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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十八折 谁是你的故乡(下) ...
顺着明湖东侧绕过半面湖,沿着一条林中小路一直走,沿途亭台楼阁,草木林立,风景极是清幽。小路尽头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草坪两侧各列着座座小院,朱红木门,锈绿铜环,座座小院里,又立着座座红墙黛瓦的朱红小楼,现在正是暮春时节,爬山虎绿绿葱葱,牵丝缠蔓,爬满院墙内外,小楼上下,微露着斑斑红墙,又开着扇扇窗口。
J大中文系便坐落在草坪东侧第五座小院里。此时,三楼会议室一派肃穆,虽是白天,但穹顶上两盏吸顶仿古琉璃宫灯仍开着,明丽的灯火照亮整间会议室,会议室铺着朱红地毯,一色米白色壁纸窗帘,四壁挂着J大中文系各专业涌现出的学者大师的照片,黑白底色上,大师们面容沉静,眼神睿智,隔着历史的光影,仍静静的深沉的注视着今天。房间中心呈椭圆形围着一圈深色木质桌椅,正中几个位置上坐着四位中文系教授,主席位上那位高瘦清癯,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男教授正是J大中文系系主任兰陵君。
这里正在进行2012年J大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复试面试。
坐在兰陵君对面的独孤依依着白色真丝尖领衬衫,黑色高束腰哈伦西装裤,黑色小细跟尖头敞口皮鞋,素淡安然,面容沉静。
兰老师的嗓音很醇厚,他温和的微笑着问坐在面前的状元:初试时那道张爱玲小说现代性艺术鉴赏题,你答的很好,才思敏锐,观点尖新,颇有才情,那道题,你得了满分,可以谈谈你为什么如此偏爱张爱玲么?
依依脑子里一瞬间涌上无数话题,语言,意象,天才,时代,独创性,家世渊源,文坛背景,每一个主题都能引申出很多要谈的,可是她之所以喜欢张氏,真的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她笑了一下,只轻轻答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几位教授都微笑起来,兰老师也微笑着,微微颔首。
他微笑着看着依依,问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报考J大中文系的博士研究生呢?
依依顿了顿,虽然她心里的答案说出来会有些讨巧,甚至有点矫情稚气,但这却是她唯一的答案,她不想亵渎自己的坚守,只会实话实说:因为J大是我的梦想。
几位教授一起笑起来,坐在右侧最后一位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轻男教授微笑着对依依道:每一位来投考的学生都会说,J大是我的梦想。
几位教授还是善意的微笑着,兰老师静静的看着依依的眼睛。
依依轻轻咬了咬下唇,她的神情变得极为认真,甚至带着点肃穆,她看着那位年轻男教授,轻轻问道:老师,您去转过山么?
那位教授微微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依依会有此一问,但他仍是饶有兴趣的微微一偏头,示意依依说下去。
依依似乎是陷入某种回忆里:很多人会不断的说起转山,很多人会去转山,因为很多人都会说,我喜欢一直上路,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我们要逃离喧嚣的城市和拥挤的人群,我们要去转山,我们要去朝圣,我们只有在路上才能发现自己,我们心里,都该有神灵。
我也去转山。一架单车,极简的装备,简陋的食物和清水,满怀豪情,出发。刚开始的路程,是兴奋的,一个人,穿行在大风里,阳光盛大热烈,你是轻快的,甚至都是骄傲的。我在路上,当别人都被日常围困束缚的时候,我毅然上路,多么骄傲。
慢慢的,当沿途的风光开始变得司空见惯甚至单调,当你不得不在暴风雨里骑行,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睡在湿冷的帐篷里,只能煮泡面吃,没有热水洗澡,你脸上被高原酷烈的阳光烤的脱掉几层皮,起了雀斑,只能在野地里扎帐篷,一整夜都不得好睡,因为有狼出没,你开始垂头丧气,开始疲惫,你变得不耐烦,你的脸上不再有友善的闪光的微笑,不再对沿途的陌生人感到亲切,不再慷慨相助,你变得气急败坏,一起上路的伙伴越来越少,很多人都折返而回,他们已不能再继续跟你一路同行。你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你会质疑那些风餐露宿一路转山的藏民是否值得,你问自己,还要再继续么?
