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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记:海大富—生死为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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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世间鲜少有人知道。
爱新觉罗家第三代圣主,我的主子,出家了。
五台山下,我守了整整一年,那一年里我常想,他总会回心转意的。
自他出生起,我便服侍他左右,大清皇帝怎么能放下江山,抛妻弃子,屈居这小小清凉寺。
他剃度那日我闯进了寺中,一群和尚将我围困住,我欲杀出重围,他却道:“若还当我是你的主子,就不要再造杀孽,回去吧,不要再来。”
我没有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剃度。无论他是大清皇帝,还是清凉寺中的和尚,他都是我的主子。
可我不能离开,我在五台山下守了他整整一年。他与我约定,若一年后我还执意要他回宫,他会给我另一个答复。
一年期满那日,我起得很早,不焦不躁,从山脚一步一步慢慢上山。在清凉寺中上了一炷香,引我进寺的小沙弥为我诵了一段经,我听不懂。
再见他时,我跪在他面前行了大礼,他闭目,并不看我,青衣袈裟在身,盘坐着,手中一串佛珠,念一遍经拨一颗。
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一直跪着不起。
正如我担心的那样,锦衣玉食的主子被这寺中寡淡的清粥磨瘦了身形,袈裟包裹下,他的身子枯瘦。
我望着他虔诚诵经的模样,眼眶不由得一热,跪行至他脚下,重重磕下头:“主子受苦了。”
他终于肯看我一眼,却眼神超脱,仿佛这世间所有的苦难都与他无关,只是淡淡地看着我。
“贫僧法号行痴,早已不是你的主子。”
一年了,他非但没有想明白,反倒越发偏信佛法,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可我记得,他是我的主子,曾是大清皇帝,如今更是太上皇,和这寺中千百僧侣绝不一样。
就算是他忘了自己是谁,我也会替他记得。
还在宫中时,我就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沉默寡言,却从没想到,他会变成这般僧人模样。
曾经我和一众宫女太监追着他在后花园跑,他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孝庄文皇后也在他身后一遍一遍喊:“福临,快停下来,这样成何体统!”那时他还是皇子,我也年纪不大,常常因为他而受罚。
后来,睿亲王和肃亲王相争,把他推上了皇位,六岁以后,他便极少疯闹了,倒常常是他来指责我的不是,说我不该为了护他而驳了他人的面子。董鄂妃是唯一让他倾心一笑的妃子,却早早去了,之后他便潜心佛学,再后来,更是抛开周身一切做了这寺庙中籍籍无名的和尚。
我看着他一步步行至今日,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
我跪在他脚下,再次行了个大礼,心中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诉说。
他将手中的佛珠又拨了一颗,对我道:“这不怪你。”
我拉住他僧袍一角,乞求道:“主子,我们回去吧。”
他双手合十,闭目,喃喃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
说完,他又睁眼看向我,道:“一年了,施主,你还没有看透么?”
一年了,原来,他是要用这一年来打消我的念头。我不知道他要让我看透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愿让自己的主子在这破庙中受苦,不愿他远离妻儿,青灯古佛孤单一生。
一年来,我已经想好了许多劝他的理由,此时更有了底气,我道:“董鄂妃死得蹊跷,您就不想知道真相吗?小皇帝年幼,朝中恶臣如虎,您就真的放下了么?”
