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5、沉雀逐青蛉(柒) ...

  •   矛盾顷刻之间从吴疾身上转移到了十三龙陵与溅花观的对峙上,吴疾刚想说话,又立刻闭紧了嘴巴——原本十三龙陵恐怕是要等证据完足时出手将溅花观钉死,万没想到小鹿在这种时候对溅花观发难,也不知是有所预谋,还是上头了顾不得了?如果是后者,那可真是罪过,从来出手制敌讲究师出有名、一击必杀,若打蛇不死,必反受其害——这不是妨碍兄弟打boss了吗?他此刻真想揪着姜不和的耳朵问问,这小子是真打算把自己扔里了?

      偏偏此时,门外有龙陵弟子飞身入殿,“山人!南殿的金磐龙柱——”那弟子面露惊恐,喉头发干,哽了一下才说出后半句话:“——毁了,被祟雾毁了!”

      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就有些抽象了。吴疾瞪大了眼,望着那弟子惊惧交加的脸——金磐龙柱被毁,就像比萨斜塔倒下、伦敦桥坍塌,这可是十三龙陵的地标建筑啊!更何况金磐龙柱是镇山拒祟的灵物,与元龙殿内的龙柱分踞四方,可以说是天下邪祟绝不敢踏足、且有进则必无出的至正之地,现在龙柱被祟气毁了,就像是一颗巨型细菌从内部干掉了一游泳池的抗生素,还全须全尾的逃了出去。

      季有年苍白着一张脸,忽地喃喃道:“是他……是不是他?”
      元龙殿上,当世大能的眼皮子底下,本该万无一失,绝不可能有人能窃棺得手。可那贼人做到了——他竟能在众修士都入神观看十三龙陵幻象演史之际,抓住了连张山人都未能设防的、一瞬间的机会,将剑棺一举毁去!

      但凡是知情之人,都知道当年为镇压沉雀,是以当世第一名匠、回龙陵掌陵为首,又集数位西土掌门山人之力,方才铸就这剑棺,其材质之坚牢,非大乘修为之人绝不能破,可那人做到了!

      剑棺上层层禁制,每一道禁制无不是当世数得上名号的山人所设,内中镌刻的符文更是精妙绝伦,且铸棺时就已考虑到万一会有毁棺之虞,是以早有防备,即便棺盒断裂,仍能锁住里头经年的怨魂祟恶之气。

      可谁又能想到,那人竟还对元龙殿金磐龙柱的习性了若指掌,能想出让剑棺引动金龙之凶性、让后者彻底将剑棺毁为齑粉的主意!
      以世间最利之矛,攻至坚之盾,终究是矛胜一筹,放出了剑棺中经年累积的祟恶雾海!
      再借这祟雾之威,撞毁元龙殿南殿的龙柱,撕开一道防御的裂口,此人便能彻底携刀逃之夭夭,失去了龙柱的感应,这一人一刀便如泥牛入海,绝难察知踪迹。

      即便不愿承认、不想承认,季有年也不得不想:这世间除了他,还有谁会有那样的奇绝天赋,那样的奇绝手段?即便是天赋和手段尽有了,又有谁能操纵得了那柄触之即死的邪刀?

      季有年思绪纷乱,仿佛回到了那个惨烈的屠人之夜。
      爱妻面目全非的干枯遗体历历在目,挚爱之人化为了发狂的祟尸、染人的恶鬼,可灵魂虽已死去,那身躯终究还在行走,万一呢?万一她还能活过来呢?
      他握剑的手抖如筛糠——那剑上的剑穗是她亲手挂上,那衣袖上的竹叶是她在熹微的日光中微笑着绣好。数十年的相爱,一饮一啄的恩情,他怎能舍得伤她!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下得了手,乃至于妻子要扑咬他时,他甚至万念俱灰,只想着就此同爱人一起去了也罢。最终,是元奎亲手将他妻子杀死,救了他的性命。
      可他并不感谢元奎,甚至不可自抑地对生出了怨恨。
      尽管他知道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妻子,尽管他知道元奎实为救了自己——可他依然止不住地怨恨。
      起初,他以为自己只是怨恨元奎杀死了妻子,断绝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可能。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他真正怨恨的是自己的无能和软弱——在妻子成为祟鬼并扑向他的刹那,他未曾反抗,或许那一瞬间,他是想过与她虽不同生,但能共死的罢?

      可就在他获救之后,他发现自己无法自戕。

      季有年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元奎,那眼神就像凄惶的野狗,翻滚着悲恨与怨怼。
      “姜不和……”他喃喃着,“他叫姜不和?是哪两个字?”

