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爱恨 ...
-
御花园里,歌舞正盛,舞女罗袖动香,娉娉婷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武媚娘却没什么心情观赏歌舞,她往下瞥去,座无虚席,唯有左上空着一角,那本该是属于高阳的席位——她终究还是不愿入宫来。武媚娘垂下眸,看着手中那盏清酒,酒中印出一轮皎洁的孤月来。
高阳也曾如她这般举杯对月,那时她眉眼弯弯,笑中盛满了春光,也会亲昵地唤她“媚娘、媚娘”。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她手莫名一颤,杯中的那轮月登时便破碎了开来,仿若一种不祥的预兆。杯中月影闪动,宛若是饮着月光入喉,醇厚绵延之味在唇中缭绕。或许是放得有些久,酒水有点泛凉,又给其添上了些许冰雪般的味道。
正细细品着美酒,忽闻一阵泠泠的琴声,绵延不绝,如山涧清泉,叮铃作响,又如莺鸣暖树,宛转悠扬。不久后,琴音渐渐高亢轻快起来,好像将人带入热闹欢快的市井场面中。武媚娘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的洞房之中,烛影摇红,灯下坐着一个身着嫁衣的美人,她手中拿着秤杆,慢慢走向那人,正欲将她盖头挑起之时,忽闻音调又转向低沉,如同冰泉冷涩,渐至喑哑无声。
她突然觉得十分烦闷,不由皱起了眉头。旋而琴音又起,却少了几分轻快,多了几分哀愁,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藕丝飘荡,脆弱如斯,却又千丝万缕,绵延不绝。琴声愈高却愈发悲怆,若百鬼夜哭,天地间皆是凄凄惨惨。她忽地想起幼时所见的人间惨状,遍地尸骨,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耳畔所闻,皆是未亡人的哀泣。
一会过后,音调笃变,琴音中隐隐透出铿锵之意,似兵戈铁马,血染黄沙。她的眼前仿佛抹上了一层血色,望天地皆是一片血红,恍惚中,又好像看见那人全身染血的样子——她浸在血泊中,面上带着无生气的死白,可偏偏唇畔却含着一丝笑,好似在嘲讽讥诮。
“不、不要这样……”武媚娘忽觉心头宛若被刀割油煎,哀痛难当。泪水不由涔涔而下。忽地四弦划过,发出裂帛般的声音,她猛地惊醒,只见明月当空,天地间一片空旷寂静。在座之人都露出了凝思之色,她缓缓抬头,却见后位上的那人也在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幽黯,面色清冷。
“陛下,觉得我这琴师怎样?”李恪忽地出声,打破这一地阒然。
李治早就泪沾衣襟,听到这声音才忽地回过神来,抹了抹面上的泪痕,赞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先生真国手!”
武媚娘这才转头向庭中看去,只见一身着白衣的男子抱琴伏跪在地上。竟有人能弹出这样的琴声……武媚娘看向男子的目光也带上了些欣赏。
“先生不必多礼,快起来罢。”
男子站了起来,他容色虽是普通,但身子笔直,一派不卑不亢的从容气度。
武媚娘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一看,却是采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人,面上泛红。“这丫头,莫不是动了春心?”武媚娘想着,轻咳一声,惊得采薇连忙低了头,可脸却跟蒸锅蒸过了一般,红彤彤的。
“先生方才所奏,是什么曲?怎么朕从未听过?”李治看着琴师,双眼放光,就好像看到稀世的珍宝一般。
“是草民自娱之曲,名为幽篁。”
“独坐幽篁,明月当空,竹影摇动,冷泉凝噎,”李治点点头,“难怪此曲如此深幽旷远。”
琴师看向皇帝,双眸隐含笑意,“陛下却是识曲之人。”
“文石,休得放恣!”李恪喝住他,又朝李治解释道:“陛下莫要介意,这人在我府上一向是没规矩惯了的。”
“朕哪是这般暴戾之君。”李治笑道,他本无心之言,可却让李恪变了脸色——“陛下,臣并非……”
这时,李泰突然出声了,“三哥,陛下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他面带微笑,绿豆般的小眼眯成了一条细缝,“这是家宴,三哥不要太拘泥君臣之礼。”
武媚娘讶然,李泰敢这样说话,看来是摸透了皇帝的性子,不过他们是胞兄,亲厚些也是自然;只是,以他这般明哲保身的作风,为何要替李恪说话呢?
