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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晚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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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湿清晓,新莺啼早春。
陆小凤到达苏州府的时候,正是寅时三刻时分。孟春的清早,天未透亮,整座城还弥漫着惺忪的睡意,陆小凤却知道,他要找的人,已经在等着他了。
花满楼等待着每一个来找寻他的人。
百花楼中四时都有花开花落,陆小凤从未数过,却也觉得“百花”名副其实。
而等他的人,就在那百花之中。
小楼中有琴声传出,和着草木清香迎接来人。陆小凤拾级而上,只觉得身心舒畅,连恼人的麻烦事仿佛也一并散了去。
陆小凤忽然很想唱歌,他觉得自己此时很快乐。
但他随即又觉得有些遗憾,因为花满楼似乎并不打算给他唱歌的机会。
一曲弹罢,花满楼按住琴弦,笑道:“多日不见,陆兄近来安好?”
陆小凤笑了,笑得很随意,随意得很愉快。他愉快地快步走到花满楼身边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花满楼并不责怪,更不会觉得失礼,他只是轻轻笑了,然后动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百花楼中突然安静下来,窗棂上有隔夜的雨水滴落。花满楼静静地品茶,眸中清澈无物,只让人觉着认真。
陆小凤觉得他应该生气,但他开口,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小凤道:“这可不是花兄的待客之道啊。莫非我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花满楼?”
花满楼笑道:“陆兄从来都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方才我还以为,陆兄今日是哑巴了。”
陆小凤有些惊奇,道:“你猜得出是我?”
花满楼依然是带着浅浅的笑意,道:“自陆兄的脚踏上我这小楼的第一个木阶,我便听出了是你。”
“哦?”陆小凤玩笑道:“既然如此,那花兄不妨再猜猜我是从何处而来?”
花满楼并不迟疑,道:“大约是西门庄主的万梅山庄。”
陆小凤有些惊奇。他自然知晓自己的好友心思缜密高人一筹,但他每一次都要觉得惊奇。
陆小凤来了兴趣,道:“我竟不知花兄还有如此通天的本领。只是不知道花兄是如何猜出?”
花满楼道:“我还能猜出你也许在西门庄主那里逗留了一些时日,大约是昨晚才离开那里,来到了我的小楼。”
陆小凤赞叹道:“如果花兄也是一朵花,那也应该是花中之神。”
陆小凤又道:“我的身上有梅花的香气?”
花满楼微笑着颔首。
陆小凤自言自语,道:“万梅山庄与别处不同,那里的梅花,绽放得比别处早,凋落得也比别处晚。这个时候,别处已是仲春,梅花早已不见踪影,而万梅山庄,依然是梅花簌簌如雪飘落。”
陆小凤说着,神情中闪现出奇异的光彩,仿佛他的面前就有一场盛大的落梅。
花满楼神情微动。他看不到那样壮阔优雅的场景,却能听到一片片梦境撞到地面时发出的细微的声响。他想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道:“陆兄此言差矣,别处亦有晚开的梅花。”
“哦?”陆小凤不觉得面前的人在说谎,陆小凤只觉得惊奇。
这种惊奇,就像是有一天他看到春风楼的柳扶风和碧水阁秋染雨坐在一起言谈嬉笑谈笑风生,而不是明朝暗讽针锋相对一般。是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某一天真实地发生在眼前。
春风楼的柳扶风和碧水阁秋染雨坐在一起当然是为了他陆小凤。
晚开的梅花却一定不只是为了花满楼。
陆小凤问道:“莫非花兄见过?”