      知宾大弟子就站在季有年旁边,闻言拢袖道:“季山人,那小宾客确实叫做姜不和。取否之‘不’字,和睦之‘和’字……”大弟子话说到这里,忽地一愣。

      “是啊,可不就是‘和’睦之‘和’……‘睦’之反义,即为‘不和’。”季有年直直地盯着元奎,“他会不会就是元睦?”

      元奎静静地看着季有年。

      季有年嘶声又问了一次:“元宗主没有话要说么?”

      元奎微垂了眸,半褪色的眼睫如羽,半遮了双目,瞧不清情绪。“若无实据,猜测也只是猜测。”

      季有年咧了咧嘴,露出个奇异的表情来。“是也,是也……老夫没有凭据,猜测自然只是猜测……”

      他整个人忽地像是失了精气神,眉目沉沉地透出一股灰败的气色,原本高大矫悍的身躯竟都像是矮了一截。而就在他方才说出那句“睦之反义,即为不和”时,众人已是惊疑不定,从来人心总会偏向弱者,此刻见他如此,多有不忍,有人柔声道:“季峒主说得不无道理,事已至此,恐怕还是得再多问这小娘子几句啊……”

      又有人颤声说:“连龙陵的龙柱都能毁去,这元睦的手段神通竟已这般了得?若真的将他放走,确实是肘腋之大患,张山人,您三思啊……”

      吴疾琢磨了一下‘和、睦’二字,心中暗暗叹气。

      这一次,不等张浸和白鹿归和开口,少女的声音已幽幽响起:“各位山人不用为难。我愿意留在十三龙陵,直至抓到盗刀者为止。”

      这样说着,那声音的主人出列一步。
      一袭素衣,青簪乌发,再无赘饰。她站在众人的目光中,身姿如柳枝般纤弱,却又因挺直的肩背而显出端方的柔韧,那慑人心魄的美丽容颜上,依旧是一派坦然清正。
      “诸位放心。”她娓娓道,“假设我是那人同伙,他很有可能还会回来找我。就算他不会来找我,多次盘问,我总会露出破绽。哪怕我也不知道内情,山人们也尽可以问,说不定我也能在和他日常相处的细枝末节里回忆出有用的线索。”

      人群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白鹿归蓦地上前一步,欲要说些什么,少女立刻看向他,摇了摇头。众目睽睽之下,少年竟真的顿住步子,一时没有出声——孙掌陵立刻抓住了机会,他一手扶着被祟雾腐蚀得有些松动的头冠,一手抓着白鹿归的胳膊,微笑着道:“行了各位,且不说一个刚入道的孩子到底能有多大能耐,人家已经自甘为囚了,有罪也就罢了,设若是无辜被牵连,就更不该用些太强硬的手段。眼下这样处置,已很妥当,各位意下如何?”

      两人一答一对,连消带打,把话说得无可指摘,有不少人看向吴疾时已颇有善意,皆是以其谈吐诚恳而心生好感、年幼入道而悯恤、更兼惜才爱美之心作祟,一时间纷纷暗忖,但要行什么惊天阴谋诡计,一个刚入道的少女能有这手腕吗?教龙陵首徒心仪的女子,成分应该不至于太差?

      吴疾站在人群正中,心里默默给孙掌陵喝了声彩,余光一扫,已然感知到了众人的态度松动,自然也接收到张浸、孙掌陵等人慈爱的目光,和关净帚、丘山人等人的眼刀。他自巍然不动,兀自又给了白鹿归一个“乖乖配合”的眼神。

      白鹿归与她眼神一对,握了握拳,终是站在原地没动。

      丘山人偏看不出眉眼高低,咄咄逼人道:“何必费工夫来回的问,用花药让她吐真就行!”

      吴疾又在心里给丘山人鼓了个掌:好助攻!
      人□□取折中之道,瞧见一边低了,就想让另一边也别太高;瞧见一方退了,就不想让另一方再进。果然邹山人等方才还觉得十三龙陵太过护短,此刻又觉得丘山人太过凶蛮,邹山人皱眉道:“我看丘山人还是少说几句吧!”又对着张浸一拱手:“山人,眼下当以解决沉雀之祸为要务,我等皆被祟气所伤,不妨先各自疗伤,择日再同各位山人集议诸事?”

