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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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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出巡是暗中行事,不宜惊动各方,故而人手不足,只在寺中寻一偏僻住处,地方也小,动静便于掌握。
侯爷虔诚,年节之前总会进普胜寺中祈福,旁人并不知其中缘由,只知道普胜寺愿灵,可渡逝者往生再入轮回。
“除照旧在地藏殿供灯外,今岁已在莲花千佛洞新塑菩萨立像,同真人等身,月前已经完工。”
寺主将众人引向石窟,再抬首,却遥遥可见那石窟已燃起半壁灯火,佛光普照,极震撼人心。一瞬间天地浩渺,人事皆空,平侯甚至忘记自己来意。
住持念了句“佛号”,偏头问一旁小沙弥,“莲花洞久不曾放灯了,如今是谁在打理?”
“住持忘了,一向是温檀主会来供灯,今日雪大,温檀主几人上山后便住下,想仍旧是她吧。”
寺主想起确有此事,点头称是,便请一旁贵人的示下。
“若有需要,可请温檀主先行离开……”
侯爷摆手说不必,“这位檀主妙思,这盛景比在殿内供灯虔诚。”
寺主肯定道,“是,石窟众多,温檀主要费些时间才能点亮完全。”
他不语望着石窟良久,伴着前殿钟磬之音,浑觉荡涤心灵,人事皆忘。
一行人缓至山上。
姒罗正瞧着菩萨出神。
这菩萨的样貌,脸上平和的表情,甚至衔在双耳上的一对玉坠,眉间轻描的一颗红痣,活脱脱是十年前阿臧的样子。
荷浓唤了她两声,见她沉思,便也凑过来细瞧。
“这位菩萨面善。”荷浓拜过之后,对这塑像颇感新奇,“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菩萨,平常不曾见过。小姐认识这一位么?”
姒罗轻摇了摇头,小声回她,“这不是菩萨。”
“不是菩萨?”
初见塑像时姒罗心中确实大振,心绪搅作一团。她伸手抚触那塑像的面容,她自己都快要忘了阿臧的样子了。
行至石窟前,侯爷叫几人不必跟来,他瞧瞧自己衣角还算干净整洁,拄着手杖孤身进洞。
莲花洞中心石窟最为阔大,足可容纳十数人。因洞中空旷,手杖声笃笃作响。
这尊菩萨像在洞中极为醒目,因是新塑颜色较其他鲜艳,且其他皆刻在壁上,只这一尊为做好后移进洞内。
平侯便就着已经点亮的酥油灯瞧它。
他愈看却愈皱起一双剑眉。
沉声道,“谁?”
荷浓方才出洞透气,如今只姒罗一个躲在暗处,她的位置可勘洞中全貌。自那人进洞,她便已手软脚软,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些离开,如今陷入这进退不得之地。
石像后一团赤色,她像只火红的狐狸,本团着身子在暗处藏着,一双慧眼窥探洞中全貌,伺机而动。突然被人呵斥,立时受惊,一瞬便起身奔出洞去。
平侯腿脚不便,不能追她出去,只朦胧瞧见一个背影,那身形姿态分明是个姑娘。想起方才寺主形容,估计就是那位姓温的施主。
有侍卫进洞问询,见平侯倚杖而立,正专心瞧那塑像,便退出去叫放了人。
方才那小小插曲,并未打断侯爷兴致。
他站得久了,却觉得这塑像不仅仅是形容同阿臧一般无二,连身上香料都相去无几,一时有些恍惚。
“是你来过?”