当路程越来越长,越来越艰难,终于,茫茫天地间,千山万壑间,只剩了那一条似乎怎么走都没有尽头的崎岖蜿蜒的路,只有你自己,你忍受着长久的寂寞,哭,或者笑,都只有你自己,你无法预知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意外,哪里会是绝境,活下来,或者死去,只有你自己承担,你只能听到自己的胸膛像一架风车,呼哧呼哧重重的大口吸气,氧气越来越稀薄,体力已全部透支,食物和清水都已用完,你弹尽粮绝,却无法折返,因为来路太长,你已经走了太远太远,而举目望去,前路只是白花花一片,只有死寂的阳光,你不知道还要多远才是终点,你甚至都怀疑永远也走不到终点了,你只能沉默着,走在荒原上,只有你自己,你的身体只会机械的踩着单车,你的大脑已经全部空白,只有这个时刻,只有当这个时刻,只剩一种叫意志的东西支撑着你继续走下去的时候,你心里早已没有那些众声喧哗,浮光掠影,那些无力虚夸的说教,只有这样的时刻,你才知道,你的心里是否真的存在一座圣山,你心里,是否有神灵。
依依咬咬唇,眼睛瞬间点亮:我很骄傲,因为我最终没有放弃,我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走完,一定要走到尽头,去看看那里到底是怎样的。
一大间会议室静悄悄的,每个人都注视着依依,兰老师轻轻微笑起来。
图书馆的广播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一个柔和的女声提醒着:敬爱的老师们,同学们,闭馆的时间到了。请大家带好自己的个人物品,按顺序离馆。谢谢大家的配合。祝您晚安。
依依慢慢合上手中一本《新武侠故事汇》,又愣了会儿神,方才慢慢收拾好自己的背包,缓缓走出图书馆。
她又折道去了那家校园咖啡馆,买了一杯摩卡,慢吞吞一口一口啜着。
一杯咖啡喝完,这里也要打烊了。已经十一点半了。
依依叹口气,终是还要回去了。
她一步重似一步,心里又闷又沉。像这黑茫茫的午夜。
走出校门,拐上天桥,天桥旁一支高高的路灯散着昏黄的灯光。
一条路,明明灭灭。
依依静静走上天桥。
有人在她背后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依依。
依依只觉得轰的一声,脚下的天桥塌了!
她一脚踏空,软软的要摔下去。
那一声喊,狠狠的砸进她的心里,是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坠着她,一路直坠下去。
她立在当地,动也不敢动。
他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依依。
依依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子像发着高烧,昏沉沉的。只是觉得害怕。
她一阵一阵的战栗。夜凉,有些风吹到身上,她忍不住抖起来。
那个声音似乎近了些,还是轻轻喊她:依依。
这声音似乎是隔着悠悠的岁月,听起来很远,不真切。又似乎是从自己的心底响起,那个声音,其实一直都在心底。在自己都以为已经忘记了的时刻,再响起来。
“你的名字叫依依?真好。”
“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是周山。”
依依慢慢转过身子。
她一眼看见周山的脸,慢慢穿过明灭的灯火,向她走来。
一瞬间,所有的过往,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呼啸着扑近身前。
那一地金色的阳光里,立着一身白衣的大眼睛的少年。
那一天金色阳光里,金黄的稻田里,飞着一只蓝色翠鸟,拖着蓬蓬的白色尾羽。
栀子花开的浓烈芬芳。他立在花影里。
他寄给她古城落日。他在照片背后写着:
我想跟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天边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和潺潺不绝的流水声。
若此刻你不爱我,也没关系。
他送她那条白色细棉纱长裙。她穿着,光着脚。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在石阶上。他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她也微笑着,只看着他。
正午的篮球场上,他拍着篮球,跃起,扣篮,一遍一遍,不亦乐乎。
他挽起白衬衫的袖子,仔细的剥着栗子,为她煨栗子鸡汤。
他脚边燃着那只小小的红泥炉子。他脚边开了一朵桔色的花儿。
她穿着大红旗袍,他微眯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像看着这世间最灿烂华美的朝霞,她的美,是破空而出的万道金光,太强烈,太意外,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开始悄悄攒钱,想为她买来那一对龙凤戒指,在婚礼上给她亲手戴上。
他拥她入怀,宠着她:好…我戴凤,你戴龙,咱们家,一切都是你说了算!