李恪深深地看了魏王一眼,先前有些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笑道:“四弟所言甚是,是愚兄驽钝了。”说罢,朝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皇帝倒没注意到两位兄长之间的暗潮汹涌,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琴师身上,“三哥,你能不能把先生借朕一下,朕让那伙宫廷乐师向先生学学技艺。今天听了先生的琴声后,朕怕一般的琴音再入不得耳了。”
“陛下何须客气,这人本就是臣准备送予陛下的。不过他性情自由散漫,若不小心得罪了陛下,还望恕罪。”
李治闻言,喜形于色,“真的吗?”他又看向琴师,问:“先生,你可愿意入宫。”
江文石颔首,“草民听闻宫中藏有许多琴谱残卷,到时请陛下赐予草民翻阅。”
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入宫的缘由,看来是一个耿直之人,武媚娘看了一眼采薇,见她双眼发光,不由勾起了唇。这人是为了宫中珍藏的琴谱而进宫,一旦将曲谱阅尽,十成会选择离开,虽然可以强制他留下,但若能用情栅住他,让自己心甘情愿地留在深宫,岂不更好?如此良才美玉,怎么能轻易放走呢?正好,也能成就一桩姻缘。
“先生想要,全拿去便是。”李治得了良才,自是十分地开心,眉间眼梢都带上了喜色,“媚娘,以后我们可有耳福了。”
他也并非刻意忽视掉皇后淑妃,只是宛若小孩子得了一个新奇的玩具般,总习惯同最喜爱的人分享。不过这话却将心上人推上了风口浪尖。武媚娘顿感有好几道揣测的目光射向她,如芒在背,却不得不佯作惊喜,微笑着把球踢到别人身上,“听闻淑妃姐姐一向喜爱音律,想来应比臣妾更为欢喜。”
“是呀,婉莹你可以和先生学学,”李治望向淑妃,见她神色恹恹,略带几分憔悴,不由有些担忧,“婉莹,你可是身子有恙?”
淑妃摇头,“臣妾无碍。”只是那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不复她平常的尖锐。
到底是数年的夫妻,皇帝虽不悦她的性格,但终归是有些情分的。待宴会结束,他便直直地奔了贤灵宫去。
武媚娘也得了闲,摒退了侍女们,一个人静静地赏着月。只是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那片桂花林中,在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时,她忽然顿住,不敢走上前去,害怕惊扰了一个幻梦。
“你既然来了,为何不上前来?”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你怎么知道是我?”
王玉燕缓缓回过头来,唇上衔上了一抹笑,“你的脚步声,和别人的是不同的。”
武媚娘听了,红着脸低下头去,心中又慌又喜,却没深思。若是她知晓皇后为何能听出是自己,恐不会是这般反应。
前世王玉燕被废了后位,贬居回心院。回心院名字好听,其实不过是一间又窄又小的牢笼而已,除了一个用以递饭进来的小孔可以透出些许光明,其他地方都是密闭的,里面昏暗不能视物。
无聊之际,她便开始听外面的声音——虚浮无力的脚步声是属于送饭的太监的,他们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稳重有序的脚步声是属于巡查的侍卫的,他们会在特定的时间过来,她听着这个声音用以计时;然而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她却听不大出来——那人总是一个人过来,站在门边良久,然后默默离去,从未说过一句话,有时,她会在那人走动时听见环佩叮铃的声音,想来是一个地位尊贵的女子。
黑暗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如同一直在无尽的深渊里坠落,却永远看不到终点。只有在听得那人的脚步声时,她的心中才会生出一丝欢喜,好似又有了活下去的力气。有时候,她会试着猜测那人是谁,旧日的宫女?受过她恩惠的宫妃?她想过很多人,却独独没有想到武媚娘的头上,不是忘了,而是不愿,亦不敢。
直到有天,她再次听到了那人的脚步声,随后还有一大群人纷杂的声音。然后门开了,在刺目的阳光中,她终于看见了那个身披凤袍的女人,那个她唯一漏猜的人。那人冷笑着,声音冰冷——“来人,把她们手脚剁去,放在瓮中……你不是一直想醉死酒中吗?我就让你的骨头醉死酒中吧。”
醉死酒中?她似乎说过这话,可当时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却被这人记在了心中。
有多爱,才会记得一个人说的每句话,才会不顾事务繁忙,日日探望?
有多恨,才会将人做出人彘,甚至不给个善终?
月光下,王玉燕凝视着武媚娘含羞带怯的面庞,想,这个人,她永远也看不透。
这时,远处传来窸窣的声音,仿佛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