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舞倾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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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渐暖，洛阳城内四处是柳絮飞舞，团花锦簇。
上个月，叛乱四起的景朝国境在帝国军队势如破竹的攻势之下终于又安定了下来，其中居功至伟者当属那位新封的兆阳侯。
兆阳侯陈潇骝，年二十九，至今未娶，祖籍洛阳，今日正是他衣锦还乡之日。
城门大开，百姓们夹道欢迎。路边的楼阁之上也纷纷敞开了窗户，女眷们探出精心装扮过的头颅，期望着这位年轻的兆阳侯能一眼看到自己。
连绵的人马前头，身姿伟岸的青年骑在枣红大马上，神色惬意，坦然地接受众人的目光。
洛阳太守早已恭候多时，陈潇骝带领人马入住太守府。这日太守府不知有多少人前来拜访，当地凡是有名望声势之辈都过来打探风声。然而陈潇骝并不在府中。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在郊外。
陈潇骝跪伏在母亲的墓前，额头抵地。
洛阳原来并不繁华，只是个小城，也没有那么多达官贵人。那时诸侯割据，叛军四起，他父亲被征兵征走了。很快朝廷兵败，那些天高皇帝远的繁华城市陆续陷落，于是许多的大户人家便从远方迁到了洛阳，洛阳很快繁华了起来。
那一年，陈潇骝十五岁，家中只有孤儿寡母二人。寡母要支撑家庭，还要供他上私塾，于是每日上街卖些吃食点心。一日陈潇骝苦等母亲不归，便知道出了事。他上街打探才知道母亲被新来的太守当街掳走了。
母亲年不过三十，姿容姣好，气质温和，丧夫之后有不少人前来求娶都被母亲拒绝了。陈潇骝知道母亲虽然外表柔弱，可是内里要强。她与父亲曾经那般相爱，更不可能改嫁。忠贞至此，若是被那太守用强，后果可想而知。
陈潇骝很害怕，他不敢去想自己在怕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往太守府狂奔。他拼命敲门，门人拦他，他不要命似地挣脱，然后被人打了出去。他又跑回来，继续敲门，又被打出去。这次被打得倒地不起，他便爬回去，在门前敲打、哭喊，不知何时没了力气晕过去。
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郊外，天已经黑了，四周林影重重。他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去看，看到了一个人正在锄地。陈潇骝迷茫了一会，然后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想爬起身，却感到浑身剧痛，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哟，没死啊。啧，真是麻烦。”那是后面那个在锄地的人在说话。
“你……不劳你挖土埋我。” 陈潇骝讽刺道，想来是他昏倒在太守府门前，太守府的人以为自己死了于是便找人埋自己，免得第二天一早被人看到有人死在太守府门口。
“倒是白费我一番功夫，早知道你没死，就让你自己挖了。喏，我挖的这么点坑早就够埋一个人了，你自己埋好你娘，然后拿了这钱趁早离开洛阳吧。” 说着那挖坑人往地上扔了些什么，然后抛开锄头转身离去。
陈潇骝愣愣看着滚到自己眼前的几枚碎银子，在月华下泛着刺目的白光。
他猛然转过头，看到了在土堆旁边的安然平躺着的人影，连滚带爬向那人影。
眼前的女人衣着褴褛，发钗零落，她额上有一大片仿佛晕染开来的浓墨一样的深色，飘出淡淡的血腥味。
“……娘”陈潇骝喃喃出声，一开口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后来他埋葬了母亲，立碑磕头，然后拿着银子回家收拾细软，从此离开洛阳。
他去了西北边境参军，十四年之后，大胜回朝，受封兆阳侯。原来的洛阳太守被他一本参死。如今的洛阳太守因此得以上位。
