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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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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京城西市人声鼎沸。茶楼酒肆勾栏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红灯笼穿成葫芦串,招招摇摇坠在乾西坊门楼两侧,左书河清海晏,右书天下太平。
几人拍马而过,一路飞尘。穿五巷过两街,直奔到槐树胡同口才急牵了牵缰绳。人声渐渐远了,胡同里也少有人走动,再往前几步,借月明余晖,能瞧见门楣上“平侯府”匾额。
门口小厮赶忙接了缰绳,复又有人引着他们进了门去。
正和殿处侯府正中,殿前二禹州卫守备,阶下另有一队人马巡逻警戒。几人被拦在殿外,另有人入殿通禀。
殿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世子。”
殿中设高坐,高坐之上有一着朱红团领衫,腰白玉束带的男子。这人阔肩窄腰,黑眸宝光,如寒潭深邃。男子右手执一本《惠通县志》,正读到酣处,不见多余动作,只抬手叫起,“说。”
“楼念之没了。”
男子半晌无话,此间县志又翻过一页,“四王可有踪迹。”
“范围在五里坡附近,还需盘查几日。”
男子此时方才抬眼看他,面上不见表情,没由来却叫人觉得智珠在握,“知道了。”
这人退出殿外,却见一片鹅黄裙角翩跹而过,带着隐约可闻的一点啜泣声,偏头望去,只见一双盈盈泪眼,柔波暗渡,羸弱非常。
“世子夫人。”
女子一股脑冲进殿内,见夫君高坐,便径直跪倒在座前,伸手去扶面前男子的皂靴,“求您饶我哥哥一命吧。”
她声声泣血,引得世子面色不豫,将书扔到一旁垂眼看她,“前情你不是不知,四王意欲谋反,新朔都督楼念之未察公文,私放四王千余骑兵取道新朔,直奔行宫。今上震怒,捉拿四王,楼念之到此时还在掩护四王躲藏,我亦不能左右大局。”
“那若是哥哥回头,主动投案,世子可否饶他一命?”
世子并不为所动,“这等乱臣贼子回头也难逃死罪。”
“阿臧只剩这么一个亲人了,且□□前也曾送信与我,四王并非谋逆,是得情报以为行宫失陷,他们是前去营救圣上,而非逼宫啊……”
世子将脚移开,探身伸手去够阿臧小小的下巴,她的确美得惊人,哭到情浓梨花带雨,一手抚去满把温腻。
阿臧甚少有如此示弱之时,甚至与他少有交集,世子几乎立刻便动了恻隐之心。
“好,我愿意相信你。”
阿臧满脸不可置信,他是个极聪明自傲的人,向来不会轻信他人。
他蹲下靠了过来,二人从未如此接近过,彼此呼吸可闻。
世子指尖微湿,皆是阿臧脸上泪水所做。
为何有人连哭都美得惊心,世子用那根手指去沾她一张檀口。嗬,果然如他想象中一般柔软。又从嘴唇划去一双妙目,这里往日灿如星辰,他还从未见过比阿臧更含柔情的眼睛,如今却为别人而哭,哭得肝肠寸断,引人妒忌。
耳上连最常戴得那副水滴样白玉耳坠也去了,嫩生生的耳垂在他手里捻了几捻,像是呓语,世子凑近在她耳边念叨了句,“你该,早些来求我。”
接着在耳上印下一吻。
再划过她细而长的脖颈,激起一片栗然,那指如挑针掀开她一侧衣领,“楼念之若是投我门下,我饶他一命。”
阿臧却猛地捏住世子手指,“我要见到他平安。”
世子停顿不过一息,很快妥协,“便依你。”
持春阁内温暖如春,阿臧将丫头都遣了出去。寻了月前哥哥送进来的书信,照小时候常玩的暗语游戏,将手中固定位置掏空的白纸附在了信上。
“顾家祠——”
当夜,平侯世子领禹州卫直奔五里坡顾家祠堂。
阿臧被强留在侯府,任她百般恳切哀求,世子终究不为所动。
虽未明说,冥冥之中阿臧并不觉得哥哥在禹州五里坡,他同四王是那样谨慎聪敏之人,断不会落如此大的破绽给世子,若是她没猜错,哥哥只是借他手调世子势力去向错处,是一时缓兵之计,成与不成无甚大碍。
“菩萨保佑……”
月朗星稀,渐入深夜,阿臧却半分睡意也无。直到阖府寂静,她才草草收拾了自己,心神不宁的熄灯躺下。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她还清醒着,突被人搡了一把。她正要出声,来人抢先捂了她的嘴,“是我。”
是侍女妙言,“夫人莫怕,我是四王的人。”
阿臧推开妙言双手,并不信她,“大胆!我同四王无瓜葛。”
“桃红柳绿几家言,春回小庭院,青一枝,霭一笼,春水翻波,一重复一重。”
妙言所念得是她少年时所做得词,送四王的生辰贺礼。
阿臧不再挣扎,“有什么话,你说吧。”
“四王在槐树胡同外的牌楼等您。”
阿臧急急骂了句,“他疯了!”