他眉心里藏着累,只是静静望着她,低声哀求道:依依,你要理解我。
谭倩倩偎着他的肩膀,附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他静静的笑着。
他沉睡着,白衬衫解开纽子,露出瘦瘦的胸膛,他的眉毛,也倦了,是黑色的鸟,耷下翅子。
她从漫长的,漫长的漆黑里醒来。白色的床。白色的世界。
静的。白色的世界。
从那以后,她的世界里,就全剩了这样的安静。白色。
院子里开着正好的桃花,她轻轻抱住月光下那个叫容远的少年。她开始看见这世界淡淡的彩色。轻盈的。透明的。细细的喜悦。彩色。
现在。周山一步,一步,走近她。
残酷的黑。静的白。呼啸着冲进她的记忆里。
依依听着自己的心跳。像擂起一面小鼓。
周山穿过十年的时光,真切的向她走来。
她又听见岁月大河般流淌的汤汤声。可是,周山的脚步声,已盖过那轰响的岁月深长,越来越清晰。
依依心里似悲似喜,一个身体像浮在大海里,沉沉荡荡,也不知身在何处。
周山终于走到她身前。
只是几步,他却觉得走了一辈子。
极度的累。心里是空茫茫的。忽而是欢喜。又涌上绵绵缕缕的哀伤。
他脸上只有凄凉的笑意。
他从前一直想,如果再见了她。如果再见了她。他会是怎样?会欢喜的发狂。会止不住大哭。会急惶的说不出话来。会觉得是梦,害怕醒过来。
却没想到,一腔子里又涩又凉。心里木木的,几乎是不带任何一种感情的平淡。又像是万般滋味全起来,是突然惊起一林子的飞鸟,漫天叽叽喳喳乱鸣疾飞而去,林间忽然幽冷寂静,只余一片白茫茫雪地。
依依知道,逃不开了。他终是找了来。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然在考场上见到了季宁。
那一场英语考试。试题难度接近专业八级水平,她底子好,答得颇有把握。
走出考场,她松口气。刚走出一楼大厅,她听到背后有人喊她:师姐!依依师姐!
依依转过头,竟然看见季宁一脸笑意站在背后。
她一时间回不过神儿来,季宁一脸意外之喜:真的是你!师姐!你一进考场我就认出你来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们竟然能在考场上重逢!
依依笑的有些勉强:原来是你…你也来考试么?
季宁显然很兴奋:是!我今年报了J大经济学博士,我真没想到能遇见你!还是一个考场!师姐,我们有四五年没见了吧?
依依顿了顿,嗯了一声。
季宁只顾自己乐呵呵的说笑着:你可一点都没变!更漂亮了!气质更沉静了,我刚才还有点不敢认你呢,简直是巧合的都不可思议!师姐,你也报了J大的博士么?哪个专业?还是中文么?
依依轻轻点了点头。
季宁乍在他乡遇故知,开心的有点忘乎所以:哇!你厉害!J大的中文全国第一!哪个导师啊?对了师姐,你结婚了么?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啊?你现在家在哪里?你住在哪里?你来北京多久了?一直在北京么?
季宁连珠炮问着,依依只拣了能回答他的轻声道:我去年年底来的北京,就住对面的小区。
季宁哦了一声,又追问她那个问题:你结婚了么?
依依顿了顿,轻轻道:没有。
季宁这时才忽然像想到什么,他的脸色一下有些尴尬,讪讪说道:哦,这样的,那什么,你什么时候离开昆明的啊,我都不知道,也一直联系不到你。
依依心里沉沉的,有些乱,她有些不想再继续聊下去,便对季宁道:你什么时候回去?还要在北京呆几天么?
季宁摇摇头:我今天晚上的飞机,学校里还一摊子事儿呢!我得赶回去!师姐,我请你吃饭吧!难得遇上,这么多年没见你了!走吧!我请你!
依依顿了顿,婉拒道:不了,我还有点事,下次吧,下次我请你。
季宁笑起来:你别客气啦,我们这么久没见了,走吧!
依依心里沉沉的,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尴尬,她轻轻坚持道:我真的还有事,谢谢你了。以后再说吧。
季宁也看出来她的疏离,他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师姐,虽然你跟我师兄…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我其实一直很欣赏你,以前还试着想联系你呢…我师兄这两年过的…算了,这样吧,师姐,你要还愿意拿我当朋友,留个电话吧!我们经常联系,这么意外遇见你,我真的挺高兴的!
