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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沐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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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惊了惊,喜了喜,继而淋了雨,又冻了身,再讨了打,茧锁这一觉睡得稀里糊涂,浮浮沉沉地到天明都起不来。娘亲的手探上她的额头,冰凉得她浑身震了震。紧接着,她便连打了几个喷嚏,在瑟瑟发抖中却感觉自己体内火热地烧着,十分难受。
哑娘照料了足有两日,见她病情不见起色,冷着面孔出门寻药去了。她一个人继续睡了醒,醒了睡,整个人虚虚晃晃的,眼皮似千斤重,昼夜都模糊了。在迷蒙中,她觉得窗外有半扇月光照进来,本来浮沉的神思有一瞬的透彻,但鼻间在下一秒就飘入一阵花味儿,闻着是香凝,可是思绪同时又更觉迷乱。
眼角逮住了窗前的一个影子,想是娘亲回来了,挣扎着欲起身,可身子骨不听使唤。她正纠结,耳边传来了的声音冷冷地像是在下号令:“喝药。”,花香末了,一鼻子的药香冲上她的脸,呛在喉鼻间,惹得她咳了心肺。
影化作人,待她生生地咳完,立即给她送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握着药的纤细长手对着病怏怏的她没半点惜怜,一只手扣了她的下巴,强灌了整整的一碗,一滴不漏。苦涩的浓稠良药这才被灌下去不过半响,她就出了一身汗,酥软地翻身又入睡乡,沉睡前梦呓了一字:“狐……”
听得她的梦语,原本覆在床边的手紧了紧。老旧的床榻忽的一沉,哑地吱了一声,抚上她额头的是那只喂药的手,细嫩又沁凉的触感把她从梦中揪了出来,却在她耳边说:“快睡吧……一切不过是梦而已,醒来就记不得了。”说罢,对她直吹了一团气,化为白雾散在临近。
她本也觉自己在梦境之中,经此一说,蓦然矛盾起来,多添了分想法,呢喃道:“狐妖……不是梦……是……”
语不成句,小茅屋门板的吱呀声在这时恰好迎上,截住了她的话。那喂药之人转身,夜光下她脸上映了月色,嫩黄且娇美,着一身的华美紫衫,实是一明媚佳人,就是一双目光精锐得逼人。与她屹立相对的是木然站在门前的哑娘,冷漠面容中有一股恭敬的意态。
“多大年纪了?”那女子思忖一瞬。
“下月初七满十五岁。”哑娘回道。
“啧,长得这般瘦弱,我道才……神识就那么迫不及待想归位么?日子还远着呢……近来试过对她使点什么术吗?”闷声问道。
“未曾。”
“幻术对她不太管用,小娃娃长大了,居然不似从前般那么好糊弄……”刚才对她施的那一手似乎无效,琢磨着其中的问题所在。
“或是病着的关系,神思散乱所致。”
“不……不。许是这身子骨生得好啊,那人……”眉峰一厉,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咱们小家子的魅惑之术禁不了你的念想,那唯有以摄魂之法保你至纯至朴的脾性了。茧锁,莫要怪我。”语末竟带有一丝的狠劲。
“这……”哑娘神色难辨,语调中透出微弱的质疑。
“何惧?你当我是谁?使不好摄魂法么?”锐利视线随着口中的一字一句层层递进。
“不敢,沐凝大人,小婢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忧虑那人……”总是木讷无情的她悄然动摇了些许。
“你道我不知晓你的心思么?那会儿出了乱子,小辈们大都慌了,就是知情者也避了去,谁愿淌这浑水。就你这么个小妖,居然探到了里内的消息。要是放聪明些,也许可以讨了好处,拿了便宜,逍遥去。你偏不,巴巴地跑来寻我,旁的不要,就要照看个小娃娃。”被哑娘呼作沐凝的女子一双眸像是可以看透万物般,冷眼中细细将哑娘旧事一一道出。
