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都鬼话》载古今

1、001在人间（上）

　　平都的夜色，凉得让人有些无奈。
　　这凄冷的风吹着，将树上的枯枝败叶削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萧瑟的秋。
　　她就站在那萧萧落木下，看着来往的行人。
　　人们却看不见她，便是立在她身前，也看不见。
　　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她来自阴间。
　　而她从人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读出了一笼忧色。
　　是因为二十五年前的那场浩劫吗？
　　那一天，据说是死了接近四分之三的人，遍地都是尸体。活下来的人看着那熟悉的脸孔们僵硬在地上，惟愿死去的是自己，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便不用在此人世间流离受苦，便可痛快地放下这所有的心酸与痛。
　　然则人们却不知道的是，那些亡人并没有走远。它们一直都徘徊于左近，不得超脱。它们的怨气充塞于天地之间，越积越深。以至于它们开始难以辨认曾经的亲人朋友,，那些如今还活着的人，开始骚扰他们生活，蹂躏他们本就破碎的心灵。
　　足足二十五年过去了，人类灭亡的危机还没有过去，这一次，却来自那些亡者，那些曾经最亲最近的人。
　　多么叫人无奈。
　　难怪这世上的人们，脸上会有那样的忧色。
　　她如此想着，凝望着，耳畔却有风声响起。
　　风声中又夹杂了或是低沉的呜咽，那是亡魂在哭诉。
　　她抬头看了看天，原来夕阳已经西下，夜幕开始笼罩大地。
　　空荡荡的大街上，寥寥数个行人，愈是加速了急匆匆的步伐。
　　夜晚徘徊在外，可不是一件明智之举。
　　而此时道路两旁，昏黄的路灯开始摇曳，行人们的影子被拉长与扭曲，变得支离朦胧，鬼魅可怖。有十来个游魂，分别紧随在那几个行人身后。
　　行人们唯得低了头，蜷缩着身子，一边在这冷风中瑟瑟发抖，一边嘴皮轻颤，那是在祷告与祈求。
　　亡魂们却是听而不闻。它们伏上了生人的背，令得他们感到此身此心，都被一团冰凉的黑暗所笼罩。便有人开始觉得双腿沉重起来，迈不开步伐。抑或背上背着个扔不掉解不开的包袱，压得他们艰于呼吸。
　　那些亡魂又缓缓将一双臂膀，绕到了生人门的颈前，绕了满满一圈，这样，那些活人们呼吸便阻滞起来。似有一匹白练，给缠了十圈八圈。
　　不知为什么，今日的这些冤魂格外磨人。
　　以前都是纠缠一阵子就罢，今日缠着缠着，还不肯放手了。
　　那几个行人叫苦不迭，尤其有一个穿花格子连衣裙的少女，更是惊恐万分。
　　“爸爸，您不要过来，求您了！”
　　她一边颤抖着说话，一边哆哆嗦嗦地向一颗大树。
　　这丫头有点特别，她从小到大，就能看见不该看到的东西，别人都说她长了双阴阳眼。
　　她认得没错，在她面前的的确是她爸爸，死于两年前的一场车祸，他的身上被轮胎碾过，所以现在，他的亡魂上犹有一个可怖的的大洞。
　　小姑娘清楚地看到，她爸爸的亡魂非但没有停顿，反倒咧开了嘴慢慢摸了上来，那空洞的眼神哪里有生时的和蔼，她不知道被这样纠缠下去，会是什么后果。
　　她尖叫一声，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
　　然而却有一阵清脆的铃响，在这四周悦耳地回荡着。
　　那铃响似曼妙的花香，沁入到心脾里面，她浑身的压抑与惊恐刹那之间便退去了。她不由得疑惑地张开眼向四周望去，她爸的鬼魂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不单如此，周围游荡的冤魂全都无影无踪，而有一个黑衣服的女子，飘浮在十来米外的半空中。
　　那女子也如鬼魂一般，冷冷冰冰，身子若隐若现，若虚若实。不过她的五官格外清晰，鼻梁高挺，柳眉凤目，很有几分味道。衣装却是十分特别，类似于汉服的深衣，不过没有曲裾，裙子也要宽大许多，那一个墨色的铃铛便拿在她手上。
　　女子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道：“你看得到我？”
　　小姑娘吞了口口水，有些惶恐地点了点头。
　　女子又道：“我叫辛未离，你呢？”
　　小姑娘答：“我叫王小可。”
　　辛未离点点头：“你别怕我，我不是鬼，也不是坏人。”
　　尽管她身上也是阴气逼人，但她却是不像鬼，没有哪个鬼长得有这般好看，说话这般和蔼温柔。
　　小可站起了身子，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她：“姐姐，刚才的那些鬼呢？还有我爸爸呢？”
　　辛未离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都在这里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只是会把他们送回地府，好让他们别在人世间游荡着，蛮可怜的。”
　　看来辛未离的人不坏，还会同情那些鬼。
