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白椤

20、江湖夜雨【2】

　　武道大会虽然暂停，但夜间的晚宴还是一如既往地召开了。

　　这天夜里，庄园主楼被清扫一空，摆上了新的桌椅与碗筷，围绕一楼厅堂排作一圈。戌时之后，所有宾客鱼贯而入，分门分派，依次按顺序在桌案边落座。

　　戌时一刻，虞启歌姗姗来迟，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落座，晚宴便开始了。酒水菜肴一道道呈上，玉盘珍馐、琼浆玉液，群雄举杯畅饮，好似全然忘记了白天的恐慌和愤懑，暗地里却各自心怀鬼胎，言笑晏晏、酒酣胆热之间，隐隐有暗流涌动。

　　若有些江湖名宿携家眷列席，总要被人夸作神仙眷侣。今晚的宴席上，秦家家主秦涛便携了夫人与不过十岁的小公子秦谨前来，大家都纷纷夸赞秦夫人年轻貌美，小公子聪颖机智。

　　秦谨年纪虽小，人却很淘气，落座没多久就待不住了，不顾母亲的阻拦，偷偷钻到桌子底下，转眼就不见踪影。

　　秦涛跟周围的宾客寒暄完，转头发现座位上又不见了儿子，便对夫人皱眉道：“他又跑哪去了？你也不管管！”

　　秦夫人没好气地用筷子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气道：“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

　　秦涛只好亲自离席，在厅堂里转了一圈，一边连连对被他打扰的宾客道歉，一边四下寻找，终于在一张椅子后面找到了躲在阴影里玩的儿子。秦谨缩在广昀的座椅背后，被找到时还兀自笑嘻嘻地，权当自己在玩捉迷藏。

　　秦涛面上挂不住，一边粗暴地将儿子拖起来，一边对广昀道歉：“犬子年幼，是我管教不力，给前辈添麻烦了。”

　　广昀淡淡地回道：“无妨。”

　　他边说边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抬手时袖口落下一截，露出他手背上狰狞可怖的伤口，像是被火烧过。

　　这段插曲引得席上宾客纷纷探头张望，还有直率的人当场起哄，惹得满堂哄笑，秦涛阴沉着脸，将儿子按在座位上。

　　秦谨只安稳了一时半刻就又坐不住了，秦夫人眼疾手快，牢牢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座位上，他就撇嘴低头，好似觉得十分委屈。

　　江晚殊一入席就像饿了三天三夜一样，全然埋头吃饭，也不搭理这段小小的闹剧。喜欢吃的她就拼命往嘴里送，不喜欢吃的她就顺手丢给方恒，秦谨老实了，她也吃饱了，最后又将桌上那壶酒抢过来放在面前，这才满意地抬头，慢悠悠地打量起周围的人。

　　从秦谨钻到桌底开始，明初一直没吃下什么，她正望着秦谨出神，江晚殊突然凑近了，低声问她:“想什么呢？”

　　她语气难得轻缓温柔，明初愣了愣，轻轻说:“我妹妹小时候，也和他一样淘气。”

　　江晚殊听了，先转头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这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死去的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不需要活人去哀悼。”

　　明初低下头，默默地将饭菜送入口中。这些都是上等的佳肴，她却觉得食之无味，如同嚼蜡。
　　月上柳梢，酒过三巡，酒酣胸胆尚开张，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满座宾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想要比划开来，突然有人想起了每届晚宴上的流程，晃着酒樽大声道：“虞盟主，不知今晚有没有什么奇珍异宝，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

　　每届晚宴上，都有人会准备一件私下收藏的珍宝，拿到厅堂中央展示。倘若此人慷慨，有意将珍宝赠与他人，那就请在座宾客中想要收藏的人来比试一番，谁抢到了，这珍宝就归谁所有，往后是再赠他人、还是自留收藏，或是卖掉换钱，都任由这人处置。但若是主人并没有赠出的意思，那展示完后，这件珍宝就物归原主。