屋里沉寂了片刻,沐凝迈步走到哑娘身旁,却把她唤作别的名字:“我说扇烟你啊,舍去了清丽玉立的容颜,守在这穷乡僻野,为的是当个后娘过过瘾吗?虽说这娃娃不是一般的娃娃,但现下她也确是与一般的孩童无异,甚至还不如寻常人家里的孩子。你就是个图时机的人也不该是这般的候着……为了那人,弃了种种。光阴不留人,在年华盛开之际,日夜照看着他人之女。如此倾身付出,一颗狐狸心落在了哪里,我焉能猜不透?这些年来,也该当留有私己的眷恋,譬如说……你原来的容颜?”语毕,手一摆,哑娘再不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少妇模样,玉琢般的五官精致灵动,活色生香的娇媚俏姿绝对配得上扇烟这么个秀丽的名儿。虽仍穿着粗布麻衣,可丝毫不比沐凝逊色。
“沐凝大人着实多虑了,这间中的因由,小婢在当年不早已经奉上心头血,让大人亲身验证小婢心魔所系,真正最惧怕之物是什么吗?小婢说的与大人试炼所见相符,才有了照看茧锁的契约,事成之日小婢只要依约索得所求,便是圆满了……”顶着原身的容貌,仪容却已经恢复平静,淡然无波,叫人抓不住半点情绪。
见沐凝未作反应,继续幽幽开口:“如今小婢依旧心中坦荡,未有对大人私藏多余的念想。若是大人存有疑思,小婢愿再次奉上心头血,昭明真心。”
耳边传来冷笑一声,笑中夹带着朦胧一句:“小事一桩,何必化大。”下一秒,一双利眼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黑不见底的空洞,对上了扇烟的眉眼。“看着我!你可有不尽不实的私心?”
望着可怖至极的两个空洞,扇烟的眸光无法直接穿透这片阴霾湿冷的黑幕。早在化身为人,久居人界前夕,她就毅然舍去绝大部分的修为幻力,保住的那一丝不多不少的恰好,可让自己与一个小娃娃实在地存活下来就足矣。
同为狐妖一族,扇烟却丧失了抵抗幻术的基本能力,这一点,一手促成此事的沐凝自是知晓的。
那么,在一切皆风平无祸的旧时,她不过是一只修行尚浅、辈分低微的小妖,能力尚且有限,在沐凝心中公允地衡量下来,她绝然敌不过自己的十分之一。这样微弱不足为惧的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眸下还能够有本事隐藏真心?答案本该就是三个字:不可能。
可狐的性子多疑,沐凝自然会怀疑扇烟的神识中也许还仅存着与生俱来的本质。但折腾了这些年月,在如今这番景况下,就算骨子里真有什么本质,余下的心性又是否还能够根深蒂固,乃至于顽强不屈的境界,可以抵挡辈位高居小主的她如此倾力来探测?答案依旧是三个字:不可能。
对上那幻术中的妖孽黑瞳,心智薄弱者连三魂七魄都会离散了去。狐妖勾魂,不过如此。扇烟陷在其中,痴痴呆呆的启齿,声线虚得乏力:“我没有旁的私心。”
沐凝的一双狐狸耳听得真切,嘴角蕴了一抹满足的笑。
“好!有你这般忠恳的答应,我很是欣慰呐。”语调何其轻巧,眸光更是如常,似乎从来未曾变过。
逃脱了叫人迷失的黑瞳,扇烟神思重聚,感觉自己停顿了半会儿的呼吸与心跳忽的复燃,一个不稳险些向前跌撞下去。纤细长手在侧身扶住她的身躯,还勾勒着笑意的薄唇却借势紧贴她的耳,说的是:“摄魂法不过是另一种巧妙的方式让小娃娃忘却一些不该想起的事物,你又何必纠结于那一丁点儿连带着的折……损呢?”
扇烟眼瞳深深,一如概往地情绪不着痕迹。半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沐凝回到床榻边沿,只身挡在茧锁前,口中念念有词。扇烟别过头去,侧脸浸在暗影中,看不清眉眼。
紫衫闪逝而去时,女娃始终熟睡中,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