左思右想此时不是合适的见面时机,“我哥哥呢?”
“四王说,你去了便知道了。”
阿臧觉得自己果真是乱了,可她到底年少,从未处理过如此大事。
牌楼旁不过一辆空车,她坐上去便有人接应。
如此走了一夜,又周转几次水路,等她晕头转向的勘察四周情况,却发现不过刚出京城,就在禹州边界的一座佛山。
来去兜了几个圈子,确保无人跟踪才进寺里。
寺称普胜寺,年久失修,山门破败,阿臧被引着直奔地藏殿。大殿供奉着地藏王菩萨金身,金身呈站姿,脚下有莲花座,手持法杖,闭目潜心,有慈悲之相。
四王就在佛前长跪祝祷。
阿臧看他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头发却白了一半,可见如今情况实在棘手,回天乏术。
“你来了。”
他回身望着她笑,“你在侯府好不好?”
“还好。”
他却说,“世子对你冷漠不言,常有冷脸,你哪里会好?”
“你都知道了。”阿臧想,大概是妙言通风报信,侯府里自己的事情他了若指掌。
四王语焉不详,只说,“我带你走吧,我一个人走了,不放心你。”
阿臧见他落魄,心里不忍,偏头说个“好”字,并未听出四王弦外之音。
此时却听殿外一阵骚乱。四王队伍不过百人,已被围追堵截十余天,疲于应战,交战不过几手便皆被缴械。
世子玄色袍角在殿前门槛上划出个圆润的弧。即便连夜追击,他从头到脚都透着得体,殿内黄土飞屑,他的靴上却不沾片尘。
他一进门,便盯着阿臧不放,“还不过来。”
阿臧早该猜到,世子不信她。
世子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对比四王已显败相,他脸上表情甚至带着嚣张的意味。
四王知道自己再无胜算,今日便是大限之期。
“阿臧,世子待你……”
四王笑颜说着,嘴里却咳出血来,断断续续问着,“待你……好不好?”
阿臧正要扑过去扶他起来,却被世子制住了身子,他未使多大的力气,便将阿臧扳向了自己。
四王笑得无比从容。
阿臧突又想起自来时便未见哥哥,泪眼未擦急急问他,“我哥哥呢,我哥哥现在哪里?”
四王感觉到胸口伤口又一次崩裂,疼到声音都打着颤,“这就要问你的夫君了,他一手促成,从头至尾……”
这一句话叫他使了全身气力,人顷刻便颓了。
阿臧两手将世子外袍揪起褶皱,急切问道,“促成……是何意?”
世子紧抿了双唇不语。
阿臧似乎有所感应,“他……”
“两军交战,楼都督死在了在五里坡。”四王终于狠狠扎下这最后一针。
阿臧猛然回头,语气中充满不可置信“他死了?”
“你不是说,会饶他。”她连哭都忘记,只是克制不住的浑身发抖,抖到捏不住世子衣角。
阿臧只软弱的求他,“你答应我的,要让他活,你答应我的……”
世子只任她缠着,两手将她虚拢在怀中,视线不离她分毫。
“是你杀了他?”
世子决然否认,“是牧城军,不是我禹州卫,你哥哥不是我杀的。”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时候?”
阿臧对上他原本坦荡的眼神,“他什么时候死的?”
“昨日。”
阿臧痛到极致,突然想要放声大笑。
“你——”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责怪?谩骂?诅咒?
换不回那些她所爱的人了。
“你不要靠近我……”阿臧脱了力,推拒的力气猫一样的轻。
“你累了,我们回府。”
四王冷眼看着,已经感受到因伤口溃败,多日高烧,他的时间大概不会再多了。
平侯世子多么骄傲啊,娇妻在怀,政敌皆败,四王的恨与嫉妒像烈火燎原,燃烧他仅剩的理智。
你不是以为同阿臧来日方长,不顾眼前将她伤得遍体鳞伤么?那本王自然要打破你这无谓的幻想。今日我所受痛苦,往后你必要承受十倍百倍。
“世子可千万要,万寿无疆啊。”
世子吝于施舍半片眼神与他,全部心思都放在阿臧身上,“你哥哥已被运回楼家,楼家如今门庭冷落,还需你回去支应。”
阿臧哀哀戚戚,不知道今后的路如何再继续,有一瞬甚至像追随前人而去,再不想理这红尘中事。
她不愿叫世子近身,使出全身力气抗拒,世子正要劝说,却见她陡然松了力气。
两只弩箭穿胸而过,她□□痛得痉挛,只听到有人喊她名字,她挣扎着想要睁眼——终于还是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