　　早有些缺钱的、喜爱收藏的人等着这一刻，这人声音一出，立刻有人跟着起哄开来。

　　虞启歌站起来，先端着酒樽向周围敬了一敬，然后朗声道：“既然诸位都想看，那么就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秦涛就端着酒樽起身，先向众人一敬，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道：“今日，在下带来了一件宝物，这便送上来给诸位掌掌眼。”

　　他还没离开座位，秦谨就兴奋得鼓起掌来，秦夫人连忙按住他，低声叱道：“你安静点！”

　　厅堂中央早已经准备了一张小桌，秦涛酒意上头，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侍女端上一只匣子，稳稳当当地放在桌上。

　　这匣子由木材制成，光泽温润，纹路清晰，匣盖上扣着一只铜锁。秦涛取出钥匙，打开了锁，却没立刻掀开匣盖。

　　他满面红光，有些得意地朗声道：“这匣子里是一面古镜，乃是黄帝时流传下来的珍宝，是黄帝铸造过的十五面铜镜中的第八面，据说镜中栖息着仙人，带在身边便可百邪不侵。”
　　这可是前所未见的宝贝，有些人不感兴趣，有些人却十分兴奋，大声道：“秦兄这是哪里找来的宝物？”

　　“拥有如此宝物在身，秦兄可是交了大运了！”

　　“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自己收藏才是，秦兄是不打算拿出来赠人了？”
　　“当然不是，”秦涛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这般宝贝，我自是要拿出来赠人了，只是不知哪一位英雄有本事能抢到它？”

　　“别说没用的，先打开匣子，让大家看看里面的东西！”

　　秦涛笑了笑，掀开了匣盖。

　　这镜子大约直径八寸，镜面光泽柔和，模样精致。秦涛将它举起来，对着灯光，周围的人纷纷探头，这才看清铜镜背面有一只麒麟模样的纹饰，周围还环绕龟、龙、凤、虎四种纹样，外圈绕了一圈八卦图，还雕上了十二只鸟兽，最边缘处，更有二十四个古老的文字，无论是纹样还是笔迹都生动有神。

　　秦涛轻轻一弹镜面，铜镜便铮然作响，声音悠远。

　　他得意地放下铜镜，笑道：“诸位，若有人想要这铜镜，便可来夺了。不论先后、不问手段，一炷香的时间里，谁最后抢到了，这铜镜就归谁。”

　　秦涛回到了座位上，周围宾客中，便有人跃跃欲试起来。大家互相观望一番，等到侍女燃上了香，这些人就像约好了似的，纷纷起身。

　　想抢宝物的必定是高手，有些垂涎的人见了对手，发觉自己打不过，也就退回去了。铜镜不如金银珠宝、神兵利器，对刀头舔血的江湖人来说并没有太大的用途，也有些人临上场前又觉得抢这宝贝来没什么用处，思虑一番之后，又回到座位上观战。

　　江晚殊盯着铜镜看了一会，突然将手按在桌上，准备起身。方恒拉住她，说：“阿九，你干什么去？”

　　“看看那镜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江晚殊低声说，“如果这些年没出差错，真正的宝镜应该在长安。”

　　方恒松了手，她站起来，走向厅堂中央。

　　剩下的四个人中，两人是利落的游侠打扮，一身短打，背着刀剑，看起来十分年轻，一人名叫唐勤，一人名叫乔飞。还有一人是个彪形大汉，腰上缠着一圈铁链，名唤高锤。剩下一人是个三十有几的男人，姓陈，衣饰比起其他人来说要华丽不少，长衫广袖，像个吟诗咏雪的贵公子，肩上站着一只黑鹰。

　　他们互相之间都照过面，唯独不认识她，心下不由得疑惑，不知江湖上何时有了这一号人。这四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其中三人各自拿出兵器，朝桌案上的宝镜奔去，唯独陈公子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观起战来。

