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20章 ...
-
“警长,有您的快递,好长时间没见,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撒加途径收发室,接过警员递来的包裹,放在纸箱上层,挤出一丝可有可无的笑意。
“这不回来拿东西吗?我已经不是警司长了,请不要那么称呼我…”
除了跑腿打杂的内勤,看门老头,扫地阿姨,警署人事焕然一新,来来往往全是叫不出名字的陌生面孔。
“不错,还有一个人认识我…”
他自我开解,大步流星的跨过门槛,不存丝毫眷恋。警署变了,没有他撒加的一席之地。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显然是现任市长的意思,大刀阔斧搞改革,赚取政绩与声望,还能挤兑政敌,一举多得。
至于市民的安全,抱歉,那不是执政者首先考虑的。一枚荣誉勋章,撤下警司长的佩枪,这桩买卖稳赚不赔。撒加的警队生涯落下帷幕,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人知道,德里密那小子,想必也不好过…
与穆促膝长谈,仿佛是昨天的事。他们聊起当今社会,如一部精密的机器,将人们卷进去,塑造成同一型号的模具。螺丝不在乎杠杆的感受,衔接处缺乏润滑,金属壳热得快冷得更快。是的,他为三叉市做了那么多,差点丢掉性命,看不到一丝涟漪,到处都是新市长的头像。
生病之前的事情,有些记不清楚,他拆开快递,是一副订制手机外壳,淡淡藤花,写着穆的名字。撒加看完,小心的放回包装,给自己泡了一碗面,规规矩矩吃完,洗碗擦桌,将带回来的东西归置妥当。忙忙碌碌,直至日头偏西,他坐回沙发,再一次取出手机壳握在掌心观摩,等待夜幕降临。
藤花,是他选的,包括名字的字体,没什么理由,只是觉得好看。如今壳子寄到,手机却丢了,算不算买椟还珠?他咳嗽一声,换了个坐姿。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敢回忆发生的一切。每每念及,不过在旧伤之上添一击,改变不了什么。穆明明爱他的,一夜之间变了想法,剪短头发,人也搬离这里。
他的微笑像刀子,割得心脏隐隐作痛,有旧病复发的趋势。只能努力扭转念头,不去深思。看看天花板,数数地板砖,还有手上的脉络。好在不用上班,睡醒了可以躺在床上,肚子饿了可以不用搭理。有时候窗户或是门板,被风吹得啪啪作响,一阵莫名欣喜涌上心头,穆回来了吗?
可惜…他不是凯瑟琳,他也不是希斯科列夫…
渐渐的,黑暗笼罩一切,家具轮廓,和一颗破碎的心。撒加不想开灯,灯光会照出他形单影只。听惯了楼下车水马龙,这时候特别吵耳。衣柜,书桌,单人床,什么都在,唯独少了最重要的,另一个主人。想想过去,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认识穆之后,独居变成了折磨,令他难以忍受。
人生大起大落,坐过山车,匆匆数日,恍若隔世。他原本不怨谁,现在却怨上了。怨那对没心没肺,不配生养,狠心抛弃穆的夫妻,怨给他受戒的僧人。思来想去,最怨的还是自己。为什么在冥河边上解掉命运丝线,为什么,总是抓不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一切都好,穆说了爱他的话,温驯体贴,柔情无限。他们很自然的接吻,拥抱,彼此取悦,做情人之间理所当然的事情。脱了上衣,穆情绪不太对,忽然流下眼泪。一滴、两滴,从星星点点,拉出丝,牵成线,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
“我弄痛你了吗?”
撒加一头雾水,按理不该那么严重,还没开始呀…穆摇摇头,不肯说,稀里哗啦哭了一脸,别提多渗心了。撒加莫名其妙,出于疼爱,没有继续,把他湿漉漉的脸贴在胸口。
“对不起,怪我心太急,没顾及你的感受,过些日子再说吧。”
他给穆陇上被子,可怜的人瑟瑟发抖,大概缺乏心理准备,吓坏了。撒加心想,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恐怕连教科书也没见过,情有可原。还是慢一点吧,先搬家,找个工作安定下来,从表白开始,正式交往,牵手谈心,一步一步…
“撒加…撒加…”
穆口中呢喃着他的名字,声音也在颤抖,是彻彻底底,发自内心的痛苦。
“没事…我在呢,你看,不是好好的吗?”
