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白椤

19、江湖夜雨【1】

　　洛阳城的昭昭天日下，逐渐有暗流涌动。

　　中断的武道大会上，清理完所有骷髅之后，清点伤亡的人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叫，紧接着，群侠纷纷围向二楼，人声如浪，将恐惧、震惊、愤怒各类复杂的情绪传递开去。

　　中年男人的尸体横在角落里，倚墙而坐，头歪向一边。他面容安详，衣饰齐整，出鞘的佩剑还握在手中，若不是喉间那贯穿而过的圆洞形伤口太过可怖，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在蜀中谭家家主、知剑山庄庄主之后，这是第三个死在长舌鬼手下的人。

　　此人名叫刘良俊，是个无门无派的游侠。他年轻时的确称得上一流高手，但年纪渐长之后，在他同辈人中，无论相貌还是武功都只称得上普通，并不引人注目。他能被请上二楼，大概也只因为资历算是深厚，也与虞启歌有些交情，总不能与新生的后辈一同坐在一楼。

　　人群将尸体围得密不透风，议论声纷纷扰扰杂糅在一起，站在外面的人一句都听不清楚。

　　江晚殊不想挤过去凑热闹，远远地探头想看死者的模样，但她本身算不上高挑，高高矮矮的人聚在一起，将她的视线全都遮住了，还遭到了方恒无情的嘲笑。她只好爬到横梁上，从上往下俯视，这才将人群包围中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渐渐地，繁杂的议论声开始往统一的方向靠拢。

　　有年长的人率先指出了问题：“看这伤口，应该是被长舌鬼所杀才会如此啊——”

　　当即有人惶恐道：“长舌鬼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出现？而且……他竟然还混入武道大会上杀人!”

　　这时，有人想起今日有些没有出席的人，试探着说：“怎么这次武道大会上，不见谭家主和祝庄主两人？”

　　人群沉默了一瞬，有个年轻人道：“我有个兄弟在谭家当打手，前些天，他同我说谭家主在蜀地失踪，至今没有音讯……”

　　这几句话迅速传开，激起惊涛骇浪。

　　虞启歌适时地走上来，咳嗽两声，道：“诸位，请先静一静。”

　　议论声骤停，人群沉默下来，纷纷转向他。

　　“这次武道大会上出了事，是在下的疏忽，在此给诸位赔礼，也希望大家不要太过记挂。关于这些骷髅的来历，我一定会派人严查，必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虞启歌一拱手，话音渐沉，“对于刘兄的死，我也十分难过。不瞒大家，祝兄与谭兄也已经出了事，但大家也不必惊慌，当年我们围剿长舌鬼时，的确在断崖下找到了他的尸体，因此我能断定，他是绝对不会再重新出现的。”

　　他说到这里，有大胆的人出声道：“可刘前辈尸首上的伤口，明显是长舌鬼所为，这该如何解释？”

　　“诸位只要相信长舌鬼已经死了，就绝不会被这假象所欺骗。”虞启歌严肃地说，“一定是有心人利用了这一点，故意制造出伤口的假象来混淆视听，以长舌鬼作幌子，隐瞒自己的真正目的。在下一定会严查此事，势必要将此人抓住，诸位不用担心，长舌鬼绝不可能重现江湖。”

　　他话已至此，意思十分明确，也就没人有理由再质疑其他。只是有些人信了，有些人不信，都在怀疑长舌鬼的死讯是否属实——毕竟当年围剿长舌鬼的人都是高手，普通江湖人并未参与，除了参加围剿的人，也没有人切切实实地见过长舌鬼的尸体。

　　虞启歌将武道大会暂停三天，只有晚宴依旧按时举行，前来参加的人都有资格赴宴，去不去全凭个人定夺。

　　当天下午，江晚殊邀明初外出，上街去逛一逛。明初左右无事，就和她一起出门了。

　　两人没有谈论关于长舌鬼的话题，明初想了想，觉得江晚殊之前那番关于“判官笔”、“凝气成剑”的理论也有些道理——只是这江湖上，真的有人已经练出了凝气成剑的本事吗？

　　洛阳城的酒楼，为了招揽些客人，总喜欢请些说书的、唱曲的到大堂里来。倘若是生意红火的店家，请来的大多都是些歌声甜美、弦音动人的歌女，若是些生意惨淡的店家，赚来的钱都快补不上亏空，也就请不来当红的歌女，只能找些同样惨淡的人来，在大堂里搬个椅子坐着，吹拉弹唱来上一曲。

　　途经一家老旧的酒楼时，便有阵老迈苍凉的声音传来。

　　这家酒楼开在一条小街上，街上来往的行人就少，它又是家有些年头的老店，十几二十年下来，没开出口碑，倒开出了破旧和苍老，酒旆被雨水染得灰黄，边缘破了个口子，拖拖拉拉掉下些裂开的线头。外墙上漆色斑驳，也没人去修补，就任它继续经受风吹雨打。

