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十记》棠城

6、六记：郑克爽—玉面狼君

　　门童来报，多隆又来了。
　　夫人正向我讨这个月的月钱，她想添置一件衣裳，听闻多隆来了，就是我不说，她怕是也知道月钱无望了。
　　她怯怯地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
　　多隆就在府外，等我出门迎他，次次如此。
　　我与他无怨无仇，这么多年了，他就是不肯放过我。
　　如今，府上的家丁管家悉数离开，只余门童和夫人的贴身丫鬟，我就像之前的数次那样亲身出迎，生怕手脚慢了，又被他寻出错处以作刁难。
　　我亲自扶着多隆自马车上下来，他官帽未卸，眉目间满溢喜色，一脸春风得意。
　　我拱手作揖，想将他迎进府中再做商谈，他却挑眉瞪眼故作惊奇道：“哎呀，郑二公子，一个月不见，怎么看你好像又老了几岁啊？”
　　我躬身，奉承道：“小人自是不及大人英伟，这一日日过去了，风采却更胜当年。”
　　他满意地笑了，我抬手想迎他入府，他一动不动：“郑二公子你也知道，我和小宝那是拜把子兄弟，当年他再三嘱托我要好好关照你，我这个做哥哥的当然不能让他失望。”
　　“是，是，小的多谢韦爵爷厚爱，也谢过总管大人。”我有些急了，甚至想上前将他拉入府，又怕惹恼了他自讨苦吃。
　　他知道我想带他进府，就偏偏站在大门外，客气道：“郑二公子啊，上个月咱们说好的三万两，不知你备齐了没？”
　　他说得很大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把头更低了些，压低了声音为难道：“多大人，你也知道我府上近况，不知可否再宽限几日？”
　　“什么？！”他变脸般忽地大怒，故意高声大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说好了这个月还钱，这都月底了，不妥吧？！”
　　我正要说几句好话平息他的怒气，他又先于我道：“哈哈哈！想不到，郑二公子竟是这等不守信用，欠债不还的小人呐！”
　　周围已经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驻足围在我府门外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低声乞求道：“大人，我不是说不还，只是求大人宽限几日，可好？”
　　他沉默了会儿，似乎是思忖再三后才道：“这个……郑二公子不知啊，我上个月赌马输了好些银子，前几日又和人摔跤输了一万两，近来我手头也紧，就只好来找你解困了。可我依约来了你却还让我宽限，这……”
　　“小人自然是不会让多大人空手而回。”我赶紧拿出东拼西凑挤出来的五千两银票，陪笑道，“大人，这些可能解您一时之急？”
　　他上下打量我，皱着眉头接过银票，明明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价值连城，却偏要对我苦苦相逼：“这五千两当然要收，不过剩下的两万五千两，说句不恭的话，今日你不拿出来，我可就不走了！”
　　他是故意的，明知我府上用度拮据，却还来相逼要债，他只是要为难我，让我难堪。
　　心中愤懑，我却不敢表露，只能以卑微之姿求道：“大人，下个月，下个月小人一定还上，就求您再宽限几天吧。”
　　他双目一瞪又要发难，我心中早已有数，一定是让我更加难堪的羞辱之词。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此时却是夫人出面阻止了他。
　　以前多隆来要债，她都是躲在房内，这些年来府上奴仆渐少，她已然担起家中事务，又要服侍我，还要忙于只有下人才做的粗琐之事，如今，她还要替我应付多隆这个恶人。
　　“多大人，不知这些能否抵了那二万五千两。”她欠身行了一礼，递上一对金钏，我认得，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
　　她是师父最疼爱的女儿，嫁过来时陪嫁之物不在少数，可惜后来大多都被抵了债，只剩这一对金钏。我曾问起过这对金钏，那时她只说已将其典当了做家用，原来却是私留了起来。只是，今日还是保不住了。
　　多隆不接金钏，横眉立目瞧了瞧夫人，再看看我，连连摇头，似乎很好笑的样子道：“郑克爽啊郑克爽，想不到你这等小人，却有这么个好妻子，真真是糟蹋了，糟蹋了！”
　　我把头埋得更低，沉声应和着：“是，大人说的是。”
　　夫人将手中金钏呈到他面前，声音已然哽咽：“多大人，请您收下吧。”