撒加看来,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半途而废,然而做梦也没想到,穆会就此离开。再见面的时候,他剪掉长发,齐齐披在肩头,换了比丘的僧衣,胸前一串长长的念珠,颇有些眼熟。
“我想,我还是出家的好,很早就有这个念头了,继续住在你这里不大合适,还是搬出去吧。”
撒加挨了一记闷雷,生生吞下去,心里一片乱麻,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有地方住吗?”
“有的,我们在三叉市有佛堂,居士们供养,随时欢迎你到访。”
他应该觉察到异样,“我们”是指什么人。可那时,巨大的痛苦来袭,曾经明察秋毫的警司长,竟没有发现破绽。他只觉得完了,什么都完了。竞选失败,心脏坏掉,前途覆灭,连心上人也厌弃他,诺大一个世界,没有撒加这家伙存在的理由。
没错,从见到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一个世外之人,来大洋彼岸寻道,而不是拍照旅游。穆会出家,一点也不奇怪,倒是自己,明明各种征兆,没有引起注意,任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须知穆的性格,天塌下来也不会哭哭唧唧,何况在他面前。
“需要我做什么吗?”出于本能,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穆没有回答,背影停滞数秒,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最初的懵懂劲过去,思维渐渐清晰起来,痛感亦愈发强烈。撒加知道的穆,不是善变之人,并且不讲道理。一定有什么原因,促使他做此决定,撒加甚至怀疑上那个来历不明的天使。
如此一来,反而想通了,他就是爱他,除了穆变心以外,什么都不可怕。“难道我逼他太急了?”撒加既后悔,没把握好分寸,又深感困惑,苦于用情太深无法死心,寻了个机会,去穆所在的地方拜访。
佛堂设在华人区,一幢不起眼的建筑,中国风格,类似四合院。红墙黄瓦,隐没在树林当中,远远飘来香料的气味,撒加在穆的住所闻过。那里不是寺院,三叉市乃至整个美利坚,除了亚裔,佛教徒不多。多是民间组织,由信众提供场所,大家聚在一起,请师父讲经说法。
他想,像自己这样的白种人进去,在亚裔中会很显眼吧?其实不然。前来求道者络绎不绝,不分肤色人种。有满头小辫的非洲裔,有金发碧眼的日耳曼,操着腔调不一的英语。香火阵阵,木鱼引磬,热闹程度不比教堂稍差。
撒加进入客堂的时候,穆刚讲完戒律,领一众善男信女,盘腿正坐。奇怪…穆在三叉市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发小在高原上养牛。一朝出家,怎么冒出这么一帮子簇拥,不合情理。
穆身后,三个高大男子面带煞气,此几人自称居士,对师尊唯唯诺诺。居士有这样的吗?撒加不敢妄下断言,扫视下面,更加夸张。此间信众相貌不善,各有各的怪诞,有的气质猥琐,有的丑陋不堪。克罗教士也知收拾打扮,端出圣父姿态,怎么这边,跟特殊教育似的?