依依想了想,不忍心再拒绝他,季宁一直待她不错,以前她和周山还有季宁他们几个师兄弟经常一起约着玩。她微一踌躇,叹口气,给了他自己的手机号。
依依心里沉沉的,刚才那一幕就像做梦,她怎么会遇见季宁。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遇见季宁,太像一个梦。
她想起从前的事。她考研的那天大雪纷纷,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冷风不断的裹在脚上腿上。等考试结束,她的脚已经冷的站不起来了。最后一场,考完出来,她看着远处白茫茫一片的操场,操场上是一架孤单的秋千。
她的心平静的象那一片操场,只有孤单的秋千,不能迎风摆荡。静静的,肃穆的。
周山冲出家门,大步走着。
他急急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心里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一些,他站在街头,看着渐次亮起的霓虹灯火,心里一片茫然。
他又翻出手机,看着那个号码。
已经在他手机里存了二十天了。他根本不敢拨响那个电话。
他怕又变成一个梦。
又变成痴心妄想里一个悲凉的梦。
他下了车,司机将车开往车库去停车。他慢慢走向那座华丽又恐怖的别墅。
他的家。
他走到草坪前,却发现季宁蹲在草坪前的围基上正等着他。
季宁一看见他,就站起身来,神情很严肃,低声叫了声:师兄。
他见他神色里颇有些焦急,以为出了什么急事,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等在这里?
季宁道:我刚下飞机,打电话到你办公室,秘书说你下班了,我知道你晚上一般都会跟省里一些领导应酬谈事,不方便接电话,再说这事也不好在电话里说,我就来你家这里等你了。
他又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季宁顿了顿:…师兄,我去考试,遇见…遇见依依师姐了。
他心里砰得一声响,恍然以为听错了,只低声重复问着:你…遇见谁了?
季宁轻声道:我遇见依依师姐了。
他如遭雷击,几乎站不住。
季宁看他一张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双唇紧紧抿着,不由的心下叹了一声,又轻声道:她也在J大考试,她现在就在北京,就住在J大对面的小区。
他极力镇定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问道:她…还好吧?
季宁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忍:还好,还是很漂亮,就是…整个人很沉静,跟以前有些不一样,她…似乎不愿意谈起以前的事,见了我,有些仓皇,小心翼翼的想避开我。
他心里像一把刀在钝钝的割着,木木的疼。
季宁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问到了她的电话号码,…我想着还是告诉你一下吧!
他顿了顿,嗯了一声,伸手去公文包里去摸手机,却不知为何,摸了几遍都摸不到,好不容易摸到了,手却抖得几乎拿不住,他狠狠的握了一下拳,又松开,才拿出手机来。
那一串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只听一遍,就刻进了心里。
他看着蓝色荧光里那一串小小的数字,恍然如梦。
不敢相信。
又觉得心里一直缓缓飘浮着的虚空,似乎触到了一点踏实。
季宁看他只是低着头呆呆看着手机屏幕,心下又叹口气,欲言又止:师兄,…她还没结婚…
他心里又是砰得一声响,那一点踏实,似乎更宽大了。
季宁走了。
他呆呆立在夜凉露重里,一阵热,一阵冷,昏昏沉沉,像发起了高烧。
他只觉得脸上也是冷一阵,热一阵,皮肤发紧,干巴巴的。
他抬手抚了一把,原来他早已哭了。
眼泪一阵阵的流着,被夜风吹干了。又流着,再吹干。
满面泪痕。
他低下头,撑住额角,头颅似有千斤重,他只是像脖颈折断了似的,垂着头坐着。
他看着那一串号码,蓝色荧光,像一小簇火苗,烤着他的眼睛,他看着看着,低低喊了一声一个在梦里喊了千百次的名字:依依…
他只要静下来,就会翻出那个号码,静静的看一会儿。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心里都是满足。
他现在又看着那串号码,再也无法忍耐,颤抖着手指,按下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好久。
她终是没有接。
一些事,一旦终于开始做了,就像在干涸的土地上裂开一条细缝,一线光钻进来,却足以照亮全部的黑暗。
这一个未打通的电话,霹雳般击在他混沌黑暗的心深处。纷纷塌落消隐的黑暗里,他只看见一条路。通向她的,可以奔向她的一条路。
他捏着电话直奔机场。
一条长长的街,是空的。路灯一盏一盏,一团黄晕,一团黄晕,都离得很远,模糊的一点一点的光,都离得远。
偶尔有车辆从天桥下开过,那刷刷的车轮声,也离得极远。
街两旁的楼房,树木,灯光,都模糊了,远远的。
