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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透湿酸腐的朽木也为火花所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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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是什麼?激烈燃烧的火。
少女是什麼?冰霜和欲望的结合。
年华如此迁移下去。
玫瑰会盛开,然后会凋萎。
青春也是,最美的少女亦复如此。”
舒缓而迷人的低沉男声伴随着抒情的鲁特琴,乐音中淡淡的哀伤不禁让人感叹青春易逝。被歌谣所赞美的少女仿佛顿悟般与身边的少男牵手对视,幸福和欢乐的神情写满了一对对情侣的脸庞。
安吉拉感叹着音乐的魔力,暂时从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中逃离。然而,一曲尚未过半,安吉拉就被自己的姐姐抓住了手腕。
“你如果还在沉醉在这种低贱的民间爱情的话,我劝你最好提前清醒过来面对现实。”伊莎贝拉冷漠话语中满是身为女王的权威,决绝的语气让人难以辩驳。
可安吉拉并不打算服从这样的权威。也许在自己还没有被安排有政治婚姻以前,她还能对姐姐的命令言听计从,当服从意味着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别人手中时,她再也不能被动地等候裁决了:“是吗?我一定要为自己找一个丈夫,比你安排的政治婚姻更好。”
伊莎贝拉冷笑:“你说的是刚刚和你跳舞的人吗?很遗憾,我们刚刚已经查明,他不过是借着拯救骑士团的名号过来碰运气的穷小子。”
“那又如何?”安吉拉笑了笑:“我跟他在一起,比跟你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自在。至于他是谁,来自哪里,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如果你打算通过他来逃过我的安排,那么你的计划注定落空。我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口令,就能让他从骑士团除名,甚至从今往后再也踏不进西班牙的国门一步。假如你铁了心要嫁给他,那么你将会失去一切。”
“你所说的一切是什么?”
“你的名字,你的荣耀,和你现在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到那个时候,你甚至会为了一口面包向他人摇尾乞怜。”
“是的,如果我嫁给费拉拉大公,的确不会为了面包向他乞怜,但我就像笼中之鸟,永远失去了飞翔的自由。”
“自由?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怪词?”
安吉拉无奈地笑了笑。她明白,自己这个从小就不得不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勉强保存自己,后来殚精竭力重回巅峰的姐姐,绝对不会明白什么叫做人生的自由和生命的美好。
她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解释自己在大学接受过的教育,那些熟读古希腊、古罗马哲学的老师们最新的思考。但就像她所预料的一样,姐姐脸上明显不耐烦的神情表明了她不仅没有听懂自己在说什么,更是表明了她根本就不想听。
这时,一个黑袍侍卫忽然走了过来,打断了安吉拉徒劳的说服。侍卫犹豫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考虑是否应该在两人面前说话,安吉拉明白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出格的言论和行为让这些保守的人对自己有所顾虑。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悄悄在伊莎贝拉耳畔低语。
安吉拉有些疑惑:“姐姐…”
伊莎贝拉轻轻摇头,她冷着脸,一言不发匆匆离开。
***
歌声早已停止,可安吉拉的身影却消失在舞厅。
此刻,杰西卡忽然有种莫名的怨恨,责怪公馆为什么要修这么大,还要邀请这么多的人。她反复穿梭在人群中,拦下一个又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子,可始终没能发现安吉拉的踪迹。
这个灵动天真的少女,似乎就是一道美好的幻影,凭空出现在浮华的舞会中,又悄然消失。可杰西卡不相信,一个人,为什么会消失的如此彻底,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是她带给自己的感觉却又是那样真实。当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肩头,指尖的温度甚至穿过厚重的礼服,直达肌肤。就像她曾经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那样,留下美妙而曼丽的触觉,直抵灵魂深处。
杰西卡甚至又闻到来自她身上的香味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杰西卡变得越来越焦躁,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恶心起来:挡在过道侃侃而谈的王公爵士令人厌恶,端着酒杯四处敬酒的贵族夫人令人作呕,聚在角落对舞会上的女人说着下流话的男子更是让人无法忍受。
她无法想象,那个如同天使般圣洁的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杰西卡越是寻找,越是烦闷,甚至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污秽的场合,她甚至觉得,哪怕是那个破旧的小旅馆,也比这里好上千百倍。