他说出口便一瞬清醒,阿臧走了十年了,是他亲自殓得她,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阿臧死了。她走得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阿臧舅家为柳氏。京城柳氏三姊妹是有名的美人儿,阿臧母亲行二,其余两位姐妹入了宫,阿臧大姨母为元后,只是未生育便殁了,三姨母生四王,四王同阿臧青梅竹马,过去在京中二人也是一对佳偶。
阿臧承袭母亲貌美,又兼楼家百年大族,书香门第,父亲将阿臧教习得聪颖通透,德才自比貌高。
他想起自己坐在自家一处文玩铺子里,翻看这里走货的伙计从各处搜集的情报,就隔着一张棉布帘子,还能听到姑娘解店中墙上挂着的七字谜。
“前朝书画家齐之冕,有山中隐士极推崇他的书法,吴王欲招隐士入麾下,便着齐之冕写《吴王拜帖》,后终究得偿所愿。”
女子话锋一转,又道,“吴王多疑,上位后多番打压功臣,隐士亦不能幸免,死前齐之冕亲致奠辞,用得就是拜帖中这一句:才,上争归,下拜刺。我猜这便是谜底。”
他仿佛记得谜面问:出世诗是绝命词。
仿佛也是对阿臧命运的一语成畿。
平侯回神之后又是自嘲。
“想你你如此恨我,若是活着,怕是会躲我一辈子。”
菩萨慈眉善目,但笑不语。
如今他风光无限,手下蛟尾卫专司皇城守卫与天子仪仗。那高城卫,金威卫苦守西南多年,终于去年黑水河一战大败赫林部,解决了西南大患,得胜班师回朝。平侯一时暂列武将之首,诸将以其马首是瞻。
十年劳苦,他将自己索性扔进那无边际的沼泽地里,吞咽自负的苦果。如今花团锦簇,却仍无人共赏。自袖口扯出帕子小心替塑像擦拭清扫,那香味愈发向他鼻腔里头钻。
他再细闻一下,心中一荡,这味道确实是阿臧曾用过的,有莲子苦味,冷冽醒神,不似这时节所用……
平侯府内,丫头妙喻在延寿堂门口问了安,“侯爷。”
他扬手叫起。
索夫人在堂内正读经书,如此便合了书,只一面捻着佛珠一面等人进来。
母亲见儿子劳苦总要念叨,“今日又晚了些,你这腿伤还没好全,何至于这样拼命。”
平侯将大氅解了抛给小厮,旋身在索夫人一旁榻上落座,劝慰着,“娘不必操心,都是些无谓小事,今日了结了,后几日能歇一时。”
索夫人听他如此,便暂时放弃念叨他多休息,“赫林部公主抵京,今日可入了宫?”
“昨日圣上赐了合阳宫,封了泰嫔。”平侯倚着榻上方桌,乐于同母亲聊些朝中时局,“赫林少有如此诚意,圣上总要给几分薄面。”
“泰嫔?”索夫人将佛珠搁在手边,暗自琢磨,“封号倒也吉祥。”
大丫鬟妙喻见二人还在热谈,便将熏炉里已然熄了的香饼衔出,接替又置了新的进去。
平侯点头称是,“赫林在我西南称雄多年,又数次北上滋事,叫我西南百姓终日惶惶,黑水河一战之后归降,也不枉我差点没了这条腿。”
索夫人却不爱听他如此形容,“菩萨保佑,叫你日后长命百岁,逢凶化吉。你静心修养,长短是会好的。”
平侯对此不甚在乎,“泰嫔既已平安入宫,接下来赫林部世子求娶和亲之事自然也要提上日程。”
索夫人颔首称是,“两地和亲,对百姓是极好的。而且此刻是赫林归于我朝,我为主人为臣,和亲尽可展现我夏朝雄厚国力,叫赫林臣服。”
平侯驻守西南多年,圣上有意封他为平南王,赫林部归于其辖下,所以此次赫林部世子求亲,圣上授意平侯在族内寻合适女子,日后封为郡主,与赫林部通婚后,更便于大夏掌握赫林部动向。
“圣上有意封我卢氏后人为郡主,与赫林世子和亲,代行我夏朝恩泽,诸事必要万般妥帖。”
平侯点头称是。
此刻熏香迤逦,平侯半刻方才发现今日之香同往日有异,便偏题问了句,“延寿堂今日熏香往常不曾闻过。”
这一问正中索夫人下怀,便由此引出近日所见,“娘没有女儿缘分,你两位哥哥的女儿不过孩提。娘本想从宗亲里寻一位合适的,认作义女,日后封了郡主,也算一桩美事。哪知几番相看之下,近日倒叫我在外寻到一位极合眼缘的。”
“哦?”
平侯来了兴趣。
“禹州温家,你可还记得?”
“禹州温家?”
平侯想起普胜寺那夜偶遇的“红狐”。
“自然记得,温尚书从前对我多有照扶,其子温正纶同我还有几年同僚情谊。”
“正是温正纶之女。”索夫人两手叠在桌上,她不爱佩上诸多饰品,那手只仔细作养得珠圆玉润。
平侯听后也颇满意,“温正纶刚直,其女必不会错。”
索夫人听他如此形容,嘴角含笑称是,“这香名叫梅销骨,是温正纶之女所用。”
平侯对此没有异议,“既然她得了母亲青睐,便定了她吧。”
才预备要离开,索夫人突又牵住儿子手腕,“撂下了赫林部的事儿,也该考虑你自己的事儿了。”
平侯却说不急,抚了抚母亲手背,“再过些时日吧。”
自先夫人意外离世,平侯十年间再没有议过亲事,身边更无女子陪伴,来来去去就是禹州卫这些个粗人。
他正要掀帘出去,突发奇想地问了句,“母亲可知道有莲子苦味的熏香唤作什么?”
索夫人用香不多,便找来妙喻问询。
妙喻答,“前朝有一熏香唤’如是莲说’,便是用莲子所做,不过近年配料失传,如今要做,恐怕要费些时日。”
平侯似乎也未放在心上,道声“知道了”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