周围的一切,声音,光,风,露水,都成了混沌一片的模糊,是昏黄的一片云霭,是大海上沉沉浮浮的云雾。
只这一架天桥,如一只舟子,浮在时光的雾霭里。浮在岁月的长河里。
依依只能看见周山慢慢向她走来。
她自从看见那个四年前消失的号码再次出现,她就知道,他要找来了。
也好。四年前,就该有一个说再见的时刻。
隔了四年,才到来。也不能算太晚。
周山看着她,他的神色变幻不定,是凄楚的喜悦,又是哀伤的寂寞。他说,依依,你还好。还好,你还好。
依依静静看着他。
周山低声呢喃着,你还好。
依依轻声道:你瘦了。
周山惘惘的笑着:是吧,我也不知道。只有你,会跟我说这样的话。
依依侧过身子依靠着天桥上的栏杆,看着极远处的夜。
周山看着她的样子,多么熟悉的样子。
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长发。她细细的腰。
可她侧转身子,不再看着他。
以后,都不会再看着他。
又是如此陌生的样子。
他心下一阵一阵的战栗。清清楚楚的痛。
他心里一直都在痛,却从未像此刻如此明晰,如此确实的痛。
他从前一直想,再见到她。一定要紧紧的抱住她。绝对再不放开手。
现在,她就在他身侧,他的臂膀却是折断的翅子,痛得失去知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她每次放假去看他,他等在出站口接她,早已心急的坐立难安。熙熙攘攘的人丛里,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来,简直就是飞奔着扑向他!
他远远的已张开双臂,她像一只轻盈投来的鸟儿,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倦鸟归林般急切。
他抱住她,一颗心才落了地。
总是要抱好一会儿,两个人才能找回平缓的呼吸。
周山咬咬牙,不能想!再不能想!
依依只望着夜空极远处,慢慢问到:你来…是为了什么?
周山张了张口,忽然怔住了。
他没想过他为什么来。
他没想过为了什么。
从前他一直想。如果再见到她。他一定会剜出心肝般忏悔,求得她的宽恕。他一定流着血流着泪求她原谅自己,求她回到自己身边。他要告诉她,他是多么憎恨他失去她换来的生活。他再不会起任何贪心。他会用手按着滚烫的心脏,指着青天发誓,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她。生生世世,只要跟她,白首偕老。
周山嘴里又苦又涩。他静静看着近在眼前的她,轻轻说:我来…只是想起来…要跟你说,对不起。
周山看着依依的身子轻轻震动了一下,她紧紧咬住下唇,极力睁大着眼睛看着夜空的极高极深处。
仿佛过了好久,依依才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她的侧影极为安宁,才静静答他:现在,我接受你的道歉。
周山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里又猛地一坠,那种空茫茫的虚空。
周山忽然侧过身子,也依靠在栏杆上。
他的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她的影子,也在身后拉的很长。
两个长长的影子,并立着。再无交集。
他的声音空茫茫的:依依,…你还好吧,嗯,你还好。
她静静答他:还好。
又是沉默。
此时此刻,他能说出口的只是乞求她的宽恕:你怕是…恨我的…
她已经安静下来:我从未恨过你。…只是,很遗憾。
她转过脸看着他,神色如此安宁,他看了却更觉得难过,她那么平静的说道:我怎么会恨你,你给了我那么多的爱,和快乐,那一路,你和我走的,真是鸟语花香,风和日丽。那么多天,八年零九十九天,加起来总共是三千零一十九天,每一天,都那么快乐。
他几乎要落泪。
他忽然轻颤着嗓音道:我忽然…我现在倒盼着你…哪怕…哪怕恨我,也好…
她轻轻摇着头:我没恨过你,没遇见你,我或许不会有勇气闯到更远的地方去,看到那么多美丽的景色,不会见到那么多不同的人,还有他们的生活,不会走那么远的路,只为了看沧海桑田人间冷暖,没有任何一个目的地,却满怀豪情,这才衬得上那份不管不顾的年轻吧,…没遇见你,我不会去学吉他,因为我想为你歌唱,唱那首《一生有你》,唱着,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唱着这样的歌,和你一起老去。不会去学跳舞,因为我想当我们老了,走不动了,不能一起去旅行,还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栀子花开的时候,相拥着一起慢慢跳舞。不会去学打篮球,一起打球的时候,我们多开心!等孩子长大了,我们俩也还能跟孩子一起玩。没遇见你,我学不会穿高跟鞋,不会有人给我剥橙子吃,甜的都给我,酸的自己吃掉,不会有人陪我一起看那么多老电影,没人陪我一起旅行,没人为我拍那么美的照片,留下那些美好宁静的瞬间,不会有那么多美丽的梦想,没人那么宠爱我,让我知道,原来,自己也是重要的人。
周山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他几乎泣不成声:也没有人,…如此深的…伤害你。