　　江晚殊没有急着去抢铜镜。她展开折扇，闪身逼近乔飞，扇骨泛出凛凛寒光，直逼他眉心。乔飞横剑去挡，江晚殊折扇上挑，撞在剑刃上，震得剑刃向上弹起。乔飞手腕一震，剑尖刺来，她又顺势将折扇横在身前，剑尖从扇面上划过，竟然撞出一阵细碎的金铁之声。

　　江晚殊一脚踢向他膝盖，鞋尖里弹出一柄小小的银刀，撞进血肉之中，磕碎了骨头。乔飞疼得弯下膝盖，江晚殊左手捏住他的手腕，右手将折扇并拢，敲在他背上。

　　这一下震得乔飞五脏六腑都颠倒了，他刚要勉力挣开江晚殊的手，整个人就被她单手扛了起来，绕过肩头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咳出一口血来，当即晕了过去。

　　江晚殊迅速解决了乔飞，又逼向正和唐勤在桌前过招的高锤。唐勤正乐得有人搅局，立刻横刀斩下一阵刀风，将高锤推了出去。江晚殊正好绕到高锤身后，拽住他腰上的铁链用力一拉，高锤被她拽得往后仰倒。但他力大无穷，硬生生在半空稳住了身形，双手往后一探，向江晚殊抓去。
　　他双掌如同铁扇，一旦合拢就难以挣开。江晚殊松开铁链，往上跃起，踏着他的手臂借力攀上了横梁。她抓住垂得最低的一根斗拱，故技重施，鞋尖踢向高锤。

　　斗拱本身建得很高，要是高锤长得再矮一点，恐怕她就够不着了，但此人生得实在高大，身量差不多有两人高，高得简直人神共愤。江晚殊鞋尖踢出，正好够到了他的下巴，银刀再次弹出，穿透皮肉骨血，高锤痛得大呼，双手捂住嘴，嘴角不断淌下鲜血。

　　唐勤看她解决了高锤，又要来抓自己，连忙收起宝镜，见她要往下跳，便往横梁上蹿去。江晚殊落地之后紧追不舍，攀着墙面也上了横梁，但唐勤已经先她一步从上面下来了，她蹿上去之后没抓到人，干脆脚尖勾住横梁，从上面倒挂下来，正坠在刚刚落地的唐勤身后，双手攒拳，狠狠往他太阳穴一砸。

　　唐勤没料到她还有这种阴招，一时间被那内力强劲的两拳砸了个头昏眼花，晃了两下就倒了。

　　被她伤了口舌的高锤还能动弹，本着一定不能让此人得到宝镜的执念，拿过唐勤怀中的宝镜高高抛起。

　　宝镜被拋到半空，又重重坠下，梁上轻飘飘落下一人，直追那宝镜而去。长袖一卷，眼看就要将它卷到手中，一只黑鹰突然蹿出，凌空叼了宝镜就走。

　　江晚殊怒道:“畜生，滚回来！”

　　黑鹰振翅掠过厅堂，飞扑过众人头顶时一松口，宝镜直直坠下去，被早有准备的一人网在手里，收入怀中。

　　陈公子朝江晚殊微微一笑，刚晃了晃酒樽，就见她已经到了身侧，扣着折扇的右手绕过他的脖颈，用手臂扼住他的咽喉，左手抢过他手上的酒樽，将里面剩下一半的酒液泼在他怀里。

　　陈公子此人非常爱干净，眼看清香四溢的酒液将他的衣衫淋了个透湿，他怒不可遏，立刻甩开外衣，江晚殊探出左手，动作灵敏地像在偷东西，将他怀中露出一角的铜镜抢在手中。

　　“你！”陈公子勃然大怒，刚要去抢，江晚殊突然屈指在镜面上敲了一下，宝镜铮然鸣动，声响悠远。她却嗤笑一声，将宝镜丢回去，说：“不要了，还你。”
　　然后真的将折扇一展，长袖一拂，潇潇洒洒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