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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巳 ...

  •   “啊——”
      张禄从噩梦中猛然醒来,周身的冷汗。
      他勉强坐起来,把手放上还在无规律疾跳的心口。
      深蓝的夜空中挂着一弯苍白的月,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与那一晚何其相似。
      想要躲避想要逃离,却像在身体内扎下了根,附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
      越想忘记的东西,为什么越是难以忘记?
      也是这样惨白的月,像一只冷漠的眼睛,从高高的天上,投来鄙夷的目光,看着一个被世间彻底抛弃了的人。
      风清冷地刮起,吹得夜色愈加悲凉,愈加浓郁。
      坑厕中泛起的阵阵恶臭,支离破碎的身体,无可言喻的剧痛,因为感觉不到心脏的存在,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他按压住那个略带温热且急速跳动的东西,等待着它慢慢地凉下去。
      很好的月亮。
      很好。

      很好的月亮,转眼又照过了年余。
      从那日起至今,张禄一直过得很安静。
      何为安静?无嗔,无喜,自然安静。
      他逐渐有了自己的轨道,来来回回,无懈可击。
      他的贡献有目共睹,他的低调有目共睹,他与秦王的关系,不知道是不是也有目共睹?
      他依旧是跟随秦王议事的股肱之臣,秦王对他也是一如既往的信任和尊重。可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有说不出来的微妙变化,原先由熟识而来的放松难觅其踪,过了许久仍是这样。
      全是小心翼翼的客气,仿佛压抑了一些什么似的,没有笑,笑的时候,也并不是向着对方,仅仅是笑,一个表情。
      张禄是异国的臣,还情有可原,秦王这样,却是奇怪。
      但是,这并不妨碍秦王对他与日俱增的器重。
      谁也无法否认,比如:
      “你做相国,有何不可?”嬴稷脸色和语气一样平淡。
      “不是不可,是不妥。”张禄道。
      “不妥?这个不妥不妥在何处?”嬴稷耐着性子。
      “不妥在大王那里。真给臣相位,恐为难的是大王。”
      “哈,哈哈。”嬴稷笑起来,“这有什么可为难的,你的贡献在那里摆着,寡人颁布下去,谁还敢不服不成?”
      “……大王做得了主就好。”
      “哦?”嬴稷反倒愣住了。相位的事,早就提过,张禄固辞不受,已推托过多次了,没想到这次却答应得痛快,不能不让他感到奇怪。
      但他没有再问,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爱多话了。
      “哼,寡人有什么做不了主的。既如此,此事择日宣布即是。”
      本就是件名至实归的事,也没有什么。
      但穰侯不会这么想。
      “大王,此事万万不可。”穰侯发急,颇有些横眉怒目。
      “有什么不可?”秦王声音中带了丝冷意。
      “这些外国来的游说之士,凭着一张嘴胡说八道招摇撞骗,提拔他做个客卿已是恩典了,岂可交于相国大任?”
      “相国。”秦王盯着穰侯,“你觉得张禄先生的论策是胡说八道吗?”
      “这个……”穰侯语塞,但马上理直气壮起来,“他便是为我国出了些计谋,也万万没资格做相国啊。大王,你有所不知,本相派人去魏国打听了,压根就没有这个人的任何信息,他号称魏人,又对齐国十分姑息,谁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恩惠,还是根本就是个细作内奸呢?”
      “内奸?”嬴稷眯起眼睛。
      “对啊。”穰侯上前一步,忿忿不平。
      “一个内奸,却助我占据怀地邢丘,攻占荥阳,让韩俯首听命,让我秦国日渐强盛,势力大增,诸国礼让三分,如果这是内奸,寡人倒真希望多一些这样的内奸!”嬴稷语气愈加冰冷。
      穰侯听得不顺耳,声音也硬了起来:“大王是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废物了?”
      嬴稷沉默半晌,缓缓道:“相国,你一向忠心为国,也曾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这寡人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穰侯哼了一声:“大王记得就好。”
      “不过,”嬴稷话锋一转,毫不客气,“寡人这些年对相国对太后如何,相信您也不是不知。相国你霸了多少地,吞了多少财物,寡人问过一句没有?这些寡人都可以不在乎,可是你扪心自问,近年来你除了拉帮结伙,欺行霸市,又为寡人分过什么忧难?相国,你可以去民间听一听,你的所作所为,还用寡人再一一说吗?”
      穰侯向来自恃功高,首次被秦王赤裸裸地说到脸上,不禁十分挂不住,一时间嘴唇都哆嗦了:“你……你这是……”
      嬴稷站起身来:“寡人言尽于此,相国自己想想,好自为之吧。”他不再多说,丢下脸红脖子粗的穰侯魏冉,竟自顾去了。