依依仰望着夜空极远极远的地方:“…连伤害,…也是恩赐。疼到极处的时候,我也知道,我是全力以赴毫无保留的爱过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这样爱过一个人,是很幸运的一件事。那样的纯粹,那样的彻底,不计代价,不辨利害,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有。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想要一场只动心,不动脑子的爱情,不管不顾的去爱一个人,我不想在仔细的计较谨慎的筛选中辜负最好的年华,因为我们以后有足够的时间变坏,有足够的时间我们是世故的,自私,三心二意,挣扎着无奈,于是随波逐流。…”
是的。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喜欢一直在路上。其实并没有任何的目的。只是青春年华,如枝头的桃花。必须轰轰烈烈。摧枯拉朽。开到极盛。哪怕无人观赏。也有热情开到天边。是必须打发掉的热烈芳华。不要在平庸的寻常和琐碎的生计里消磨掉年轻的光泽。开到酴醾。凋谢。从此无需遗憾。
“…所以,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遇见你,我一直心怀感恩。”
是的。生命,是我们在天地间的一场旅行。爱情,是每一处值得纪念的风景。我们会遇见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风景,每一处风景,都是旅行里的盛宴。有的终是曲终人散。有的只是浮光掠影,你匆匆掠过。有的是惊鸿一瞥,待你回过神来,却再抓不住最初的那一刹那光华。有人却是你的异乡,注定将你放逐。
可是。周山。你是我生命中的,世外桃源。是我生命旅程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那一处,世外桃源。我无意中闯入,天大的惊喜,天大的恩赐。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只愿执手相看,岁月静好。后来。时间的河流到了分岔口,我们驶向了不同的方向。从此,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从来没有故意向前走,却只向前走。我也从来没有故意停留,却只因为路上太拥挤。我离最初越来越远。沿途的风景开始记不清楚。我向着未知。只能上路。即使我们殊途同归,也总算望见过对方的影子。
所以。我,不后悔。
即使是最后痛不欲生,那悲哀,也只是缠绵悱恻,而不是歇斯底里。我们终将长大,终要离开那一座世外桃源。爱情的百转千回,让我的生命更为厚重而华美。回忆,丰盛而热烈,足够滋润着我,安然的老去。
所以。我,不后悔。
周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依依还是望着夜空的极深处,沉默了一下,她又缓缓说道:还有,现在的我,爱着另外一个人。
周山的身子大大的一震。他本来望着天桥下空荡荡的夜路,听她那样认真的说她爱上了别人,他有一瞬间的眩晕,浑身一软,像要摔下去。他狠狠握着那道栏杆,极力稳住自己,手心里的铁栏杆一片冰冷。
依依的声音踏实又安宁: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很长,很长,在我最疲惫的时候,他恰好来了。我的伤痛,追寻,坚守,他都懂。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是我,下一程,一路同行的人。
容远。谢谢你。
“因为上一程的山,上一程的水,上一程的风雪跋涉,所以,这一程,我会走的更用心。”
所以。周山。你和我,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刻了。你要知道,从此以后,你和我的喜怒哀乐,都各自会有身边另外的那一个人来共同承担。
满目山河空念远。
都不如,温柔的待他。
周山泣不成声。
依依静静的看着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深蓝色的银行卡,轻轻放到他的手里:这是那张卡,我不小心错用了那笔钱,现在已经补齐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还给你。
周山泪眼模糊的看着手里的卡片,他心里疼到极点,狠狠皱起眉心。这张卡里有两万块,是他四年前存起的,密码是她的生日,他把这张卡悄悄放在她的首饰盒里,后来她搬走的时候无意中也把这张卡带走了。那时候他们要结婚了,她说起很喜欢的一对龙凤对戒,他留了心,想着一定要给她买回来,在婚礼上给她惊喜。那时候,他们那么欢喜,一想到五个月后的那场婚礼,那么的欢喜。
他揽着她,说,依依,你再等等,等我攒够了钱,我就把你说的那对龙凤戒指买来,那会是我们的结婚戒指的。我戴龙,你戴凤,我们龙凤呈祥一辈子。
她调皮的用小脑袋揉着他的胸口:不要!你戴凤,我戴龙!咱们家,一切都是我说了算!
