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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秋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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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桓彻这般气定神闲的人,都险些乱了方寸。
他觉着自己使出多年政坛功夫,平复了内心,掩去脸上的表情,缓缓说道:“苏爱卿,朕就不耽误你与家人团聚了。”
“微臣告退。”今日回到京城,明日就要早朝,得不到一日休沐,羿宣想着是该早些回去。
桓彻坐回龙椅,伸手扶了扶书桌,敛气凝神,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往日不惊不险的神气。这时候茶几也收拾好了,他抬眼瞧了瞧马德福。
马公公何许人也,立即转身遣走了宫人,自己也跟着出去,临走前他使了个眼色给老赵,老赵一时不知就里,还杵着不动。
“老赵,咱家有事找你。”他说话小声,但是手脚麻利,拉着老赵的胳臂就往外走。
“这位……这位公公如何称呼啊?”桓彻竟也不明此刻心境,是恼怒是好笑,是欢喜是惊吓,还是思念……得之所偿。
“呵呵……”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见御书房里只剩他们二人,那“公公”取下帽子,原地转了一圈。这轻盈的身姿,可不就是芷茵。
却原来这一早,老赵同她和盘而出。
“娘娘,奴才僭越,昨晚瞧见了送您回来的那位。”
“啊?哦,你说昨晚啊,那是马公公马德福。” 芷茵不假思索,先抵赖一番。
老赵微微撇了撇嘴,说道:“娘娘,奴才愚钝,不过马公公这号人物,宫里无人不识吧?奴才说的是……”
芷茵只觉得自己耳根都似在发烧,真想立即遁逃,害怕老赵将要说出的每个字。
老赵的叹气几乎不可闻:“娘娘,宫里结交个朋友总是好的,尤其您的朋友,还是个顶有权有势的……”
芷茵以为自己的“大逆不道”势必引来老赵一通的恶评,要知道这宫里头,老赵的刚正不阿是出了名的。
“娘娘,到底人生苦短,而先朝先帝……其实和娘娘没有半点关系……”老赵顿了顿又说:
“只是这宫里波谲云诡,行事总要谨慎。且有些事,今日得之欣喜,他日不得勿要太过神伤。”
“神伤?”芷茵是个做事思前想后的人,可前几日是糖罐打翻的甜,竟还未曾想到这一茬。他是皇帝,他的发妻王皇后都不能日夜与他厮守,何况……是她,她这么个行差踏错的意外。
她笑得勉强,说:“老赵,果然是众人皆醉你独醒。”我的梦仿佛也醒了,她心里一个小小孤独的音色。
“谢娘娘饶恕老赵的直言。宫墙里的日子望不到头,有些波澜也不错。既然姚太后也不在了……娘娘,宫里谁还能越过您去?”许是瞧见芷茵笑意背后的黯淡,老赵接着说:“有些事……不是不能做,是行之有度。”
“哼,老赵你倚老卖老,道理全在你这儿。”芷茵嘟嘟嘴,她宫里头也有十几号人在伺候,可伴她十五年,待她以诚不过那几个罢了。
“娘娘折煞老奴了,奴才愿为娘娘效劳。”这话换成宫里任何一个内监来讲,必定透着一股子谄媚,可老赵说来,倒是诚意拳拳。老赵长得颇为魁梧,又长年习武,脸上线条极硬,乍一眼有些凶相,可老赵为人其实颇为厚道。姚太后还是皇后时期,他曾经在承启宫当差,不知为何逆了姚皇后的鳞,被寻了个理由赶了出来。至于到底是何事,老赵嘴紧,从不说前任主子的闲言碎语。
“我真愁无人能相帮,多谢你了老赵。可是,老赵,你说我可要告诉诗翠?”芷茵问道。
“这个么……说不说都行吧。”略作思索,老赵答道。
“您这句话真废。”
“诗翠姑姑是您最贴心的人,总在您身边,有时候不说,未必她就不知……只要她别瞎猜……”
看来是得寻个机会同她说。
不过今日去储福宫,可以带着老赵,让诗翠歇一歇。打定了主意,芷茵跟着老赵再打了一遍八段锦,可比之前行云流水得多。
可是等啊等,眼看都要申时,根本不见踪影。她今日想要见他,把昨晚的糊涂说个清楚。
芷茵请玉清去倒杯茶来,趁此机会她问老赵:“他……去哪儿了啊?”