穆看到他,离开座位,向旁人作了个礼,带上门,引致后院。
数日不见,他穿着贴身红袍,长的一头搭在背后,和在家时不同,添了一片金色袈裟,庄严不可逼视。在撒加眼里,穆永远是穆,那么好看。纵然冷淡,短发齐肩,只比过去更美,有一种不凌然不可侵犯的秩序感。
“我果然是无神论,缺少慧根的人。”他暗自嘀咕。
“施主…”穆态度谦恭,随和中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我…”撒加应付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大的小的,黑的白的。侦破案件,玩转官场,唯独这一个面前,结结巴巴信心不足。“不对,穆。你既然决定了,我不该啰嗦。盼你亲口说一句,为什么,你原来不是这个态度。”
穆害怕这个问题,别过头,躲避对方灼灼的目光。“没有什么原因,出家修行,是我毕生的夙愿。你我缘分,在冥河边上就断了,你又何必自寻烦恼?还有,我已不在红尘中,请施主称呼法号吧。”
“你是穆,变不了,我愿意这样叫你。”
穆拗不过他,于是改口。“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没有意义,施主愿意就叫吧。”
撒加此行,当然不会空着手。“穆,我受你关照,无以为报。你远离故乡,一个人闯荡,生活艰辛。这是一点心意,愿你得偿夙愿。”他取出一张卡,穆隐约记得,那是打算换房子用的。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穆推辞不受,撒加把卡硬塞进他手中,顺势覆上自己的。“我答应的,就一定会给你,请不要拒绝。”他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分辨。
屋里那些人,久不见法师,担心来客寻衅滋事。为首一个,银色刘海挡住眼睛,标准眉不慈目不善。另外还有两人,差不多身材的,推门而出,站在穆身后,示意来访者差不多一点,不许骚扰师父。
许多双眼睛看着,推推搡搡,纠缠下去太须不好看。穆只得收下,向撒加道谢。“你的慷慨之举,会在佛门积下善缘,上师保佑…”
还是,没有办法呢…
撒加情知说服不了,没太坚持。穆的性子,外和内刚,一旦认定,九头牛拉不回来。况且他的处境,刚丢了工作,病残之躯。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自身尚不能保,拿什么给恋人依靠?
出了华人街,撒加随性而走。家是不想回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缝隙,都有穆的影子,他存在过的痕迹。一言一笑,犹在耳畔,待下去可能会疯掉。潘多拉打开魔盒,幸福飞走,仅剩希望。没有一种痛苦,比夺走希望更甚,尝过蜂蜜的甜,喝水都觉得涩口。
穆没有离开三叉市,明明在身边,却触及不到,明明爱着自己,却选择了隐没…
渔人码头熙熙攘攘,一艘邮轮入港,溅起大片水花。床上的乘客,有的叫有的笑,撒加听来格外刺耳,仿佛嘲笑岸边,一无所有的傻瓜。他路过双子教堂,听见男孩子合唱,钢琴伴奏,音乐优美动听,却提不起伫足的兴致,他不喜欢圣歌。
别说单身公寓,三叉市大街小巷,处处铭刻着穆的踪迹。他第一次出现在警署,短暂栖身的贫民窟。一个漂泊之人,善心如水,与月亮为伴…不知不觉,到了荒弃的写字楼,那处发生过灵异命案,俗称闹鬼。地理位置不差,却连拆除队,也不愿靠近。
撒加在封锁的铁门外停下,就是这里,穆救了被巫术所困的他。正是那一次,他的声音传入脑海,在心里来来回回,挥之不去。他爱上他,爱上他心灵纯洁。接近三十岁的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亲密关系有过,还不少。可是爱情,只在穆身上萌发,还没有绽放美丽,就随寒风凋零。
“笨蛋,你不知道吗?我是那么的,爱你啊…”
他翻入封锁区,踏着从前的脚步,往楼上走去,鬼使神差。危险?他毫不在意,只想找回一点关于穆的记忆。失去他,失去乐园,像人类被全能的父,驱逐出伊甸。生命成为一种负担,活着和死了差不多。
当初的警戒线还在,铺了朦朦一层薄灰。穆识破巫术驱逐恶灵,建筑恢复到普通的钢筋混凝土。撒加期望的幻象,没有出现,竟有些遗憾。产生幻觉才好,那样就能抱他在怀里,告诉自己死亡,永远不用分开。
“他们叫我穆,你也这样称呼吧。”
到最后,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宣告结束。想到这里,不经意间,九尺男儿泪落胸襟。撒加绝少哭泣,上一次,是病房里目睹挚友过世。大男人怎么能哭?打碎牙齿,也要和着血吞下。
墙上留着他的拳印,还有遇害警员的抓痕。撒加覆上手指,与那抓痕吻合,一把一把,抓在痛楚的心上。“为什么救我?救了我,却不爱我,丢下我,这样也叫行善?”他陷溺痛苦无法自拔,有些语无伦次了。“你说过爱我的话,为什么变了,为什么收回…”
这眼泪,已不是单纯的埋怨可以言说,情与志牵,痛彻心扉。
他抑制不住的发泄,大喊大叫,废墟中,数只飞蛾受到惊吓,跌跌撞撞飞出楼道。刹那间,火星迸现,撒加警长敏锐的洞察,和理智告诉他,别闹了,这事不对!
