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引》双笙

71、1

　　她一推开门就看见一具尸体。
　　苍白的尸体，干瘪，被一条白色的床单盖着。
　　盖着，只露出脸和脖子，脖子上的衣领可以看出，她穿的是一件旗袍，黑色领子的旗袍，镶着银丝边。
　　她生前应该是一个优雅的女子吧？
　　旗袍是优雅的服饰，只有优雅的女子才能配得上。
　　辛和叹了口气。
　　她看不见尸体的脸，它的脸上蒙着一块纱布。准确来说，纱布是用来裹眼睛的，只是太大，太草率，才会遮住，以至于没有人能看清那张脸。
　　世界就是这样，对待活人认真仔细，至于死人，可以供上奢华的供品，准备奢华的骨灰盒，买一处奢华的陵寝，但这些东西，都不会太精致。
　　死人不需要太精致的东西，活人需要。
　　不过在辛和眼里，死人和活人，没有本质的区别。
　　她的职业是给人化妆。
　　化妆，就是在面皮上做戏，活人或者死人都无差别。
　　辛和揭开了那张白床单，这具尸体似乎和以前送来的那些不同。可是哪里不同呢？她说不出来，只是心里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然而死人安静地躺在那里，连动也没动。
　　死人怎么会动。辛和嘲笑自己，大概是昨天晚上没睡好，有点神经过敏了。她一边换上白色的工作服一边打量尸床上的人。
　　如果不是太瘦，她的身材应该还算凹凸有致。但是从裸露的胳膊来看，皮肤虽然年轻，但是胳膊太瘦，瘦得只剩一张皮，像……
　　老人。
　　她显然不是老人。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被抽干了血肉。
　　血肉怎么能抽干？辛和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昏黄的日光灯下，那胳膊上松垮垮的皮肤看起来十分可怕。
　　辛和把目光移到女子的衣服上，试图转移注意力。
　　这是一件很美的旗袍，黑色布料上绣着一朵尚未绽开的红花，没有根茎，只有鲜花，针脚细密精致，乍一看去，仿佛立体，栩栩如生。
　　红花落在右边的心口处，虽然还是闭合的，但已经有展开的迹象。花瓣如丝，有一点像菊花，却更小巧，似乎长在树上的。
　　辛和应该见过它，但她想不起。
　　她的记性一直不好。
　　和死人在一起呆得久了，有两种东西会变得很差，一种是语言，也就是对话能力，还有一种就是记忆，它们就像辛和的脸色，日渐苍白。
　　也许最后会变成死人那样吧，一无所知，一无所想。每次辛和走进这件屋子的时候她都会这样想。
　　这是她的工作室，落在殡仪馆一楼的楼梯后，狭窄矮小，放了一张床，几乎就转不开身。而且窗帘厚重，很少拉开，屋子里不见阳光，鬼气森森的。
　　可是辛和喜欢这样的环境，当初殡仪馆里那么多房间任她挑选，她却偏偏选了这里。她认为，这种地方适合死人。给尸体化妆的人一定要能适应死人的味道，死人的环境，才能给死人画出最美的妆容。
　　所以辛和在这里做事，从来都是怡然自得。
　　只是今天不对劲，没有原因。
　　辛和希望自己只是太疲惫。她开始解尸体眼睛上的布。
　　用布裹住眼睛有两种原因，一种是眼睛闭不上，一种是瞎子。辛和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打开来，还是倒抽一口冷气。
　　两个黑魆魆的洞孔像无底深坑一样矗在尸体的脸上，仔细看去，一些人影在坑底晃动。他们是谁？那里是哪里？难道是另一个世界？
　　辛和几乎被吸引过去，好在有风，阴冷，从尸体的眼睛里吹出来。
　　辛和打了个寒战，她的手已经摸到床头灯的按钮。
　　一按，屋子里顿时亮堂许多。
　　无底深坑里的人影早已不见。
　　也许是眼花了吧，辛和安慰自己。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尸脸上惊惧的表情。有血迹，干涸了的血迹，似乎直到她死前那一刻，眼珠才被挖出来。
　　显然，她死于非命。
　　是谁那么狠？为什么杀人还要挖眼珠？辛和有些好奇。
　　好奇并不是她的工作，不管这人是怎么死的，她都要替她化妆，妆容娇艳，才好上路。
　　上路，那个地方有去无回。
　　辛和拧了条湿毛巾过来，擦拭着女人的脸，尽量把她的皮肤理顺理平整。惊恐的表情还算好处理的，可是眼睛呢？要怎样处理，才能看起来饱满一些，安详一些？
　　辛和无疑是苏州城里最好的化妆师，无论是给活人还是给死人。
　　她一眼就看出女人的眼皮还算完整。
　　辛和立刻站起身，飞快地取出一样东西，掺水，粘稠而柔软，糊状，很恶心，很难闻，但是，很管用。
　　从两个黑洞里灌进去，再用针，扎进皮肤，注射了一些。就像那些胸部平坦的女人，塞进一些东西，那里就变得结实饱满富有弹性。女人的脸看起来也圆润了一些。
　　辛和慢慢地在女人的下眼睑边涂上胶，均匀细致，再把女人的眼皮拉下来，粘上。
　　很细的线穿入很细的针里。
　　飞针走线。
　　几个回合下来，女人就不再恐怖，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睡得很安详。
　　辛和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她拧开粉底盒。
　　死人往往需要擦很厚的几层粉底，才可以掩饰脸上的青黑。
　　如果这个女子身上的旗袍就是她的寿衣，那么，她的手臂上和腿上，也一定要抹成肉白色。
　　辛和退后了几步，想着该从哪里着手。
　　她打量尸体全身。
　　全身，包括衣服，包括旗袍上绣的那朵红花，红花喜滋滋地开放在死者的胸口。
　　不对。
　　仔细看，还是不对。
　　她明明记得刚才看见那花还没开啊，这时怎么开得那么鲜艳。那么鲜艳，就像清晨雨露中的喇叭花，阳光之下的向日葵，情人送来的红玫瑰，颜色亮得好像有生命。
　　针线绣成的花怎么可能有生命？
　　一朵绣在衣服上的花怎么可能开放？
　　辛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看，再看，那花分明是开放的，甚至在衣服上投下了影子，轻轻摇曳，十分讽刺。
　　影子？
　　没错，是影子。
　　床头灯上的光照在红花上，拉出一条又细又长的影子。
　　辛和蹲下，从侧面看，花的茎，直挺挺地突出在尸体之上。
　　她终于明白这朵花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逼真了，原来，它本来就是一朵鲜花，实实在在的有生命的鲜花，长在死者的心口。
　　什么花长在死人身上，还能绽放得如此妖娆，如此瑰美？
　　难道，是为死人引路的彼岸花？
　　世上真的有这种花吗？辛和差点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