      穰侯被晾到那里自然尴尬气愤,事实上,话说得斩钉截铁,拂袖而去的嬴稷心里也不安宁。
      他拧着眉头,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又站起来,连侍从都看着闹心,忍不住凑上前去:“大王,天色已晚,还是休息吧。”
      嬴稷却突然挥手:“去把张禄先生给寡人找来。”
      侍从犹豫了一下,正领命要去,却突然有人进来禀报,说是王稽求见。
      嬴稷冷笑:“敢情他还活着啊。多久了连一个鬼影都不见,这会子却又冒出来,撵出去!”
      禀报那人答应着要去,又被嬴稷叫住:“算了,叫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天边已微微露出鱼肚白,完成使命的王稽告辞离去,神采奕奕,眼梢眉角具是掩盖不住的喜色。
      嬴稷却恰恰相反,他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保持住外表的平静,只能以大口呼吸来缓和心中的汹涌。
      王稽的话还在脑中盘旋,撞击得他手臂直发抖。没有想到,张禄的过去竟然是这样!
      对于这个人,嬴稷是自敬佩与欣赏开始的。他的信先入为主,让嬴稷对他充满了期待,接下来,便是为他见地的折服和信任。见第一面时,嬴稷就有预感,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将来,他一定会成为自己有力的臂膀。
      但也许是太与众不同了,他对嬴稷的吸引已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的重臣。嬴稷不是没有过拉拢与宠信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让他这么在意和上心。有时候嬴稷自己都为那奇怪的气场而感到困扰,他,不仅仅想要那个人的建议和忠诚,还会去想要了解和索要他的真心与感情。
      相似的东西会让人感到亲切,相异的东西却会产生致命的吸引。
      嬴稷爱极了那双眼睛。
      但也是那双眼睛,令他感到迷惘和痛苦,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近。
      太幽深的黑夜,找不到走进去的入口。
      有一次,他梦见那个人笑吟吟地伸出手来牵住自己,带着从未有过的坦露和欢喜,
      他也就如愿以偿地就势揽住他,并着肩,一步一步走在银白的月光下。醒来时,心口还残留着巨大的幸福和满足感,然后便是清醒过来的更大失落。
      那个梦境纠结着他,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那人眼底的寂寞像流动的绸缎一样撩过他的心,瘦削的身材又总像不耐秦国的冬,他很想给他披件皮裘,小心翼翼地替他把寂寞的褶皱抚平。
      曾经有一段时间嬴稷甚至以为自己疯了,他竟然会抑制不住地想念一个人,迫切地想要和他呆在一起,即使,他就和一群臣子坐在自己身边。
      嬴稷竭力控制自己,他不能容忍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太猥琐,太没有道理。
      周文王会想要去拥抱太公吕尚吗?齐桓公会去想拥抱管夷吾吗?那是他的仲父啊。
      一个人时,嬴稷通常因此而苦笑连连,然后接着安慰自己:两军交战,出动的时机非常关键。也许是在来来回回的拉锯中,他没有占据先机,于是被压抑而扭曲吧。
      但是让他尊敬到鄙视自己龌龊想法的高洁的人,在他的沉默里,却有那样一段过去。
      “寡人要召见张禄。” 嬴稷对侍者说。
      侍者面露难色望向秦王:“可是,大王,是不是太晚了,天都快亮了……”
      “天亮了又怎样!你罗嗦什么,快去!”话一出口,嬴稷自己也有些吃惊,他不知道,自己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6、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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