穆在一个闻所未闻的佛堂,被奇奇怪怪的人簇拥。知道的那是信徒,不知道的,还以为绑票。的确奇怪,座上听众,一个个根骨怪异,眼神冰冷,倒有点像道上的家伙。佛门清净之地,穆那么温良,怎会和□□混在一起?三叉市没听过这样一个帮会…
撒加收回有力的手,擦掉脸上不该有的液体,攥成拳头。记得刚离开院子那会,他忍不住回头,想多看一眼。一只彩色蝴蝶飞出来,比普通的大个,半透明,像童话书上的妖精。蝴蝶飞出院落,瞬间消失,粉末都没留下。
经历了奥丁和洛基的争斗,见识了圣斗士,还抱定无神论不放,非呆即傻。撒加意识到,人力有时而尽,还有另一种强大的存在,暗中窥视。也许是高维度生物,也许是平行空间,管他什么玩意。穆的处境相当危险,极大可能被胁迫了,幕后黑手非常狡猾。
否则他为什么闪烁其词?穆曾说,来美国寻找戒师,他找到了吗,那人是谁?谁建了这所佛堂,招来一群怪人守卫?谁给他剪了头发,披上袈裟挂上念珠?那串大大小小的珠子,非常眼熟,肯定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清楚,珠身幽暗,阴气逼人。
穆被控制了,有苦说不出。撒加笃信,这是一起恶性挟持,推测着推测着,居然高兴起来,恢复了旺盛的斗志。所以那些话也是假的,用以敷衍。他不敢抬头看自己的眼睛,因为还爱着,只有撒谎的人才这样。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样的人,有本事控制穆?瞧他说话有条有理,不像洗脑。撒加慢慢坐到地上,灰堆里面。能在三叉市兴起一个教派,让穆甘心服从,只怕是神。他潜伏在暗处,别说样子,连名号都未透露,摆弄凡俗,翻江倒海。
“我是怕了吗?”
他一时失笑,昔日警司长天不怕地不怕,徒手斗歹徒,带兄弟打群架,解救人质擒拿恐怖分子,不上教堂不读圣经。如今竟然患得患失起来,果真年纪大了?人类再努力,在神面前,不过蝼蚁般的存在,种种经历,使他的心境大异。
已经发生的无可更改,为了穆,再冒一次险,算不了什么。脱下警服,取掉佩枪,骨子里,警司长还是那个警司长,拥有山一般脊梁的男人。谁也不夺不走他的勇气,自由意志,神也不行。撒加坚信,穆不会一句交待都没有,狠心丢下他出走,他不是那样的人。
和那日相仿的光景,整幢大楼冷冷清清,坟场一样。撒加思绪纷乱,想了很多,想不出一套可行的方案。做警长的时候,可以动用警力调查那个佛堂。不…对人类而言,超自然力量高深莫测,勉强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只怕落个“歧视”之类的恶名,什么也查不出。
他在黑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蹲下,抓起一把粉碎的墙渣。“我一个普通人,没有那种能力,要怎么做,才能靠近你,拯救你…”
蝴蝶飞进院子,挥舞晶莹的翅膀,顺着檀香气息,来到法师身边。法师在灯下书写,校对翻译的经文,见到小动物,停下笔头,伸出一根手指,让它伫立。
“你很焦急,有事发生吗?”
蝶妖上下舞动,绕着他转圈。穆觉察到什么,大惊失色,连忙离开住所,赶往撒加的公寓。他有一把钥匙,男主人给的,仓促别离忘记归还,这时派上用场。
“撒加!”
连续几次敲门,没有动静,穆开锁进去。室内陈设保持着他走那一天的样子,连枕头掉到地上,也没捡起来,房间的主人,不知所踪。
“撒加,你在哪里?”
