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殇·花叶图》繁姝落槿

4、第四章

　　水芝湖边围了一圈人。金珠影飞奔赶到时，见小世子温瑾仰面平躺在一张草席上，他头部的银冠歪斜，湿漉漉的乌发贴在苍白的脸上，衣衫鞋袜湿透，而匆忙请来的陈太医正在按压他的胸口，用力将他肺部的水从口中挤出。
　　金珠影的脸色顿时煞白，她颤抖着手指小心摸上孩子冰凉的脸，猛然将他冰冷发白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畔，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插入了自己的心脏。她心中纷乱如麻，转脸对一旁跪在地上的小厮顺儿喝道：“不是让你好好看护世子的吗，怎么会发生这种意外？！”
　　顺儿惊惶跪地，战战兢兢道：“午饭后，小世子不愿午睡，独自一人背着画具去了水廊尽头，交代奴婢们不要跟过来。当奴婢们等不到小世子归来，忙跑到水廊各处寻找，居然发现水廊一角有一只散落的云头锦鞋，又发现几张画纸漂在白荷花茎叶处，连忙命人在水廊附近划船潜水，在水芝湖沿岸的底部，发现了小世子……”说完后，他一个劲地叩首谢罪，其余仆役噤若寒蝉。
　　金珠影惊道：“瑾儿要画画，贸然去水边做什么？”
　　“瑾儿为何会发生意外？你是他的母妃，难道丝毫不知情？！”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道。
　　“殿下？”她转身一看，面无表情的夫君在崔良娣和孟良媛的陪同下，步步走向自己。
　　金珠影放开世子，上前行礼道：“殿下，臣妾照顾瑾儿不周，甘愿受罚。可是我真的没料到瑾儿会失足落水。”
　　温斐然目色深沉，摇了摇手中的一张的画纸，扔在金珠影的面前，冷然道：“之前听顺儿说，这幅未完成的花叶拼画，是瑾儿特地为你做的礼物！”金珠影身子赫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
　　温斐然十指深深嵌入手心，睨向她道：“你连日深居简出，若是瑾儿自己贪玩落水，本宫绝不会责怪于你。但听说这几日，瑾儿一直在用晒干的各色花叶做拼画。嗬，你以为本宫不知道，整个太子府只有你会做这种东西！”
　　温斐然命秦管事将静水斋剩余的花叶贴图扔在金珠影的面前，金珠影一看，其中一幅是自己陪嫁时带来的《林樾妙音鸟图》，两张则是几年前叶谦的旧作，另外一张是温瑾昨天送给自己的，上面还有他稚嫩的大名。温斐然面浮怒意，似乎在压制着腾腾怒火，加重声音道：“这几幅画都是干花叶黏成的拼画，瑾儿的这一张上有干蒲绒和水蜡烛做的野兔。你说，你最近纵容他去采湖边香蒲和水蜡烛做花叶贴图，是不是另有深意？！”
　　金珠影心中悲怒交加，蹙眉道：“殿下这话是何意？”温斐然目光冷厉道：“本宫子息不多，只有瑾儿瑜儿二子。卢妃早逝，即便你有心为了扶持瑜儿，也应该好生照顾瑾儿，不该如此觊觎瑾儿的世子位置，用诡计唆使他去河边冒险。”一旁的崔良娣劝道：“殿下请冷静，金姐姐好歹是瑾儿名义上的母妃，绝不会做如此狠毒之事。”
　　金珠影本来想心平气和地与温斐然理论的，见他无端怀疑自己的用心，心早凉透了半截。她默默转身凝望着温瑾，眼泪无声地自眼角滑落下来。
　　此刻，陈太医一脸悲怆地奔到温斐然的面前，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望了眼太子，垂首断断续续道：“请殿下节哀，因为发现得太迟，小世子已……没有了呼吸，他，他已经平静地仙去了。”金珠影晃了晃身子，几欲昏倒。
　　温斐然怒焰转逝，立即转身扑向温瑾，哀痛地摇晃着他小小的身子，又将他紧紧扣在怀中，泪水潸潸落下：“瑾儿，你快醒醒，我是父王！我是最疼你爱你的父王啊！”一旁的崔、孟二妃也在抹泪。
