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君五味》诈尸君

4、辣

　　阿毓曾很喜欢人。
　　蔺修曾带着她乘风而走，前去拜访一个世家公子。彼时此人打开窗户，笑意盈盈地摆好美酒，说：“幸不辱命。”
　　他答应要弄来五十年的陈酒款待他们，哪怕自己酒量奇差也要相陪。早晨时分，仆人前来唤醒主人，亦自在地笑道：“秋日看见一树桃花，才知道春光其实掩盖了她的姿容。”
　　后来这个人给她读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阿毓在他身边，听他笑嘻嘻地问：“你知道接下来的两句么？”
　　她抖了抖花瓣，懒洋洋地晒着一点日光。
　　他很遗憾地摇摇头：“不好学。”
　　“学这个做什么呢？”
　　那个人捡起一片花，笑起来：“夸你呀。”
　　阿毓彼时并没有领情，她不太明白这句诗的意思，然而等她明白的时候，人间的形势已经大变。
　　宁家祖上曾以军功而获封爵。传到他，已经是第四代了。他穿着战袍，最后举一举杯子，算是告别。
　　蔺修接过酒喝了一口，她也跟着举杯。五十年的陈酿不再是温柔醇厚的甜，入口就辣得喉咙生疼。
　　世间太平许多，因而将军的剑已经生锈，弓已经驽钝，只有血还是温热的。
　　后来，蔺修带着她去见识了沙场的刀光剑影，回来的时候，两人对着喝一壶酒。阿毓说：“好辣呀。”
　　蔺修重复了一遍：“好辣呀。”
　　人可以辣出眼泪，然而阿毓不可以，蔺修也不可以。这一股辣憋在心里，无处可去。他们枯坐一夜，最后蔺修说：“走吧。”
　　于是他们重新回到了战场，救出了他们的朋友。
　　就此以后，宁璞再也没有于半夜等过萍水相逢的朋友，再也没有举杯邀请一棵树喝酒。他清醒的那一天，蔺修拒绝了他的请求：“你为之效忠的王朝，命数已经到了尽头。”
　　宁璞躲在在五味居里，他常常独自一人喝酒，少有清醒的时候了。阿毓曾问他：“你不觉得辣么？”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他说，“我一无是处，一无所成，却在残喘苟活……”
　　阿毓在这个时候不再喜欢人了，她想，人真是太可怜了。
　　后来，宁璞离开，重新回到战场。再后来，战局莫名其妙地得到逆转。最后，宁璞娶了轻羽。
　　他们成亲的前一日，宁璞站在蔺修面前，对着他笑：“这就是酸。”
　　蔺修垂下眼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是想尝尽人生五味吗？”
　　“有谁找过你？”
　　宁璞答非所问：“人间没有什么好的。”
　　他离开五味楼的时候，见到了阿毓。他们相对无言，最后宁璞送了她一个纸扎的灯笼，是一条红色的金鱼。
　　“轻羽送给你的。”阿毓接住，突然明白过来，这是轻羽的妖魂。
　　她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宁璞等了一刻，店里的妖怪来来往往地送着饭菜，终于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他们一眼。
　　宁璞轻声道：“你——你日后若是遇到麻烦……”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仓皇地转身离去。阿毓听他到喃喃的哼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恍惚间，又是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阿毓抱着金鱼喝了满满一坛酒，真辣啊。

　　入夜，阿欢高高兴兴地跑来找阿毓：“我给你留了桂花糖！”
　　阿毓接过来，吃了一块，并不觉得好吃。然而阿欢看着，她不得不塞了一块又一块。
　　阿欢很高兴。她看着小姑娘又蹦又跳，最后忍不住开口：“我要回江南了。”
　　阿欢猛地停住了。
　　阿毓重复了一遍：“我要回江南了。你要跟我走吗？”
　　“为什么啊？”阿欢惶恐起来，“阿兄不要我们了吗？”
　　“阿兄想当一个人。”
　　“人不可以和妖待在一起么？他是不要我们了吗？”
　　阿毓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人的寿命太短了，等他们死后，妖会感到很痛苦。”
　　“可是，阿姐，我们离开阿兄就不痛苦了么？”
　　阿毓答不出来了，阿欢说：“阿姐，我们不能也变成人么？”
　　阿毓喝了一口桂花酒，甜味照旧变作了辣味，她感觉眼眶几乎有一点湿润：“我不喜欢人。”
　　阿欢爬到了她的膝盖上：“阿姐~”
　　“我是一棵桃树，”她说，“我和阿兄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是我知道。”
　　阿欢明白了她的意思，讷讷不言。阿毓顿了顿，轻声说：“你的母亲是妖，父亲是人，你相当什么都可以。如果你不想跟我走，是可以留下来陪着阿兄的。”
　　“江南有许多桃树，你不用顾忌我。”

　　阿毓临行前，有人来拜访她。
　　宁璞坐在五味楼里，到了快打烊的时候，终于见到了阿毓。
　　“你要走了吗？”他很直白地问。
　　阿毓点点头：“阿兄决定当一个人。人会尝百种滋味，从此你可以不必再见我们了。”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月亮都挂上了树梢。阿毓茫然地想，当年他们乘风而来时，宁璞是否也是这样等待呢——忐忑、寂寥却无尽期待。
　　“我……”
　　“江南很好，”阿毓突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有三秋桂子，十里桃花，参差十万人家。”
　　宁璞低低地笑起来，渐渐前仰后合，畅快淋漓：“你还是……不学无术。”
　　“学了无术就有用么？”
　　“有，”他说，“我曾经买过一间小院子，里面种了许多荷花。你一定要去尝一尝莲子，用银耳枸杞一起炖，堪称美味。”
　　他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阿毓又听不明白了。她只好问：“你还想说别的吗？”
　　宁璞摇摇头：“没了。”
　　“你要见你女儿么？”
　　“不用，日后我必定声名狼藉，她不知最好。”
　　“你要见阿兄吗？”
　　“不敢见，也不必见。”
　　月上西斜，阿毓觉得喉咙里很辣，如同喝了一坛陈年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