穆有不好的预感,四下搜了一遍。公寓不大,就那么几个部分,推开浴室门,撒加和衣倒在浴缸里,水漫出来,流了一地。穆的脚碰到水,被阴气碜了一下,里面有份量不轻的坟头土,至幻的曼陀罗,还有死灵的怨念。不正是…黑心建筑商下诅咒的引子吗?
“撒加,你怎么样了?你在干什么啊!”
他曾经反复叮嘱,那是一包可怕的东西。坟头土能够通灵,将活人的灵魂带入阴间,但缺少可控性,非常危险。
穆去水里拖动撒加,那人本来就重,加之衣服泡水,半点也不动。他试了试鼻息,呼吸停滞,体温比水温高不了几度。他试图施救,在撒加前额覆上自己的手,还没搁好,猛然被一股大力弹开。
“教…教主…”
金色小宇宙升起来,由内而外,隔绝了撒加与外部的联系,逐渐形成一枝莲花骨朵,将浸水的身躯包裹。穆认得,那是沙加的小宇宙,气势恢宏,释放着生命诞生之初的雄伟瑰丽。
撒加一定,见到了冥王,在他管辖的世界…
穆握紧念珠,双手合什。“教主,他在你那里,我就放心了。你慈悲为怀,一定会信守承诺,全力相助。你过去,曾是一位高尚的战士,追求真理,比任何人都执着。我相信,如果是你,定能化解他的痛苦。”
事实上,那天夜晚,穆和撒加看到了不同的未来。恋人拥抱,柔情蜜意,互诉衷肠。他以为,以后的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相爱相伴。撒加搂着他,手术的疤痕贴在脸颊,听到几声异常响动,正常人的心轮,没有杂音。
穆的心情跌至冰点,以前怎么没有留意呢?
他轻抚刀疤,用特殊的眼光审视,透过衔尾蛇留下的环状色素沉积,愈合的骨缝下,一颗心脏激烈跳动。看上去形态饱满,像是好的,仔细辨视,此处气脉尽断,支离破碎,灵能量淤堵。外科手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医生只怕连“脉轮”两字,也没听过。
活不了的,心脉坏了,没人能活下来!他快死了,撒加快死了…
穆被这个可怕的事实击垮了,一片混乱。毕生所学,飞到九霄云外。什么生死无常,什么修短随化,什么缘起性空。心爱的人要死了,什么道理都是白搭,他无法坦然面对,连控制情绪也做不到。
“你不舒服吗?”
“不…没什么…”
后来,撒加放开他,拖了条毛巾,回沙发去睡。穆一个人,辗转难眠,眼泪哗啦啦的流淌,没个休止。这件事,不能让对方知道。好容易熬过艰难的日子,撒加安下心来。若给他发现,命不久矣,指不定多绝望。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沙加如是说。
“你是冥王,主宰人类的生死。有一个人受了重伤,现代医学无法救治,如果你肯出手,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出手?”他饶有兴趣。
“我不求无偿的帮助,愿意一命换一命。只要治好他的心脉,怎样都可以。”
“听上去很公平,我好像,没有立场拒绝。”沙加好奇。“你为什么这样做,又不欠他什么,为了所谓爱情?”