可是,她现在还不能离开。
她必须要找到伊莎贝拉,问清楚事实真相。如果以前的事情真的是她做的,那么接下来,她将采取一切手段向西班牙王室进行最疯狂的报复;但如果这都是马克的杜撰,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里,从此再也不会回头。
因此,找到安吉拉是第一步。在这个人员混杂,暧昧不清的场合里,自己绝无可能找到身为贵宾的西班牙女王。只有稳住安吉拉,借由她的关系,才是风险最小、成功的可能性最高的方案。
想到这里,刚刚因为安吉拉失踪而产生的慌乱感渐渐平息,她理性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将思维转向现实,考虑着如何说服安吉拉带领自己去见伊莎贝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安吉拉对自己的明显的好感是一个有利的因素。自己只需要利用这一点,应该就能轻易达到目的。
她无意识地咬紧牙关,忍受着喧闹的氛围,继续穿梭在混合着香得腻人的各式香水和奇异汗味的人群中。这样毫无头绪、似乎看不见希望的搜寻,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难以忍受。
忽然,一只仿佛是从天堂中伸出的微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当美妙的触觉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杰西卡只觉得这双手轻盈而柔软,像是一缕薄纱,却有着坚定不移的力量。
杰西卡完全放弃了思考,任由它牵着自己,眼前的世界变得只剩下这个身穿白裙的背影,带领她穿过重重人群,越过层层阶梯,将她带出这个闷热而湿腻的地狱,来到了顶层的露台之上。
“以前在这里找索菲亚姐姐玩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地方。”安吉拉没有向杰西卡解释自己刚刚为什么消失那么久,她注视着远方悬在山岗的一轮弦月,继续说:“我常常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可奇怪的是,明明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能改变什么,可我就这样看着,就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很奇怪吧?”安吉拉轻声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
夜晚的风清凉而爽朗,微亮的月光蒙在远方的密林中。杰西卡注视着月光下她的侧脸,以往不假思索就能滔滔不绝说出的赞美之词,如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只想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不做。
“你怎么不说话?”眼前的少女纤薄的嘴唇微微翘起,杰西卡甚至能想象到面具之下她得意的神情。她语气中微微有些恼怒,神情却像是享受着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看着我干什么?”
杰西卡看了她足足有十次心跳的时间,舍不得浪费一点时间来思考措辞。最终,在安吉拉变得不耐烦之前,她不经思考地说出了一句最俗套的赞美:“你真美。”
说完这句话,杰西卡就开始为自己忽然变得笨嘴拙舌感到自责。她以为少女一定不会满足于这样轻浮的话语,却没想到安吉拉没有为此感到不满,反而半带得意半带调笑地问道:“呵呵,之前不是还不敢看吗?怎么现在反而移不开眼睛了?”
“我…”杰西卡一时语塞。她不太明白,她们分开不过一首歌谣的时间,这个明明在一起跳舞时,显得温婉可人的少女,怎么忽然就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你难道就不怕我面具下面,是一张丑陋的脸?”安吉拉忽然凑了过来,逼视着杰西卡的眼睛。
杰西卡摇了摇头。尽管只能看见半张脸,但从少女精致的肌肤和骨骼的走向来看,除非有巨大的胎记或是伤痕,否则绝对不可能是丑陋的。从她说话时充满自信的语气,杰西卡就有理由相信,她一定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
安吉拉“扑哧”一声笑了:“放心吧,我之所以戴上面具,是怕下面那些男人看见我的容貌,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我想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被我迷住?”
安吉拉近乎狂妄的自信没有冒犯到杰西卡,反倒让她更加期待少女面具下的容貌了。杰西卡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甚至觉得她比今夜的星辰还要耀眼。
也许是看出了杰西卡眼中急切的求真,这一双星辰的主人如她所愿,缓缓抬起了皎白的手臂,她轻轻解开面具上的系带,手掌一扬,碍眼的面具从露台急速坠落。一张如同梦境中经常出现的,魂牵梦萦的脸庞出现在杰西卡的面前。
如果不是少女脸上俏皮的笑容,这一切,都和五年前和她在那个港口初遇时一模一样。
可奇怪的是,明明从视觉上说,几乎有着九成相似的脸庞,在杰西卡的眼中,却已经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人。也许是这张年轻了十岁的脸上,没有所谓民族大义和国家利益,也没有冷酷的宗教情感和脉脉的家庭温情。杰西卡从这张脸上看见的,只有最纯粹最直接的情感,不带一丝遮掩,没有一点羞怯,就这样大大方方,自信坦荡地写在脸上。
她高挑的眉毛下一双翠绿的眼眸笑意盈盈,她高高的鼻梁如同俊美的山脉,她纤薄的嘴唇微微翘起,声音如同地中海毫无侵略感的海风:“好看吗?”