“昔日,福临为情,为家,为国,皆是执念,如今,行痴已全然放下。”他竟如此淡然,好似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施主百般劝我,也是执念。阿弥陀佛,莫要执念,放下,自在。”
我不信,那是他的妃子,他的儿子,还有大清江山,他如何能放得下?我要劝他回去,一定要劝他回去。
我的主子,大清第三代帝王,九五之尊,不该就这样在寺庙孤苦无依,了此一生。
他摇头,叹我看不透,放不开。
他让我离开,不要再找他。
我在清凉寺外跪了很久,究竟有几天几夜我自己也不记得了。还是那个引我入寺的小沙弥,又为我诵了一段经,我只记得最后一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烈日当头,我眯着眼,仰头看向他,笑道:“小师父,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摇头嗟叹,只得离去。
我在寺外跪了很久,主子却始终不愿见我。
我硬挺着,一直撑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雨那样大,我觉得自己就要挺不住了,每一滴雨砸在背上都不可承受。我咳嗽不止,喉头撕裂般的痛,胸中一口浊气却怎么也咳不出来,被雨水浸透的帕子再被鲜血染红。
不止咳血,我连跪都跪不稳了,就那样倒在寺外,雨水浇在我脸上,让我睁不开眼。我一寸一寸向寺门爬去,一遍又一遍地求他:“主子,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他撑一把油纸伞走出寺庙,终于肯来见我。
我爬至他跟前想要拉住他,又怕湿了他的衣袍,只能求他道:“主子,我们回去吧。”
油纸伞落地,他在雨中为我披上袈裟,任大雨淋湿他尊贵的身躯。
他看着我,眼中尽是无奈。
我还想劝他,却咳出一大口血,那时我就想,我怕是要死了,若是死在这里,有他超度,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轻叹了一声,道:“在这雨中,我为你披上袈裟,却并不能为你挡雨。你劝我回去,难道就真的是对我好了吗?”
那晚的雨如此大,我一张嘴,口中鲜血便混进了湿凉的雨水,我抬头仰视着他,恳切道:“无论苦寒富贵,奴才这辈子都侍奉您左右,主子,我们回去吧。”
他直摇头,叹我执念太深,说罢便转身离去。我在他身后声声恳求,却止不住他的脚步。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雨水自天幕倾洒而下,冰寒刺骨的雨滴串成千千万万根钢针,根根刺入我的骨髓,我在雨中挣扎,爬行,哀求,却怎么也唤不回他,唤不回我的主子。
他的脚步轻缓而坚定,就那样一步步离我远去,他是真真正正地入了佛门,再也不需要我这个奴才了。
那晚,我越来越虚弱,雨却越来越大,我长跪不起撼不动他的坚定,哭求的声音也没有得到回应。我向着寺内爬去,最后还是晕倒在寺门外。
我经历了漫长的似梦非梦的混沌,他的声音一直响在耳畔,仔细一听,却只是诵经的声音。醒来时,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他,是在为我超度。
我在他的房内醒来,他就在一旁打坐念经,见我醒了,只是叹了口气并未说话。
我惶恐下地,怪自己这卑贱的身份竟要主子来照顾,我跪在他面前连连磕头,他轻声制止我,等我抬头看向他时,他却只是又叹了口气。
“主子……”
他微微抬手止住我要说的话,佛珠轻轻晃动,独有的声响。
他说:“我早已不是你的主子,你为何就是放不下?”
我正要说话,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只好立刻转向一边,怕将病染给了他。
“阿弥陀佛,既然你执意如此,也罢。”他双手合十,又默念了几句我听不清的经文,才道,“你一生随我左右,现我已遁入空门,实是留你不得。如今,我最后交托于你一件事,你可还愿听命于我。”
我心中暗喜,忙道:“主子有事尽管吩咐,奴才就是赴汤蹈火也定会完成。”
他缓缓道:“董鄂妃之死蹊跷不已,我要你回宫,替我查明真相。”
我愕然,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主子要我回宫,究竟是为了查明董鄂妃之死,还是只不过为了让我回去,不再纠缠于他。
他看着我,等待我答复,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他放下合十的双手,与我四目相对道,“也是我最后的命令,你听,还是不听?”
主子的命令,做奴才的怎能不听。
我重重磕下头,额头死死抵在地上,高声道:“请主子放心,奴才定不负重望,查明真相!”
我知道的,他是为了摆脱我。
他微微点头,手中的佛珠又拨了一颗,轻声道:
“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