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白椤

4、山间鬼魅【1】

　　“你知道她是谁吗？”

　　江晚殊把折扇摆在明初家里的木桌上，指着左首的青衣女子，问她。

　　看明初摇头，她又说：“那是出自蜀南的竹妖了知，成妖于靖朝年间，据说有千年修为，风头无两。只是三百年前不知为何突然销声匿迹，恐怕是已经死了。”

　　“毕竟是妖物，也许是被道门镇杀了。”

　　江晚殊说：“不会，道门行事向来不避风头。镇杀竹妖了知，是助长威风和名誉的大事，若真是他们做的，早就传遍天下了。”

　　“难怪我这两年翻遍了古书，都找不到她的名字，”明初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个妖怪。”

　　可一个三百年前就已经消失无踪、从未被史书记载过的妖怪，江晚殊又是如何了解的？

　　明初没问，自然地引出了另一个话题：“既然她是左首第一个，又恰恰出自蜀南，那往蜀南走一趟，也许能找到线索。”

　　她说完一抬头，发现江晚殊正看着她，还笑眯眯的，只是眼睛里的光没在流动，不怎么惑人，有些阴森，像是吃人挖心的女鬼在看放在瓷盘里的心脏。

　　明初冷冷地瞪回去，江晚殊又咯咯笑道：“行啊，小美人就是聪明。”

　　聪明？

　　明初嗤之以鼻。

　　夸人也夸的太敷衍了。

　　谁信？

　　夜里的青城山寂寥无人。

　　星月隐匿了光芒，山峦潜隐了身形，山峰在月下晦暗不明，只余一角耸入天际。入夜以后，山间缭绕的云雾便愈发浓重，将三月萌发的新绿都染成了晦涩的暗色，还一并吞噬了暗淡的月光。树影斑驳，摇曳不定，穿行其间的山风也显得格外凄厉而荒凉。

　　樵夫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压下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脏，紧紧篡着手中的斧头往前走，嘴里骂骂咧咧地给自己壮胆。

　　今天本来是例常上山砍柴，照往日来说傍晚就能下山回家，结果今天意外逮到一只野兔，一高兴就灌多了黄汤，下山路上醉醺醺的，往路边一倒就人事不省。谁知醒来以后才发现已经入夜了，活蹦乱跳的野兔死在了身旁，脖子上被人用斧子开了一道破口，血洒到木柴上，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他吓得大叫起来，一下跑出了一里地，又觉得四周黑漆漆的实在可怕，才哆哆嗦嗦地回去拿了斧头壮胆。

　　镇上都传说，青城山晚上是不能待的，这山上邪气得很，不知藏了多少孤魂野鬼。

　　天一黑，青城山就变成了昏暗无光的地狱。樵夫在憧憧树影的簇拥下凭着记忆寻找下山的路，却发现自己在没有光亮的山谷中完全失去了方向。他时不时一惊一乍地拿斧头乱砍，抱着微弱的希冀，希望能以此吓退山里的恶鬼。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眼前突然飘出一点极其微小的光亮。

　　那些光像是萤火虫，却又是阴森的青白色，时而簇拥时而分散，在半空中漂浮不定。

　　他跟着走了几步，陡然大骇，立刻停下了。

　　只见嚎哭的山风之中，一棵古老的槐树迎风而立，枝叶招展，飒飒而动，似是在召唤他过去。
　　越靠近槐树，光亮就越来越多，还在不断上下飘浮。

　　和周围的漆黑相比，这些光亮实在是异常显眼。他定睛一看，差点吓得当场晕厥过去——
　　槐树下坐着一个红衣女人，肤色苍白，长发披散。她微微低头，左手托起一道光亮，轻轻一吹，那光芒就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如同蒲公英一般飘散开了。

　　她抬起头，漠然地看了樵夫一眼，眼神如同一潭结冰的死水，映不进一点光芒。

　　樵夫这才发现，那些光芒都围绕着她飘飞，而且星星点点，虽然微弱渺小，却很像……火焰。
　　“鬼……有鬼啊！！！”

　　樵夫大喊一声，转身就跑，半路被地上的东西绊了一下，他就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最后实在是惊惧交加，直接昏了过去。

　　从始至终，槐树下的红衣女子都在看他，只是眼神淡漠无比，始终不动声色。

　　翌日寅时，江晚殊和明初离开荆渝镇，路过一间酒馆，就见一个穿短打的男人被围在众多酒客中，绘声绘色地讲他山间遇鬼的经过。

　　他比划道：“那女鬼可恐怖了。一个人，穿红衣服，往槐树下一坐……那些鬼火都绕着她飘，叫她那眼神一瞧，你可就知道什么是瘆人了，真是看得人背上都发凉……”

　　便有人哄笑道：“怎么，那女鬼没吃了你啊？”