现在谁都不敢再得罪他陈潇骝，连皇帝也不敢。
母亲，您看到了吗？
陈潇骝带来的人马是为了给他母亲重修坟墓的，修好他才会走。众人听闻无不雀跃。也就是说，兆阳侯还要在洛阳逗留几日。这几日太守府被人踏破了门槛，不过真正进到陈潇骝面前的却只有一人。
此人名叫傅青颜，是天师府的弟子。
景朝昌盛之时，求道盛行，门派林立，凡天赋异禀者多入修仙门派，从此脱离凡尘，鲜少与俗世往来，唯有天师府与凡世牵扯最深。天师府宗旨乃是守卫世间太平，于历届凡世皇朝中都设有国师一职，职权极大，督查皇帝，择选太子，必要时甚至直接改朝换代。不过国师平时不露面，只有在必要时期才会出现。
修道之事虽然盛行，但具体情况也只有贵族知道，平之百姓只知道这世上有仙人，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真人没谁见过，话本却是编了一本又一本。陈潇骝原本就出身平民，根本不知道何为修道。直至参军之后，随着地位逐渐提升，才知道这些事情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见过一个正经修士。
陈潇骝宣见了傅青颜，他不知此人是真有本事还是招摇撞骗之徒。
傅青颜确实很有本事。
陈潇骝指的不是道法上的本事，而是行兵布阵、谋略统筹上的手段。陈潇骝本就年轻，其资历经验哪里比得上不知活了多久的傅青颜，只不过短短半日的交谈，他就感觉自己前半辈子都白活了，以前打仗能赢真是走了大运。无论此人是否真是仙人，陈潇骝都愿将其奉为上宾。
次日，二人结伴出行，傅青颜带他去了朱雪楼。朱雪楼是一家青楼，此间雅而不俗，多是才女，洛阳城内的文人雅士最爱来此。
二人上雅间，陈潇骝以为要在一片温香软玉中聊天，未料到傅青颜只留下一名舞姬。
他看向那舞姬。
舞姬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像个突入凡间一无所知的仙子。
她身形略高，着一身碧色衣裙，衬得肌肤雪白，且观容貌，不过笈笄之年，却清丽脱俗，令人忍不住期待她将来会是何等风华绝代的美人。
陈潇骝笑道：“先生这是要让这舞姬无乐自舞吗？”
傅青颜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风。他道： “此女名唤柳一舞，是这洛阳城内头牌舞姬，无数达官贵人但求其一舞。不过她天生心智残缺，不明世故，幸好从小习舞天分极高才被留了下来，直至前几日出道之时一舞动洛阳，身价倍涨。”
陈潇骝细细打量起那舞姬，她自进来便未曾向他二人行礼，只安安静静地站着发呆，见陈潇骝望过来，她似有所觉地望回去，眼神干净如洗，懵懵懂懂，犹如稚童。
那双眼睛实在太过澄澈，陈潇骝竟一时看痴了。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傅青颜手中握有一通体碧绿的玉箫。
原来是他奏乐。
陈潇骝自知失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舞姬绝色，我常年在外征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
“以后您会见到许多美貌女子。”
箫声响起，只闻一声清啸，有如雏凤初鸣。柳一舞猛然抬眸，眼中骤然清明，一时间有星光碎玉闪耀其间。
傅青颜见状一笑，十指翻飞，乐声流泻而出。
柳一舞欣然应声而动。
乐声明快，有如山间清泉叮咚、翠鸟鸣唱枝头，与这春日之景甚是相称，让人听了便忍不住心生愉悦。
然而陈潇骝完全顾不得那奏乐之人，他被那舞姬勾了魂。
柳一舞脚步轻灵，时而转圈，时而跳跃，像个欢快的小鸟在枝头蹦跶似得，但她身形活泼却不失优美，腰肢柔软亦不失有力。一改刚才的懵懂神情，她在笑，笑得快乐、幸福、无忧无虑，让人不忍心终止这份美好。
陈潇骝觉得，她应该是个不谙世事的花草化形的精灵，她应该正在光影斑驳的森林里，因为春日的来临而欢欣起舞。
一曲还是结束了。在最后一声戛然而止的箫音中，一切都如镜中花、水中月破碎消失。