　　金珠影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望向唤着孩子的温斐然，泪如泉涌。
　　她缓缓起身，眼角余光撇到不远处树荫下一个高挺的身影，她的泪眼中闪出一缕悲怨的寒色：要不是你多事，温瑾怎会失足落水？
　　叶函宁也凝望着她，眼中若有疑惑，似乎在问：你既然恨我自甘堕落，为何不告诉太子实情，将罪名直接推到我的身上岂不好
　　金珠影侧目望了眼温斐然，又朝叶函宁凄然一笑，心想：倘若我说出真相，太子一定不会放过你，可是这样做瑾儿不会复生，也会与南乐公主府结怨。温斐然正在气头上，即便他要怪我，看在瑜儿的面子上，也不会对我太绝情。
　　此刻，盛怒之下的温斐然一指金珠影，喝道：“来人，将金妃带入本宫的沉香阁，本宫随后会好好审问她。”金珠影伸出右掌，对靠近她的侍卫做了个止步的动作，扬声道：“不用了，金珠影自己会走！”
　　沉香阁下四面是湖水，二楼的秋旻厅，是东宫私设的禁闭室，专门用来惩罚犯了过错的妃嫔。
　　半晌之后，进来几个侍卫，崔良娣搀扶着温斐然姗姗进来。
　　温斐然坐在紫檀椅上，望见一脸平静的正妃，猛然一拍桌案，命小仆阿勇拿来竹棍等家法，又命他们让金珠影跪下。
　　“臣妾没有罪，太子凭什么让我跪？！”金珠影挺起脊梁道，“若臣妾真的有愧于太子，怎么处罚我，我都毫无怨言。但臣妾品行端良，根本不屑暗地里去做那些勾当，所以也绝不会承担伤害瑾儿的罪名！”温斐然道：“好，你倒挺会强词夺理啊！”他侧目朝身旁的两个护卫喝道：“安勉，安勤，你们还不快拉她跪下？！”
　　“太子妃，得罪了。”
　　金珠影的双臂猛然被面前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强行扯住，再用力往砖地上按下。当她支撑不稳、双膝跪地时，膝盖一阵磨痛，不禁眉头一皱。
　　崔良娣忙对温斐然娇声道：“殿下，太子妃仍在病中，身子骨尚虚弱，经不起这样折腾呀。”又朝金珠影道：“姐姐，殿下只想调查实情，又在气头上，您就先服个软吧。”
　　金珠影朝年轻貌美的崔良娣斜睨了一眼：此女是南乐公主的小姑子崔盈珠，据说是崔驸马生前最喜爱的小妹。她一年多前进了东宫，擅长舞蹈和绣工，性格温柔兼妩媚，故而恩宠日益丰厚，不少奴婢仆役暗中将她视为未来的正牌太子妃，认为要不是温瑾还在、金妃还承担虚名，一旦崔盈珠有子，定会取代金妃的位置。
　　金珠影轻嗤了一声：“崔良娣，这是本妃和太子之间的事，本与你无关，不劳费心斡旋。”崔良娣被她驳斥，也不恼火，而是微笑着闭口不言。温斐然对崔良娣道：“似这般阴险毒辣的妇人，盈珠，你又何必和她理论？”
　　金珠影冷笑道：“哈，既然殿下已认定本妃是毒妇，当初何必一心娶我？又何必让温瑾认我为母？岂不是引狼入室，玩火自焚。”温斐然脸色一变，颤抖着身子，咬牙道：“好个金妃，你以为，本宫不敢轻易废了你？”金珠影别过脸道：“如果太子殿下有意为之，我求之不得；但今日欲加之罪，我也绝不承认。”
　　一旁的护卫们听了咄咄逼人的对话，连大气也不敢出。
　　温斐然冷笑了数声，伸手一指正妻道：“金珠影，既然你身子骨虚弱，就暂住在这秋旻厅里反思吧。直到你肯认错时，本宫才会考虑放了你。”金珠影抬头道：“请殿下答应臣妾一个请求，让我为瑾儿守夜。”
　　温斐然凝视着金珠影发青的脸庞，对护卫道：“瑾儿的丧葬典礼期间，本宫不希望看见太子妃离开沉香阁，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属下遵命！”
　　他留下冷冰冰的话语后，与崔良娣快步离开了厅堂。
　　金珠影瘫倒在地上，发觉自己背后湿冷，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