花满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陆小凤从椅子上窜起来在百花楼中寻找。他仔细地看着那些花,用从来没有过的仔细寻找。
那些花儿都有着最迷人的颜色,他们在花满楼的手中长大,他们也用最美丽的样子回报给那个青年。
花满楼几乎把自己的情与爱都给了那些花,那些花便回赠花满楼以最鲜艳的色彩和最明丽的姿态。
陆小凤仔细地看着这些花草,仿佛看到了他们与花满楼朝夕相对的日子。
陆小凤突然觉得心中浮起一丝莫名的情绪。这种情绪像是一缕最柔软也最坚韧的丝线,卡在心中,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小凤很想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口,然而尚未出口的话语变成了惊呼——木几上一盆红梅开的正艳,分明纤弱的枝干,却点燃着最热烈的火焰。
陆小凤道:“花满楼果然是花满楼,竟然能使这花草错开本来生长的时节。”
花满楼却摇了摇头,神情中几分浅浅的忧虑,道:“陆兄,你错了。无论是什么东西,违背了天时,总不是好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就如陆兄眼前的这盆红梅,——昨日被送来之时才是满枝的花苞,到今日便怒放,只怕明日便要香消玉殒了。”
陆小凤忽然想起西门吹雪说过的话。在他匆匆离开万梅山庄之前,西门吹雪曾对他说过几句话。
这几句话也许对他人并不重要,而对万梅山庄却不啻于灭顶之灾。
万梅山庄如果没有了梅花,如何还能再称之为“万梅”?
就像花满楼如果不能够再触碰到这些花草,他的人生又怎么会是完整的人生?
陆小凤觉得有些不安,他皱起眉头。这不安的预感来的太过强烈,根源却不是或者不只是眼前过于热烈的梅花。
有的时候,人往往有种神奇的预感,让人觉得惴惴不安。而偏偏有时候,这种让人不安的预感最终就会应验。
陆小凤问道:“花兄这花,来自于何处?”
花满楼道:“昨日一位青年,他带来这盆梅花,说是他家主人想要与我交个朋友。”
陆小凤接着问,道:“花兄可愿与他成为朋友?”
花满楼道:“这普天之下的众人,都可以是花某的朋友。”
陆小凤道:“虽然如此,但我却希望花兄不要和他成为朋友。”
陆小凤接着道:“这普天之下的众人,总有一些并不能够做朋友。因为和他们做朋友,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
花满楼笑道:“我以为陆兄在说你自己。”
陆小凤笑了起来,带着另外两条眉毛也翘动起来。他道:“花兄此言差矣,我陆小凤可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花满楼依然笑道:“若是司空兄弟听到了这话,定要骂陆小凤无耻。”
陆小凤道:“若是司空摘星在这里,那陆小凤就是他最坏的朋友。”
花满楼道:“陆兄此话怎讲?”
陆小凤回身走回至座椅,道:“在好人面前,他的朋友自然是最好的朋友;在坏人面前,那他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最坏的朋友。”
花满楼笑道:“听陆兄这么一说,也不枉司空兄弟总唤你一声"陆小鸡"。”
陆小凤笑得很是开心,道:“花兄啊,你可是越来越有意思。”
花满楼也笑道:“在有意思的人面前,他的朋友自然也应该是有意思的朋友。”
陆小凤道:“花兄本就是有意思的朋友,不然也不会迷的这楼中花儿神魂颠倒,让他们想着竟相回报。”
陆小凤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明明他说着很平常的话语,用词却让人想入非非。
花满楼无奈道:“陆小凤你有时候可真不算是个正人君子。”
陆小凤挑了挑眉毛,似乎很得意的样子,补充道:“大多数时候。”
陆小凤又道:“不知道聪明的花兄能不能猜出,这算不上正人君子的陆小凤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他语气轻佻,却又让人觉得无比真诚。
花满楼笑着摇头,道:“总不会是找我赏花品茶谈天说地。”
陆小凤道:“花兄果然是个聪明人。”
花满楼笑道:“陆小凤只有惹了麻烦,才会想到花满楼的小楼。”
陆小凤笑得很是开心,道:“花兄总不会是害怕麻烦的人吧?”
花满楼依然在笑,道:“害怕麻烦的人不会同鼎鼎大名的陆小凤陆大侠做朋友。”
陆小凤愈发开心,他的笑容也愈发加深,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他道:“花兄不想问问我,到底是什么麻烦?”
花满楼道:“想必是和万梅山庄西门庄主有关,自然也与小楼中这盆梅花有关。”
陆小凤大笑道:“花满楼啊花满楼,天下的聪明人里,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