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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午 ...

  •   7、午
      黑色的天已接近尾声,张禄走进来,像夜的影子。
      嬴稷望着他微抬手臂,恨不能抓住影子真实的踪迹。
      “大王此时召臣,有何要事?”张禄躬身。
      嬴稷突然泄了气,半晌方道:“……今天寡人和穰侯闹翻了。……”
      “哦?”张禄似乎并不吃惊,“大王因为这个没睡?”
      “……嗯……”嬴稷含混地应了声,喉头干涩。
      “……那么,臣想穰侯现在也一定没睡。”张禄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嗯?”嬴稷心头一凛,“先生的意思是……”
      “大王既然今天会和穰侯闹翻,那么肯定是有自己的意思了。”
      “这……”嬴稷沉思,“寡人明白……可是现在……”
      张禄上前一步:“大王,不知你是下定决心,还是意思未决。因为是大王的内务家事,臣一直以来不便多言,但是大王的想法,臣也有一定体察。既然大王现在把臣找来,臣也就爽性直言以对了。臣也曾说过,在山东时,只听说齐国有孟尝君田文,从没听过有齐王,初到秦国时,虽然知道秦王是一国之君,但是太后、穰侯、华阳君以及高陵君、泾阳君的名头,却远远要比大王响亮。臣听说,善于治理国家者,对国外要树立自己的威势,在国内则要集中自己的权力。如今秦国虽然对外很有威慑,然而在国内,太后独断专行无所顾忌;华阳君、泾阳君惩处断罚随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从不请示;至于穰侯,他派使臣出国从不向你汇报,还可以私自对诸侯国发号施令,订立盟约,甚至可以发兵打仗,征伐别国。如果他打了胜仗,就把好处归于自己,如果打了败仗,就把祸患推给国家,让百姓怨恨大王。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这样下去的话,大王你何以掌握大权,何以发布政令?又如何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国家如何能没有危险?”
      他见秦王脸色阴晴不定不发一言,继续说道:“崔杼和悼齿,被王信任,专权齐国,结果一个射杀掉国君,一个抽了湣王的筋。赵国大权在握的李兑,最后囚禁武灵王于沙丘,将其活活饿死。再往前,夏、商、周三代之所以亡国,也是因为君主不理朝政,把大权全都交给宠臣,而他们所授权的宠臣,一个个妒贤嫉能,瞒上欺下,谋取私利,管辖的范围甚至超过了君主。这些教训难道还不够说明一切吗?王之所以为王,就是能够独掌国家大政,掌握生杀予夺大权,兴利除害。等穰侯的亲信遍布了朝野,大王就会势单力孤,如果出现了悼齿、李兑之类的人物,不能不让臣担忧:百年之后,拥有秦国的还是不是大王你的子孙啊!”
      嬴稷抬脸:“先生说得又何尝不是寡人忧虑的,只是穰侯当年支持寡人即位,也曾为辅佐我立下不少功绩,嬴市嬴悝他们又都是寡人的弟弟,深受太后庇佑,寡人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们才好。”
      张禄道:“穰侯的辅佐,是他应尽的义务和自己的利益,人对权力的追求是无限度的,但是现在看来,穰侯等人的限度已经达到了极致,如果再放任自流,就会威胁到大王身上。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个见好就收的问题,然而对于大王而言,却关乎生死存亡。何去何从,还望大王早做决断。”
      嬴稷站起身来:“那寡人到底应该如何处理……”
      张禄道:“大王一夜未眠,召臣至此,相信不仅仅是要听听臣的意见。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兵贵神速,如果大王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赶紧去做吧。臣之所以今天推心置腹斗胆说出这些话,也是度时察机,了解到大王数年来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已经具备了去除异己独当一面的实力。”
      嬴稷握紧了拳头:“不过,……毕竟太后还在宫中,穰侯的羽翼也为数甚众……”
      张禄道:“乌合之众之间并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联结,穰侯远离权力的中心,他们自然也会远离穰侯。大王的家事大王自己心里自然有数,臣就不多说了,时机少瞬即逝,大王准备好了,就速战速决吧。”
      嬴稷深呼吸一口:“好,那寡人现在就来颁布要旨吧。”话说出去,他却没有即行,而是看向张禄:“为什么今天才对寡人说这些?”
