静沙平,鸿雁来宾,于缥缈云际此呼彼应,三五成群,惊落了竹叶上的一滴露珠。

      等云长湮一曲弹完,芜眠才道:“《平沙落雁》,好雅兴。”

      她语气没什么起伏,一如往常般冰冷无情。云长湮温和地朝她笑了笑,复又低头,指尖划过琴弦,又弹起了一曲《高山流水》。

      芜眠神色微微变幻,在石凳上坐下,低头打开了书卷。

      她其实并没有看进去,只是在借此掩饰自己变化的神情。等到这峨峨若泰山、洋洋若江河的一曲弹完,她终于出声道:“都说高山流水遇知音,倒也是一段佳话。”

      云长湮自然地接道:“有时与人相交,就如萍水漂泊,聚散不定,倘若真有高山流水这般珍重的情意,当然是非常值得珍惜的。”

      芜眠道:“可如果一个人一生孤独,从来没有遇见过相知的好友,是不是也意味着此人生来命数不好,福祚太薄?”

      云长湮沉思片刻,说:“如果此人因为做了某些事而众叛亲离,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如果此人生性孤僻,不爱与人交往,那是他自身性情决定的。如此这般的例子还有很多,大概也要看此人一生所作所为而定,并不绝对。人生来便是独立的,并不依托于他人,就算有人孤独终老,也不过是他正好撞上了这样的命数,不能由此断定他就是福薄命浅。”

      芜眠听了,不说赞同也不说不赞同。她神色依然淡漠,只问:“你应该也活了有上百年吧?除了亲族以外,还遇见过其他值得珍惜的人么?”

      她说出这番话时,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线光芒,这是她几天以来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云长湮略微诧异,还是答道:“没有,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她话一出口,芜眠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就比之前更冷了几分。云长湮听见她冷笑一声,说:“哦,云姑娘真是……好记性。”

      然后就起身拂袖而去,书卷摔在草地上的声音简直堪称巨烈,震得整个山谷都晃了一晃。

      云长湮好一阵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哪里惹到她了。好在她性情温和,也不计较这么多,只一笑就释然了。

      芜眠的脾气总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到中午时她又恢复了冷冰冰的常态,问云长湮知不知道青城山上一处临水的悬崖。

      时隔数百年,她却记得很清楚,将那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明明白白地描述出来。云长湮在青城山上生活许久,听完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地方,便起身带她出门了。

      青城山上总是生四季如春,碧草葱郁,树木繁茂,却鲜少见到飞禽走兽,仿佛有一张巨口吞噬了这座山上的生灵。一座秀拔挺立于南斗旁的山峰直入云际,九叠云屏如同锦绣云锦铺张开来。蜿蜒的山路在高处被悬崖截断,柔软的青草逐渐枯黄,过渡成嶙峋的乱石。悬崖下临曲折的河道,不知发源于何处的水流贴着崖壁奔走而下,非常湍急,人落入其中恐怕立刻就要被冲走,水面异常清澈,却不见一尾游鱼,可以看见水底满部的黄沙。

      这荒凉僻静的处所人迹罕至,隐藏在高山深处,哪怕有樵夫上山砍柴,来往过路,也不会发现它。

      芜眠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绕开云长湮走上前去,搬开悬崖边的乱石,跪在粗糙不平的砂石上,向悬崖下看了一眼。

      她不是普通人,云长湮不太担心她有危险,也不便打探别人的隐私,只远远地站在山道上看她。
      过了一会,芜眠改跪为坐,双手一撑,就极其灵敏地往悬崖下滑去,灵活得如同入水的鱼。她反手攀住悬崖,凌空转了个身,把自己轻飘飘地挂在悬崖上,左脚勾住崖壁上的一道凹陷处,右脚下探,踏在了崖壁上一块伸出的山石上,稳定了平衡。

      然后她保持着这个非常危险的姿势,毫不费力地向后仰身,右手探入水中,抓住了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锁链。

      锁链不知埋在这里多久了,一头深深钻入崖壁,一头陷入深不可测的黄沙之中,被水流日夜冲刷,早已经锈蚀得不成形状,堪堪只盈一握,一摸就沾上满手腥臭的铁锈。

      芜眠神情不变,右手用力拽住铁链,将它从黄沙中抽了起来。

      铁链一端带出了一只锁紧的盒子,不知是什么材质,被埋在水底多年也依然崭新如初。芜眠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抖了抖铁链,让它绕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发力一拽,将铁链的另一端从崖壁上拽了下来。

      她把铁链甩上肩头,提气起身,右脚往崖壁上一点,左手攀住崖壁上伸出的崎岖山石,不费吹灰之力就爬了上去。

      铁锈沾在了月白的衣衫上,她甩下铁链,将右手从宽大的袖口底下探出来,左手抓住肩上的衣料,把袖口往上提了提——这是云长湮的衣服,云长湮比她高一点,袖子相对要长出一截。

      云长湮也有些好奇了,朝她走近几步。

      盒盖上扣了一把铜锁,经过多年的侵蚀也已经打不开了,它可没有铁链这么好对付。芜眠试了一会,大概是没耐心了,她直接站起来,鞋跟重重往盒盖上一踏,盒盖就咔哒一声,非常应景地断了。

      芜眠跪下来,拨开断掉的盒盖,从里面取出了什么东西,收进袖中。

      云长湮只看清盒中铺了一层锦缎,就听见芜眠问她:“这山上还有什么地方有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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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好又带芜眠走了一趟。

      这是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从山林间淌过,水尤清冽,水中依然没有游鱼,却有石头作底,并不深,也并不湍急,偶尔飘进一片落叶,也悠悠地随水远走,安然得像是能哼起歌来。

      芜眠跪在溪边,取出了她从盒子里拿出的东西,放在水里清洗。
      她没有遮掩隐瞒,云长湮也看清了,她拿出的是一只玉镯。

      玉镯被埋藏的时间太长了,即使被封在盒子里,也免不了受到黄沙的包围,变得污迹斑斑。
      芜眠双手浸入水中,极其缓慢地洗掉玉镯上的污渍,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肯放过,又像怕碰碎了它一样而将动作放得非常轻缓。她清洗得实在是太仔细了,几乎比任何一个雕玉的匠人都要认真。待玉镯完全洗净,又将它从水中捧出,用干净的左边袖口吸干了水,才极轻极轻地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口,将它戴在左手腕上。

      玉镯是极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的,内平外圆,光素无纹,没有丝毫瑕疵。即使如此,它也算不上是什么稀世的珍宝。可芜眠对待它的态度,却仿佛它比吉光片羽还值得珍惜。

      云长湮目睹了这一切,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恨不得一开始就背过身去,不要看她的一切举动。

      如此深情,如此沉郁。

  •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基督山伯爵,无心更文
    真的太好看了呜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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