　　多隆还是不接，转而问我：“郑克爽，就算是我把这对金钏抵了那两万五千两，可我算了算，你还欠我五十万两，这又怎么还啊？或是你夫人还有首饰可以抵？不过我看不像，尊夫人连衣裳都如此寒酸，你看看你，这么好的夫人，连件衣裳都舍不得给人家添置。”
　　他是故意的，声音大得让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听得见。
　　我竟无一言相对，只能任他羞辱。
　　夫人带了哭腔道：“大人，您就先收下吧。剩下五十万两，我们会尽快想办法！”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起来，不时朝我指手划脚，我只求他赶快收下金钏快些离开，还我清净。
　　谁料，他伸手就要接住金钏时却又忽地收回了手，看着夫人的眼神似有不忍，叹气道：“也罢，反正才两万五千两，和五十万比起来也是个小数目，待他日一齐还上也行。更何况，我多隆从不欺负女人。”
　　他看夫人的眼神带着怜惜，亦钦佩，竟就这样放过了我。
　　我心中闪过欣喜，再一细想，索性狠下心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多大人，那五十万两小人一时半会儿实在是还不上来。若是大人对贱内有意，不如……”
　　“荒唐！”他猛然呵斥，吓得我一惊，脚下一软竟跪在了地上。
　　是我会错了意，只当他对夫人有意，便以为他一定会同意，却没想到他竟发这么大的火，更没想到，他还将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来来来，大家都来看看！”他吆喝着看热闹的人，哈哈笑道，“郑克爽欠债不还钱就罢了，为了赖账，竟然要拿自己夫人相抵！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啊！”
　　周围人对我指指点点，先前的窃窃低语变成了唾弃，我无地自容，恨不得就在此刻钻进地里去。
　　万般无措中，却见夫人正看着我。她的眼神如此震惊，眼中的悲痛就是在她得知我要变卖家产时也不曾有过。
　　她的眼眶红肿，杏目圆睁，清瘦的脸庞满是泪痕。
　　那凄楚的模样，我忽地想起一人。
　　阿珂，她也曾那样看着我。
　　曾经，我还是台湾郑王府二公子，少年意气，在最潇洒的年纪与她相识，她亦倾心于我，我们情投意合，差一点，她就做了我的夫人。
　　她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单纯善良，一心向我，甚至不惜忤逆她的师父也要维护我。
　　我将她抵押给韦小宝时，她也那样看着我，凄楚惨痛的眼神像是在说：原来，你竟是这般卑鄙无耻之人！
　　是啊，我卑鄙无耻，为一己之私不惜出卖自己的女人。可若不这样，我哪能活到今日。
　　多隆终于耻笑完了，走到我跟前。我几次试图从地上站起，皆因脚软跌了回来。
　　他冷眼看着我道：“郑克爽，我敬你夫人，今日就不为难你了，我还有要事在身，过几个月再来收债。不过，到时候再还不出来我就不客气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语毕，他携众侍卫大笑离去。走过夫人身旁时，不忘嘲笑：“郑夫人，你可真是嫁了个好男人呐！”
　　他终于走了，留下府门外围着的一群人不住摇头，指责我，唾骂我。
　　夫人慢步走到我身边，我没有抬头。
　　她在我身边跪下，与我面对面。我看向她，竟无言相对。
　　这些年来，她为这个家一直尽心尽力，家中事务操持得井然有条，身上的衣裳破旧了，补疤也是她自己缝的，除了头上有一支素钗，周身再无饰物。
　　她清瘦的面庞与另一张脸重合，泪痕满面，眼中是痛极了的悲伤，然后她抬手，就像当年的阿珂，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我静静跪坐在地，她起身回府，没有扶我，瘦削的背影就像阿珂离开我时的样子，那样决绝，毫无留恋。
　　当年就是在那一巴掌后，我永远地失去了阿珂。自那以后，即使同在京城，她也不曾来看我一眼。她知道韦小宝逼我还那根本就还不起的债，她知道我过得清贫苦寒，她知道另一个女人做了我的夫人，可她却始终再没有来看我一眼。
　　周围的人还在指指点点，我强撑着想站起来，这才发现双脚竟无力支撑，一不留神又跌回了地上。
　　面前，府门大开，无人搀扶。
　　身后，唾骂无休止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