老赵说:“那位……宫里都说十分勤政,想必在御书房呢。”
“是吗?我从未去过御书房,老赵,你可有法子?”芷茵的脸色带着决心。
老赵哪敢怠慢,赶紧想了又想。
储福宫里找套内监服饰不难,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芷茵从玉清手里接过茶,对着老赵说:“你且回去吧,过一会儿再来接哀家回宫。”然后她躲进内殿,换了衣服,从边门出来与老赵汇合。皇上特意减少储福宫看护的人手,是为了自己能出入便捷,这下可是方便了芷茵。
不管老赵从前如何不得志,如今怎么都是太妃手下的管事内监,他们这一路走来,竟也无人询问或觉察。
“这位公公如何称呼?我其实还没有想好。”芷茵笑得一脸无害。因为临时起意,她能穿戴整齐实属不易,胡乱绾了青丝塞在帽子里,此刻黑发如瀑。
她的容颜平添俏丽,桓彻一时目眩神迷,引得他不由浮想联翩,可一瞧见她此刻的衣着,又顿觉怪异。
“你啊,扮得一点都不像。”桓彻故意激她。
“哪儿不像啊,我瞧着挺好的。”芷茵抬起袖子,又看了看鞋子。
“俞太妃啊,还是扮宫女有几分功力。至于小公公嘛,你平日可有见过像你这般趾高气昂的?”
被桓彻这么一说,芷茵仔细回想,是哦,内监们通常弯腰显得有些塌肩。
“我懂了,那下次就能扮好了。”芷茵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
还有下次?桓彻不知该喜还是忧。之前给羿宣赐座,这会儿正好让芷茵坐下。
芷茵却是不愿意,仍然在御书房里边走边瞧,说:“御书房里好一股墨香,平日里桓彻都在此处批阅奏折?”
“可不是……并无红袖添香,有时也要挑灯夜战。有些大臣的奏章颇为无聊,有些笔仗也不比市井吵架好多少。”桓彻的目光随她而动。
“市井,桓彻也曾去过?”御书房并不很大,芷茵稍稍走过一圈,便坐下了。
“朕偶尔也会在京城的街道走上一走,不然看到的天下只在奏折上了。”
“那下次带上‘小英子’可好?”她指了指自己。
“淘气!”这般自说自话,桓彻也不觉她唐突。
“刚才出去的是?”
“朕的大理寺卿,苏羿宣,朕当太子时候的伴读。他今日赶来述职,所以耽搁了朕来见你。”
“哦,瞧着是很不错的人。之前有位苏相……”
“是苏相的小儿子,当年父皇为朕选的几位伴读,如今都是国之栋梁了。”
“大理寺啊,苏大人会查案断案,定能为皇上分忧了。”
“羿宣确实可靠,此番也没让朕失望……”桓彻忽然止了话题,他与后宫从不谈论这些,与芷茵亦是儿女情长。可谈话间就这么顺顺当当,仿佛芷茵融进了他素日的生活。
“你是在储福宫等着急了吗?”桓彻转开话题,直面地问。
“我……也不是着急,只是……昨晚我吃了酒,说了许多话……不怎么该说。有些浑话,你莫要当真。”
“哪一句?”桓彻玩味起来。
“嗯……不是特别哪句……只是想说,你莫要有所负担。”
“芷茵,你放心,你绝不是负担。”要说这宫里对他无所祈求的,大约也就芷茵了吧。眼前的她小小扭捏着,为昨晚不小心袒露的心事,这般小女孩的性情,桓彻瞧在眼里,颇为受用。
“以后朕若不能来储福宫,你不必辛劳等着朕。朕若有书信传话的事,可是让马公公找你刚才带来那位?”
“对,找老赵就好。”芷茵一副“我也有人帮”的神气模样。
“如此甚好。”
“那,我回去了,不耽误皇上了。”芷茵起身便要走。
“且等等,你的发丝……”
“我随意绾一下就行……哎呀,待会儿可怎么回祈安宫?”忘了这一件了……
“无妨,你同玉清说,让她帮你。”
她莞尔一笑,由着桓彻帮忙绾发。走出御书房,房门关上前的一瞬,她不禁回眸。虽不知是近日还是远日,但终有一日,他恐怕不会再想见她,厌倦或是遗忘。可是无妨,她就扮作内监偷偷来此间,远远望上一望,足矣。是了,今日得之欣喜,他日不得,勿要太过神伤。
既然如此,想说的话,想动的情,但愿,竭尽所能,无所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