      张浸道:“合该如此。烦请持了老夫请贴的诸位山人,后日午时来元龙殿议事。其余宾客朋友,若要列席共议,亦是不胜欢迎。”

      一时间诸山人皆是附议,唯有溅花观门人阴阳道:“后日?我瞧这小娘子颇有成算,恐怕到了后日,也查不出什么线索罢。”

      孙掌陵笑眯眯道:“查不出沉雀的线索也不要紧,咱们又不止这一件事要议。贵观谋害白师叔一事,也正好一起分说了。”

      吴疾不着痕迹地去看关净帚,正看见她抬手轻摆,仿若拂去袖上一蓬尘,止住那弟子的话头,动作煞是好看;且她面上依旧镇定自若,柔声道:“哟,好严重的指控,听得我都糊涂了。白三公子向来瞧我不顺眼,从前张山人还能主持一二公道,怎地今日竟是都朝我发起难来?诸君无凭无据的陷人以罪,我等可是万万认不了的。”她说着一甩袖,被祟气侵染的残破袍脚随之展开,非但不狼狈,反因她凌厉的气势而颇有几分凛冽的华美,“行了,今日就散了吧,我等着列位集议时给我个交代。”说罢施施然转身就走,竟是丝毫面子不给。

      其余诸人很快也苦笑与张浸和其他掌陵作别,更有伤重者还要搀扶着门人的,情景不可谓不狼狈。方才气氛紧张,吴疾无心观察,此时再看,方觉出龙陵弟子是最不遗余力的,普遍受伤更重些。张浸和白鹿归都被众人团团围住,一时间人人尽皆忙乱,吴疾乖乖站在外围,悉听孙掌陵安排。季有年尚不肯离去,问孙掌陵:“不知山人要将吴姑娘安排往何处去?”

      孙掌陵微微笑着,“还是回骊龙陵。”

      季有年道:“也好。”说着深深看了吴疾一眼,教青聆峒弟子搀扶而去。

      孙掌陵方才就错开一步,隐隐挡在吴疾与季有年两人中间,待季有年走了,立刻和蔼道:“吴小娘子,由我和温掌陵亲自送你回骊龙陵。”说完又低声补充了一句:“白三师叔伤势无事,莫要担心。”

      吴疾顺着孙掌陵目光一看,隔空正瞧见白鹿归在人群中略显苍白的一张脸,且几乎就在吴疾目光转向的刹那,少年就若有所感,眼神回视望向了他。两人视线隔空一碰,白鹿归微微颔首,吴疾则是给了对方一个放心的眼神,这才收回视线,跟着孙掌陵、温澡两人往外走。走出两步,吴疾突然又觉有些怅然:这兄弟到底还能不能做得成?今后该不会连见面都难了吧?
      这时旁边刚好有其他路过的山人说:“十数年未曾有东土龙首共聚之集议了。时光真匆匆也。”
      凡是能收到张浸亲发的寿筵请帖的修士,无不是大山门之主。可见所谓集议,应该就是修士版的联合国会议了——这样的高规格的会议十数年未曾召开,大约也代表着东土从前无大事,偏在今年寿筵赶上了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吴疾默默在心里分析到这,忍不住有走神了,从小鹿又头疼的想到了小姜……

      身后元奎的声音忽而响起:“稍稍留步。”

      吴疾回头一看,就见元奎带着九曜宫弟子款步而来。
      元奎走到三人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物事,托在掌心,递向吴疾:“论理寿筵过后,拐儿岭当要将猎场所得陆续发予下场之人。只是如今情况特殊些,只怕诸事繁杂,故而先将你那仙人袖交予你。”

      只见一只造型玲珑的金丝圆形扁盒,静静躺在元奎手上。
      元奎又微笑着问孙掌陵和温澡:“二位掌陵,此诏令是解姑娘亲手所制,过手时已经交由解山人检查过了,并无问题。我受他们所托,现下转交给她,不知是否可行?”

      温澡将那金盒拈起看了看,道:“能有什么问题?是她的东西,自然该她收着。”说着将金盒交到了吴疾手上。

      这已不是元奎第一次给自己东西,虽然这回也不全算是他给的——吴疾发懵地拿着那金盒,“这,小铃铛做的……?”

      元奎慢慢收回手,温声道:“是。此物是仙人袖的诏令,那只仙人袖是传闻曾灭绝的珍种,解姑娘很是用心,为了与它皮毛颜色相合,特地将诏令做成了胭脂。将胭脂涂抹在肌肤之上,诏令即成,这仙人袖从此就能供你驱使了。”

      吴疾不意解铃还有这样的心意巧思,内心的直男小人感动中又十分五味杂陈,神情复杂道:“宗主,多谢了。也务必替我谢谢她。”

      元奎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我会转告解姑娘的。”他顿了一顿,抬手轻拂鹤氅上的雪粒子,才安慰道:“莫要忧心,我亦会全力襄助,追查真相。去吧。”

      吴疾点了点头,转身随温澡和孙掌陵离开。
      这般走出一段距离,吴疾仿佛下意识一般,又回头望去。元龙殿的梅树虽仍开得正好,却不复雪晴天清之好景,有细雪飘飘洒洒,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龙柱被毁之故。

      元奎颀长的背影被细雪笼着,霜雪般的白发似乎要化入鹤氅上的雪里,没来由地有了一种孤冷之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沉雀逐青蛉(柒)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