他用下巴抵住她黑黑的长发,声音里全是宠溺:好……你戴龙,我戴凤,咱们家一切都是你说了算。
周山狠狠的咬着唇,极力忍着心里的痛楚,颤声哀求道:依依……
依依轻轻摇摇头:我不会要你的钱的,不仅仅是因为骄傲,而是,你的钱,会是我的束缚,这才是最糟糕的。
他知道,她,要彻底的离开了。
“周山,请你,一定要,幸福。”
周山再忍不住,痛哭出声。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终究,还是要离别。
他只能绝望的哭泣。
“这一次,我先走。”
从前。每次都是他先走。她喜欢站在路边,街角,微笑着看他,公交车都驶出去很远了,她还在站台上微笑着,朝他的方向,一直挥手。
周山一颗心疼的全破裂开来。他这一生的眼泪,全在这一刻奔涌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
“周山,再见。”
依依倒退着步子,一步,一步,慢慢倒退着走开。
周山。再见。
依依看着他,清清楚楚的看着他。
他的头发,黑黑的,覆在眉上。
她每天早晨都会给他洗头,用吹风帮他吹干。他总是闭上眼睛,说,依依,你要给我洗一辈子,直到把黑头发都洗成白头发。
她拿着大块的白毛巾揉乱他的黑发,嘻嘻笑着说,好——!
他的眉,黑黑的,是黑色的鸟,随时要以一种骄傲的姿态飞走。
她带球过人,周山张开长长的手臂,挑着眉,笑着看她。他的眉毛,黑色的鸟。依依左突右冲,周山贴身防守,她着急起来,嘟着嘴好像真快急哭了,周山一愣,她刷的一把绕过了他,上篮!中了!她回头,周山笑的眉毛全皱起来。
他的眼睛,是秋夜星空下的深水湖。那么深。那么静。
有人在廊檐下轻轻讲话。栀子花树遮着,看不分明。
她绕过花树,看到花树下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背影,白色休闲长裤,白衬衫,衬在墨翠的栀子花树影子里,倒也像一只翠黄芯子的栀子花苞。
他转过了头,依依一眼看到他的眉眼,黑黑的长眉,是骄傲的鸟,振翅欲飞。
黑鸦鸦的长眉覆在一双大大的微凹的眼睛上。他的眼睛又深又静,是秋夜星空下的深水湖。
他一看着依依,依依只觉得一瞬间天地都静下来,她忽的一下浸在了那双眼睛里,几乎忘记了说话。
他的鼻梁,高高的。
她捏着周山的鼻子半是撒娇半是耍赖的说:你这样什么都做好,我都学不会独立了!你太坏了!存心让我赖着你一辈子走不开!
周山也捏住她的鼻尖,轻啄一下她的唇:那你就赖着我一辈子好了!