柳一舞意犹未尽地偏头痴笑，她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陈潇骝回过神，不知怎么有些失落。
傅青颜笑道：“可要再来一曲？柳一舞逢乐必舞，只要乐声不断，舞步便不会停。”
“哦？这倒神奇。”
“倒也不是什么乐曲她都会应声而舞，若那乐声不够动情，她一样视之为无物。所以不少想要证明自己技艺的乐师也会因此前来求见柳一舞。”
“看来先生的乐艺卓绝。”
傅青颜微微摇头，道：“不敢当。只这舞姬可惜，如此绝色，又负盛名，迟早被人买去，再也不得起舞于人前。”
陈潇骝愣住，心中一动。
二人又聊过一会，其间柳一舞发了会呆，又自行走动。她行到窗口，看着外面发了会呆，然后坐到一空榻上，随意地取了桌上客人的糕点来吃。
因着容貌美丽，即便她行为无礼也显得娇憨，再加上本就心智不全，很少有客人因此怪罪过她。陈潇骝与傅青颜更不会如此。陈潇骝还时不时偷偷看她几眼。
次日上午，陈潇骝看过母亲坟墓的修建进程之后便在街上的酒楼用餐。
他看着满桌菜肴，忽然想起昨天柳一舞吃糕点的模样。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竟然又走到了朱雪楼门口。
楼里有不少吟风弄月的公子哥，此时见他进来自然没一会儿就被认出，引起一众打探的目光。陈潇骝冷着脸走上二楼。
他还记得昨日来此之时，他与傅青颜走过，旁人皆视他二人为无物，莫非是傅先生用了什么仙家手段？
仍是昨日的雅间，柳一舞来得有些晚，想是刚才还在服侍其他客人，还是自己强抢来的。
昨日被人以强权相逼，今日便可以强权逼人，权势当真是个厉害的东西。
柳一舞仍旧一副呆呆的模样，陈潇骝想让她跳舞，突然想起今日傅先生不在，没人奏乐。
他有些后悔刚刚把别人都赶了出去，此时欲再喊人来，嘴张一半又顿住。
其实，就两个人也挺好的。
陈潇骝抬头对上柳一舞纯洁的眼神，不知为何心虚地咳嗽一声。
“来，坐我身边来。”
柳一舞眨巴了下眼睛，没动。
是了，她好像不懂人言。陈潇骝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
他想了想，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把它递向柳一舞，轻声道：“要吃吗？”
柳一舞目光聚焦，移向糕点，然后走了过来。走到糕点前面，她被桌子挡住。柳一舞跪坐下来，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直接张开小嘴凑向陈潇骝手中糕点，然后一个咬合，便咬了一半下来，略略后缩了脑袋，开始缓慢地咀嚼，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陈潇骝。
她的眼神亮极，看得陈潇骝快要失魂。
柳一舞吃完了嘴里的，又是一口咬了过来。这次，她的唇触到了陈潇骝的手。陈潇骝手一抖，像触电般收了回来，随即又懊恼起来。
柳一舞咀嚼着嘴里的糕点，不解地看着他的举动。陈潇骝看着她迷惑的眼神，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我叫陈潇骝，你听得懂吗？”陈潇骝有些期待地往前倾了倾身子。
柳一舞只是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无言半晌，陈潇骝失望地叹了口气，瘫回座位里。
“陈……潇……骝……”
女声轻轻软软，犹如五月的柳絮，受风承托，飘在空中。
陈潇骝惊喜地盯着她，“你……你刚刚说什么？”
柳一舞没理他，她伸出玉葱似的食指，指了指盘中糕点，说： “我还要。” 这次她说话流利多了
眼前的女子正在注视自己，她的眼神真亮，像天上的星星，就这么直直地照进人心里，照得他的心都在发烫。
陈潇骝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
“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舞倾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