　　男人听了，威风八面地将一把斧头往桌面上一戳：“有我这斧头在，她哪里敢？”

　　“可是你先把她说得这么恐怖的，”有人不卖他面子，“可别是你给吓晕了吧……”

　　周围哄堂大笑。

　　江晚殊驻足片刻，对明初说：“没意思，走吧。”

　　那两人离开后，有一队车马驶到了酒馆前，马上当先跳下来一个短打配剑的少女，她活泼得很，蹦蹦跳跳地进了酒馆里，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酒馆里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讲故事的男人身上，没人注意到她，只有一个年长她几岁的男子匆匆进来，在她对面坐下，轻声呵斥道：“小陌，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别总是跑这么快，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少女双手撑在桌上，兴奋地瞧着讲故事的男人，只将师兄的话听了个左耳进右耳出，敷衍道：“知道啦。”

　　她将这个拙劣的鬼故事听完了，便颇兴奋地去拉对面师兄的手：“师兄，我们晚上进山看鬼好不好？”

　　“你是什么毛病？”师兄拿了根筷子去敲她的头，“鬼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就是在这留宿一晚，明天一早就走，你可别乱跑。”

　　“不去就不去。”

　　小陌哼了一声，明显很不服气，但碍于师兄的威严，什么也没说。

　　角落里的一个青衣女子将他们二人的举止看在眼里，不由得轻轻一哂。

　　她这一笑十分温婉，眼眸微垂时，长长的睫羽扇起一阵细碎的风。

　　夜里，小陌守在窗边，在师兄房里熄了灯之后又耐心地等了一会，这才悄悄翻窗出去，猫着腰往青城山上跑。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而且从来没被发现过，因此熟练大胆得很，举着火折子上了山，才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老槐树在哪，只好漫无目的地乱逛。

　　她再怎么好奇也是个女孩子，多多少少是会怕鬼的，所以才央求师兄带自己一起去。

　　夜晚的青城山令她有些害怕，她兜兜转转好几圈，不仅没找到槐树，连下山的路都找不到了。

　　“这下糟了，”她苦恼地喃喃道，“要是天亮之前回不去，被师兄发现了，那可就完了……”
　　恰在此时，仿佛是掐准了时机要来为她解惑一般，几道青白色的光点飘到了她面前。

　　“咦？”小陌顿时又兴奋起来，握紧了火折子，摸了摸腰间的剑，先把新学的剑法在脑海中演练了一遍，这才放心大胆地跟了上去。

　　鬼火在山间飘飘荡荡，时聚时散，不知是要去向何方、引领何人。

　　小陌才走出不远，就看见了一棵老槐树。

　　它的确是很有年头了，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树根盘曲虬结，深深探入泥土之中。

　　“原来这么近啊，”她恍然大悟，“我刚刚肯定是一直在走岔路。”

　　她还没高兴太久，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槐树下真的坐着一个红衣女人。

　　她就坐在一根隆起的树根上，低下头，散下的长发遮了半张脸，正用手轻轻抚摸着膝盖上的什么东西。

　　小陌呆住了。

　　她听见女人在说话，声音轻轻的，但是很冷。她听不清女人在说什么，只听见她突然低低地笑起来，分明是十分悦耳的声音，听在耳中却莫名让人后脊发凉。

　　紧接着，一道古怪的笑声随着女人的笑声一并响起。那声音像是从一个漏风的喉咙里发出的，咔咔嗤嗤，还带着骨节开合的声响。

　　小陌差点吓得尖叫起来。

　　她看见女人的膝盖上摆着一个象牙白的东西，生得很奇怪，前额扁平，眼眶空洞，嘴里也是空洞的，牙齿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稀稀疏疏的，很不整齐。

　　小陌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东西是什么。

　　那分明是个骷髅的头。

　　更要命的是，她还看见那骷髅的嘴一开一合，发出她刚刚听见的、十分古怪但明显很愉悦的笑声。

　　女人在和它说话。

　　小陌吓呆了，直到红衣女人抬起头，从掩去了一半面孔的长发后对她笑了一下。

　　那一笑很冷，又很古怪，似乎含了一点怨毒，又有一些解脱的释然。

　　她还坐在原地，但一道影子却从树下缓缓站了起来，脚步声沙沙的，迈着有些拖沓的步子朝小陌走来。
　　那是个男人的身影，高大壮实，但是……
　　没有头。
　　小陌吓得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边爬边退，火折子掉了也来不及去捡，随手摸到什么东西就捡起什么东西朝影子砸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过这一段路，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磕磕绊绊地站起来，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着找下山的路。
　　然而她最终没有找到，在剧烈的心跳中昏倒在了草丛中。
　　红衣女人饶有兴致地看她远去，低头对膝上的骷髅说了一句：“世人果然都很怕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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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唉，太久不写鬼故事，都写不出恐怖的感觉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