他的唇,薄薄的,粉色的唇瓣,翘着嘴角。
他说:买了吧。我送你的。
她慢慢转过头。
如水般光滑的青石板路反射着一地阳光,灼灼闪耀着人的眼睛,一地的阳光璀璨里,静静立着那个白衣少年。
阳光太盛,她的眼睛有些恍惚。
白衣少年静静的笑着: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是周山。
天地间全是金色的阳光。光影里站着一个白衣的少女。和一个白衣的少年。
忽然吹来一阵大风,那一排色彩绚丽的风铃摇晃着脆生生的响起来。
长长的巷子里,飘飘遥遥着细碎的铃声。
周山。再见。
他的白衬衫。
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他猛蹬了几下单车,大喊着:抱紧了!她抱紧他的腰,尖叫一声,单车忽的一下沿着那段长长的斜坡射出去,她一头长发全被风扯着,纷纷飞着,大风蓬蓬的拍着脸。她仰起脸,蓝天向后退,她只觉得是坐着阿拉丁魔毯飞在天上。大风鼓着他的白衬衫,是白色鸽子翅膀拍着。
他细长的手指,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留的有点长。是为了给她剥橙子。
他耐心剥完一个橙子,先尝一口,然后塞一大块给她,含混的说:这个甜,你吃这个。又连剥几个,都自己狼吞虎咽的吃掉,再继续剥。她讨厌酸橙子,哪怕有一点酸,都不会吃。他就耐心的一个一个的剥下去。
他个子那么高,却那么瘦,一双腿长长的。
她和他,坐在一架天蓝色双人单车上,正飞行在长长的,长长的下坡路上。两侧的水田,一畦一畦,翠色逼人。有农人戴着斗笠,牵着水牛,慢慢走在田埂上。
一行白色鹭鸟缓缓飞过片片水田,飞过三塔,游弋在那一列翠色屏风间。
漠漠水田,白鹭飞。
阳光漫天漫地。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他在前,伸开长长的双腿,惬意的架着单车一路顺势疾驶下滑。
她在后,紧紧揽住他的腰。她也舒展开长长的双腿,纯白色荷叶大摆棉布裙子在大风里怒放,长长的裙摆,一路飞在单车后面。
天高地远。
漫天盛夏的金色阳光下,漠漠水田中间,疾飞着一只翠鸟,拖着蓬蓬的白色尾羽。
他推着单车一路小跑。她扯着他的白衬衫慢腾腾的拖在后面。坡度越来越高,她累了,抱着他的腰耍赖,走不动了。他宠爱的摸摸她的长发,握紧她的手腕,把单车和她都拖到那个丁字路口。
然后,漫天金色阳光下,翠绿水田中,又疾飞着那只翠鸟,拖着蓬蓬白色尾羽。
然后,再爬上去。再飞下来。
两个人,像两个小孩子,在正午透明的阳光里,玩的不亦乐乎。
天高地远。天尽头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小小的村庄里,有山,有水,有三座白塔,水田上悠悠飞着一行白色的鹭鸟。
山水之间,阳光下,架着一条长长的,长长的下坡路。
那条长长的,长长的,下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地之间,只剩了他和她,两个人。
依依一步一步,退着步子。离开。
周山。再见。
她学吉他,每天练,每天练,手指全是血泡。她一定要在他生日的时候为他唱歌。
终于学会了第一首歌。
她抱着吉他,对着电话轻轻唱,他在电话那端静静听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情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余聚惟有别离多
她那时只觉得这首词,典丽清萧,意境绵远,她心里欢喜非常。
她从未想到,这是一首离歌。
从一开始,她就唱着离歌。
长亭外。古道边。
霸陵桥上。折柳送别。
问君此去几时来。
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人生难得是余聚。
今宵别梦寒。
周山。再见。
依依已退到天桥脚下。
周山静静站在天桥上。
周山。再见。
依依轻轻捂住自己左胸口处。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疤痕。
时间久了,伤口愈合了。疤痕渐渐收起,淡化。
只留下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痕。
像一颗朱砂。
周山。再见。
这个少年,在她生命里站了十年。
她不断回头张望着。因为她总是记得,她,一直没跟他说再见。
十年后。她再也回不去那一座世外桃源。她不断在路上。她看到生命里更阔大更多样更丰盛的恩赐。她看到了自己会一直走下去的那条路。她遇到一起同行的人。所有的伤痛,十年后,只淡淡的变成心口的那一颗,朱砂。
周山。周山。
依依站在天桥下,静静看着周山。
他上方的那支路灯忽然灭了。是一个黑色的句号。
他的样子,变得很模糊。看不清楚。
他早已不是她记忆最深处的那个少年。
依依看着他,终于落下泪来,她看着他。看着他。她终于轻轻说出来对他告别:周山。再见。
周山。周山。再见。
再见。
依依慢慢转过身。
周山站在天桥上。泪流满面。只是睁大眼睛静静的看着她。
他要牢牢的记住,她的样子。这一刻,她的样子。
他再也不能喊她的名字,依依。
他再也不会喊她的名字,依依。
她再也不会听见自己心底那个声音喊自己,依依。
依依转过身。再不回头。
大步走远了。
周山。
再见。
这一章,当初老身写了整整一周才写完。不是才思枯竭,而是泪如泉涌。
写完了。也真的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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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十八折 谁是你的故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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