　　小可还想再多问两句，却听见一个老伯惊恐地问她：“小姑娘，你在跟谁说话呐？”
　　那老伯狐疑地左顾右看，又定定地看着她。
　　小可看一眼辛未离，见得她摇摇头，便说：“啊没，我在自言自语呢。”
　　那老伯越是生疑，只觉全身发冷，搓了搓膀子，觉得此处太过诡异，不能再逗留了，连忙头也不回便跑开了。小可格格一笑，心里突然开心了几分，说：“姐姐，你待会儿是不是要回天上去了啊？”
　　“天上？”
　　“你不是神仙吗？”
　　小可认得的不多，除了鬼，也就神仙。
　　辛未离摇摇头：“我不是神仙，只是个鬼差而已。我也不住天上，最近这三年里，我都得在阳世呆着，看见有游魂野鬼，就把它们给收了去。”
　　小可“哦”了一声：“那姐姐，要不去我家坐坐吧，我给你看好东西。”
　　辛未离觉得这丫头倒也有趣，便也应了。来阳间三日了，一直这么游荡着，连个唠嗑的人也没有，难得有看得见她的，那正好。
　　小可的家住得不远，转过两个路口就到了。
　　她家是一栋老旧的宿舍楼，在六楼，楼梯口堆满了垃圾，也没人清理，散发着一股臭气。小可开了门，把屋内灯开了，见得她家又破旧又简陋。小可说：“姐姐稍微等等我，我给我妈喂了药了，她烧得厉害，下不来地。”
　　说着就把兜里的药包打开。原来她这么晚出门，是上医院抓药去了。她妈在内屋里模模糊糊地问：“小可，在跟谁说话呢？”
　　小可远远地应她：“一位朋友。”她端了热水给她妈喂了药，她妈又问：“哪儿的朋友啊？”
　　小可说：“妈您别管那么多，就安心养病。”说着把她扶床上躺好了，她妈吃了药，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她关了房门，把辛未离请进自己的房里，东西一阵鼓捣，摸出几张带框的相片。都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她指着左边站着那男人说：“辛姐姐，这就是我爸生前的模样，对我和妈妈可好了。他是个作家，听说年轻时还拿过奖。”
　　辛未离认真地看过去，他爸长得还蛮好看，眉清目秀的，带了个金丝框眼睛，确实像个读书人，小可大眼睛亮闪闪的，咧开了嘴傻笑，露出一口白牙。
　　小可一边低头看照片，一边拿指头轻抚着她爸的容颜，说：“我没指望再见着我爸，结果今天却叫我见着了。可我没勇气认他，把我给吓坏了。辛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又摸出一个褐色的玩偶熊：“看辛姐姐，我爸在我十岁生日那天送我的。我每晚都抱着它睡觉，就能想起我爸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习惯性地抱着那玩偶熊，轻闭上眼，似沉浸在了梦里。
　　她突地打开了眼，带着坚决说：“辛姐姐，我能再见一眼我爸吗？”
　　她略有些惊讶，带着认真地问：“真想见他？你不是怕他吗？”
　　小可重重地点点头：“我是怕，可我还是想见见。辛姐姐，求你了。”
　　辛未离幽幽地叹息一声：“好吧，既然你一心想见的话。可我得提醒你，它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死人和活人，大不一样。”
　　其实小可没少跟死人打交道，她的胆子也没料想的那么小，只是，那个东西是她爸。
　　辛未离将铃铛轻轻一摇，口中念了几句咒，在脆响声中，便有一个影子，从铃铛里飘了出来。
　　它还是那副呆滞空洞的模样，身上还是那破破烂烂的模样。
　　“爸~”小可高喊了一句它，那声音有些涩，也有些抖。
　　它听也没听，也没回过头来，愣愣地在四周转了一圈。突然又一下将身子转到小可这边，张开了手，朝着这边飘来。
　　“爸您要干什么！”小可突地叫了一声，捂着嘴泣不成声。
　　我是小可，是您的女儿。
　　她的喉间哽住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几句话喊出来。
　　她爸的鬼魂一边发出呜咽之声，一边朝着她扑了过来。
　　清脆的铃声再度响起，那鬼魂刷地一下，给吸了进去。
　　小可靠着墙，双手不断地抓着头发，哭了很久。
　　辛未离默然不语地飘浮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她。
　　她流干了眼泪，终于抬起头来说：“辛姐姐，我爸他真的去了，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辛未离说：“他进了我这铃铛，总比在外面游荡着的好，他福德够的话，或许不久之后，便可以再世为人。”
　　她又安慰小可说：“你的日子还长，总得往下过。”
　　小可红红的眼睛望着她，沉重地点点头。
　　她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一声。
　　唉，
　　人间。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
最近单位上忙，所以基本上隔日更新一章，以后空了会恢复日更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