      张禄微笑道:“臣不是说过了吗,这毕竟是大王母子手足之间的家事,臣不便多嘴。现在也是因为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不但大王痛下决心,而且时机成熟,臣不过是听命于大王,为秦国的发展和大王的利益着想,协助大王做出判断而已。”
      注意力被转移的嬴稷感到一股火焰又在胸腹之间燃烧起来:“为秦国的发展和寡人的利益……那么……你自己呢?”
      张禄又是坦然一笑:“臣一介俗人,当然也想吃穿不愁,建功立业了。但臣的功名权益,都是大王赐予的,所以为国为王着想,才是臣首先要做的。”
      “那么,担任相国,实现自己抱负,也是……先生所想吧。”嬴稷勉强压制自己声音不出异样。
      张禄没有犹豫:“是。”
      嬴稷道:“是……你从前的小心谨慎,闭门自守从不与人争名夺利,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最终实现抱负吧。”
      话说到这份上,张禄不能不发现秦王今天的奇怪:“大王这么理解,也对。”
      “那原来,你是觉得寡人不足以信赖,不足以给你撑腰吗?”嬴稷觉得已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大王,何出此言?”张禄不禁有些迷惑了。
      嬴稷沉默良久:“寡人要攻打魏国,先生觉得如何。”
      张禄很快答道:“大王,臣认为此事时机未到,不妥。”
      嬴稷盯着他的脸,启开紧咬的牙:“要是寡人偏要攻打它,又怎样?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觉得不行,还是有什么顾虑?”
      张禄看出端倪,不回避嬴稷的目光:“难道是大王听到别人说了什么,对臣产生了怀疑?如此还请大王明言。”
      嬴稷恼火地把脸扭开:“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
      纵然张禄惯于洞晓世事,此时也想不通了:“那大王的意思是……”
      嬴稷愈加憋气,提高了声音,带了几分街头泼皮耍赖的意味:“寡人就是看魏国不顺眼,就是要攻打它,让他臣服秦国,怎么样!安釐王刚刚即位,胆小怕事,我就不信,凭着秦国的实力还吓不住他!”
      张禄皱皱眉头,尽职尽责规劝:“大王想威胁一下魏国也不是不可,不过臣还是得说,大王你现在关系尚未协调好,攻打魏国也未必能捞到什么好处,臣是真的担心大王最后利益没得到,反落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哈,担心寡人?”嬴稷再也忍耐不住,上前跨了一步,“又是这样!难道你就从来没担心过自己,从来不为自己想想!还是你根本就觉得寡人不够厉害,没有能力保护别人吗,范睢?”
      话从嘴里落到地上,仿佛有咔的一声,两个人,不论是说的还是听的,都楞住了。
      空气似乎已然凝结,只有张禄的脸,一点点变得煞白下去。
      四目凝望,许久之后,听到张禄困难的声音:“大王……见过郑安平?……”
      嬴稷冲动之后,心有悔意:“这……郑安平是谁?”
      张禄不答,停了一会儿才苦笑道:“大王……真的厉害。”
      他的笑容自苦涩始,以平淡终,饶是嬴稷死盯着他,却也再没看到他露出丝毫的异状来。
      但是嬴稷还是看出他脸上的光彩骤然间消失了,暗淡得让人心痛。该死,现在知道他一直以来总是那么孱弱乏力的原因了。
      嬴稷又迈了两步,几乎走到张禄身上去,他胡乱抓起他宽大的袖子,不知道要怎样解释:“是……寡人都知道了……其实……寡人就想要攻打魏,杀了那个打你的魏齐,替你报仇……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到底是不是想要复仇,想要什么时候复仇,总之我不会眼睁睁看你对过去受过的委屈和侮辱忍气吞声放任自流,我绝对会保护你,让你……不后悔来秦国。”
      张禄退后一步,袖子滑下来:“……大王看着办吧。……臣不舒服,先告退了。”
      他不等秦王同意,揖了一下便转身向外走。
      “等等……”嬴稷叫住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太后穰侯的事……”
      “大王自己作主吧。”张禄加快了脚步。
      这一次,嬴稷没有再叫他。就像以往,明明他是俯首听命的臣,自己是发号施令的君,却总有一些东西让他感到控制不了的手足无措。
      但是他鬼使神差地追到门口,看着那个人在微曦的晨光中轻飘飘地走远。
      细薄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嬴稷终于明白,那复杂交织、燃烧他不能自已的感情里,最强烈的就是气,气他搅乱了过去的形象,气他不知保护自己,更气他不给自己保护他的机会。
      可又是为什么,那些气,根本就没法朝他发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7、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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