杰西卡只觉得喉头发紧:“好看。”
“喜欢吗?”
“喜欢。”
“有多喜欢?”
“很喜欢。”
“是吗?”安吉拉走到露台的栏杆旁,轻轻倚靠着,若有所思地说:“难怪刚刚在舞厅的时候,你那么着急的样子。”她双手撑在横杆上,转过身来露齿一笑:“哎,你实话告诉我,那会你是不是怕了?怕我就这样消失,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没有。”杰西卡强行压下心头怪异的酸楚感,她努力平复心情,告诉自己担心找不到她的唯一理由,就不能借由她和伊莎贝拉见面。
也许是杰西卡生冷的拒绝让安吉拉心生不快,她皱了眉,不满地抱怨:“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实感受呢?”
尽管心情复杂,杰西卡还是对她这种建立在感性基础上的推论并不赞同:“不,我没有。”
“是吗,那么请你说一句你不喜欢我,我会马上离开你,下去和其他人跳舞。”
杰西卡瞪大了眼,下意识后退一步堵在楼梯口。她嗫嚅着,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你为什么非得这样?”
“不敢说是吧?那我来说。我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从我看你第一眼开始,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我能看得出来,你也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可是为什么你不敢说呢?”安吉拉越走越近,直到几乎和她完全贴近时才停下脚步。她抓住杰西卡的手,仰头注视着她,言辞恳切:“亲爱的,把你的真心话也说出来让我听听可好?难道你忍心让一个喜欢你的人听不到你亲口说的情话吗?”
从她一望到底的眼神和毫不迟疑的语气中,杰西卡完全能够判断眼前的少女说的是真话。可是她了解自己吗?杰西卡注视着她胸前的银质十字架。当她知道自己是谁,曾经经历过什么,还会像现在对自己一无所知一样喜欢吗?杰西卡并不怀疑她此刻的真诚,但她不认为这道火苗会一直燃烧下去。
杰西卡沉默着,她无法从安吉拉的脸上移开视线,却也不能做出任何回应。她左右为难,只好像雕塑一般艰难地站立。
期待着回应的安吉拉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想要从她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却始终无人开口。
杰西卡甚至觉得,她注视着自己足足有半个世纪之久。
杰西卡看着她的眼神从期望逐渐转变为失望,再由失望转变为悲伤。眼眶中的泪水渐渐充盈,一股纤细的清泪从她的脸庞滑落,她的声音也变得哽咽:“好吧,看来你真是个狠心的人,那么就当做是最后仁慈的告别,请你揭下你的面具,让我看看这个冷酷无情的人长的是怎样一副模样吧。”
此刻,纵然有无数个不能暴露身份,不要莽撞冲动的客观理由,告诉她揭开面具绝对不是一个安全的选择,可面对这张悲伤的脸,这些可以用来拒绝她的理由似乎都失去了应有的效力。
杰西卡像是被魔鬼附体,用着不属于自己的手,飞快地揭开自己的面具,只希望这个小小的退步,能让安吉拉不再哭泣。
当她用面具之下真实的面孔面对安吉拉,她入迷的神情让杰西卡隐隐找到当年在佛罗伦萨,自己被评价为“雌雄莫辨的美丽”而倾倒无数少男少女时的半刻喜悦。以往出入于风波之中,过于俊美的脸反而让她遭受了许多不公,一度令杰西卡对自己的容貌感到厌恶,进而用涂上蜡层、点上麻子的方式丑化自己。今夜这突如其来的肯定,确实让杰西卡有些不知所措。
安吉拉看了半晌,终于一下扑进杰西卡的怀中,喃喃说:“情郎,你不该让我看你的脸。如果它真的像你说的话一样冷酷,那么我想我能死心的。可是为什么你也是这么悲伤?我这辈子可能都忘不掉你的脸了,因为它已经刻在我的心里。”
“对不起…”杰西卡吊着双手,忽而后悔起自己揭下面具的冲动起来。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安吉拉激动地离开杰西卡的怀抱,她重重地拉上楼梯口的木门,插好门销。做完这一切以后,她一把将杰西卡推在门上,双手摁住她的手臂,踮起了脚。迎着杰西卡困惑而微痛的神情,她轻轻地吻上了杰西卡的唇。
耳旁如惊雷炸开,脑中几乎一片空白。杰西卡听见自己的心脏失控般敲击着胸腔,全身的皮肤如痉挛般快速收缩。她浑身颤抖,双手挣开安吉拉的控制,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紧紧地抱住了她。
就这一会吧…杰西卡不愿多想,只是热切地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