　　萧条的大堂里，有个穿长衫的老头坐在椅子上，睁着双浑浊的眼，歪着头，枯瘦的手在弦上拨拉，用老迈的嗓音唱苍凉的曲子。

　　这段曲子大概早已经传遍大江南北，来往的行人听了两句，发现自己早就听过，也就懒得听下去了。大堂里的客人也兴致缺缺，兀自吃饭聊天。

　　江晚殊本要离开，听见了唱词，却又驻足不前了。她也不上酒楼，只站在街上聆听，明初只好站在旁边，跟她一起听下去。

　　她们来得正巧，这首曲才刚刚开始，唱的是个年轻人，意气风发，负剑入江湖，因缘际会结识了几位好友，几人年龄相仿、趣味相投，当即结拜为兄弟，四处闯荡。

　　分明是段令人热血沸腾的唱词，用老头那苍老的声音唱出来，竟无端变得滑稽又苍凉。

　　接下来，又唱到这群人在终南山剿匪，救下贵妃与公主，得了朝廷嘉奖，得以进宫面圣时，这几人不顾宫内规矩，手挽着手，并肩行至龙座前，惹得皇帝哈哈大笑，连连夸赞。

　　老头唱着唱着，险些破了音，调子没能上去，拐了个弯滑下来，格外滑稽，大堂里零零星星的几桌客人都笑了，站在街上的明初听了，也觉得有些好笑，连忙抬手掩住了嘴。

　　但江晚殊没笑，她垂下眼，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老头对周围的一切都不予理会，镇定自若地继续弹唱。

　　后来，这位年轻人和伙伴一起，与江湖上的各位高手联手，剿杀一个令人深恶痛绝的邪道恶魔。
　　这一段兵戈交接，老头将弦拨得铮铮作响，刚刚还有些拖沓苍凉的调子陡然变幻，音调高高低低，转换得十分自然，含了些沉沉的气韵，一唱出去就引得全场共鸣，竟将场面演得格外生动。
　　邪道恶魔被杀以后，诸位高手凯旋而归，一路高歌狂饮，好不欢畅。

　　到最后，曲调复又沉下，老头继续拖起他苍老的嗓音，幽幽唱完了最后一段结局。

　　这年轻人剿杀恶魔以后，便回到洛阳居住。

　　有一年春天，他的一位好友邀请他入蜀赏花，他回信说不日动身，之后就再也不见踪影。

　　老头唱到最后，低沉的音调化作一声叹息，和着嘎吱作响的弦，伴作了大堂里客人们的又一道下酒菜。

　　江晚殊说：“走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明初道：“这是段挺老的曲子吧？我看那些人都不太爱听。”

　　江晚殊眯起眼睛，道：“这江湖旧事，现在还能值几页话本？江山百代，更迭得实在是快，二十年前的事，现在也没人爱听了。不过这也的确没什么意思，东边有位唱曲的，说的是鬼怪故事，你若是有兴趣，我就带你去听听。”

　　明初低眉笑了笑，道:“你是真的不爱听”

　　江晚殊一愣。

　　明初回头望向酒楼，见那长衫落魄的老头又在重新唱那段早已经传遍大江南北的江湖旧闻，好像他只会这么一首似的。枯手拨出的琴音萧瑟得很，而来往的客人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得不肯给他。

　　她看了江晚殊一眼，道:“你若是真的不爱听，为什么要在那站那么久？那些路人是真的不爱听，但你不是。”

　　江晚殊没看她，只幽幽道:“有人生年不满百，死得太早，后人要听他的故事，不就只能从话本和唱词里面寻了么？”

　　“你说的是段城？”

　　江晚殊默不作声。

　　她这一沉默就沉默了很久，直到两人走上另一条街，热闹的酒楼里，歌女甜美的嗓音远远传来，她才说：“我说的就是段城。”

　　怔神之中，她听见明初问：“你认识段城？他是个……怎样的人？”

　　声音很低，小心翼翼的，似乎又是好奇，又怕触到她的伤心事。

　　“你说段城？”江晚殊将折扇展开又合拢，扣在手心，“他是个挺好的人，风流倜傥又不失温和，虽然负剑而行，但有侠气却没有匪气……”

　　她想起那个雨夜，白衣公子撑了一柄青色的伞，伞面大半都斜在她头上，给她遮掩漫天的瓢泼大雨，眼神哀伤而绝望。

　　他惨笑一声，轻声说:“原来，段某与江姑娘也是同一类人……”

　　她笑了笑，拿折扇去敲明初的额头：“我描述再多也没用，你听了他的传说，自己去感觉就是了。”

　　“喂，”明初挡开她的手，“能不能好好说话？！”

　　江晚殊大笑，趁她动手打人之前，飞身就跑，几步跃上了屋顶，明初气极，立刻追上去，全然不顾街上行人诧异的目光，非要还手回去才肯罢休。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就不见踪影。

　　悲歌唱彻之后，也就不再有人记得。

　　哪怕洛阳城故景如旧，哪怕牡丹花依然年年开败，哪怕他曾经住过的小院里也芳菲依旧。
　　可是草木本是无情，懵懂之中，哪里记得曾经走过的春秋、曾经见过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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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大家司夏的《薄酒寄西风》，真的太好听了QAQ，司夏姐的声音唱这种歌太合适了QAQ
其实我是一边写这章一边循环，听着听着再结合一下剧情，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