穆爱撒加光明正大,并不觉得可耻。“冥王眼里,人类的生命弹指而过,那一瞬对我来说,弥足珍贵,爱情也是一样。”
“嗯…”沙加想了一会。“你的爱情一钱不值,你的生命也是苍白的,那么脆弱,无力。实话实说吧,我可以治好撒加的心脉,可他还是会死,英年早逝。这是业力,种是因得是果,人的一生,全是自作自受。你的爱情,起不到丝毫帮助,还会把自己赔进去。两个不会水的人,一人掉河里,另一个跳下去,死到一块,感人肺腑的痴愚。”
穆不仅没有懊恼,反而松了口气。“这才是,你会说的话呢。太容易承应,一定是骗我的。”
他与沙加面对坐下,初衷不改。“生者必死,盛者必衰,道理我懂。可发生在自己身上,做不到佛那样坦然。也许修行不够吧,或者缘法浅薄。无论如何,撒加应该活下来,找回从前的自信。他有为之身,对人们很重要,比我重要。”
“是吗?”沙加叹了口气。“你把自己置于众生之下,关心别人胜过一切,正是一颗菩萨心肠,怎么会与佛无缘?既然有这种觉悟,我就告诉你真相吧,将来发生的一切。”
沙加举起锡杖,光晕投射出未来的幻影,像一场电影,绘声绘色。
“如果没有遇到你,撒加会是滚滚红尘,走仕途的人中,最优秀的一个。市长,州长,议员,乃至美利坚总统,步步为营。他是建国以来最年轻的总统,击败政敌,横扫中东,乃至整个太平洋。人们对他又敬又怕,这样一代枭雄,却在壮年,事业的巅峰,突发心脏病过世。人们缅怀他,作为一个强权领袖,为他立象纪念。殊不知,他背后圣域的支持。大总统向教皇俯首纳贡,嘿嘿嘿,凡人光辉之极的一生,在我看来,没什么大不了。最后还得回这里,回到原点,随着时间流逝,被历史遗忘,不留一丝痕迹。”
葬礼庄严,布满白花,人民夹道相送。军人抬棺,揍起哀乐。总统一生跌宕起伏,逃不过大限,在悲壮中落下帷幕。
“这是一种假设,没有发生。他遇上我,与教士克罗结怨,见罪于圣域,现在连警察也做不了。”
“命运由许多不同的节点支撑,没到最后,谁也不敢定论。福祸相倚,遇到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今日,我若治好他,你们一起生活。有一个同性恋人,他回不去官场。你放弃了道业,投入茫茫俗世,无法安身立命。两个人浑浑噩噩,在教会的监督下,过完憋屈一生,待到后悔,时光无法回头。”
“他会后悔吗?”
“会,但不会告诉你,你也会。撒加天资卓越,碌碌无为的一生,消耗了他的生命,埋没了他的才能,磨平了他的意志。也许收获了爱情,激动一时,等上十年八年,鸡毛蒜皮就那么回事。即使有你相伴,作为一个普通商人,展不开拳脚,究竟是意难平吧。而你,佛门长大的人,与世俗价值观格格不入。失去戒律什么都不是,这个世道,无处立足。”
未来的画面,开始转变。从甜甜蜜蜜,到无言以对。和谐中蕴藏着危机,快乐之后是一望无垠的空虚,失落。眼角平添皱纹,日复一日,年华虚度。
“那个男人杀业太重,改不了早逝的命运,我也不行。你眼睁睁看着他生病,倒下,束手无策。因为你选择了七情六欲,抛弃了智慧的思辨,力量与你没有关系。只能这么看着,他从衰弱到死亡,咽下最后一口气,白布蒙面。”
未来的穆,掩面而泣,医护人员从他面前,拉走冰冷的遗体。没人能平息他的痛楚,金钱不能,爱情只会起反作用。
“你无助,挣扎,恐惧,最后无奈接受现实。你在钢筋林立的城市徘徊,像个幽灵,看不到一点希望,找不到他的影子。漫长余生,在悔恨中荒废,形单影只,在人间流浪。生命赋予你的,只剩悲伤。你举目四望,重重阴霾,回过头,什么也没有。过完这一生,情缘耗尽,你们再也不会相遇,偶尔遇到,也不认识,擦肩而过。而这个世界,还是老样子,纹丝不变。”
街头的幽灵,两鬓斑白双目无华,正是未来的自己。穆的眼泪又下来了,不是因为沙加言辞刻薄,这些都是真的,应了心中隐忧。沙加洞悉世情,一一剖析,切开他的心肺,露出血淋淋的事实。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没办法,做不到…”
沙加换了副温柔的语气。“你能做到,你比自己想象的坚强,也比那高尚。你知道什么是爱,诸佛菩萨也有爱,因此放弃王位出家,将这份爱播撒,让众生世世代代从中受利,消除他们的痛苦。你应当回想,老法师的叮嘱,你对莲花生大士的誓言,以及踏上这片土地的初心,还有对爱情,真正的诉求。”
很久以前,沙加还是战士的时候,问了穆一个问题,“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穆毫不犹豫的回答,“是希望。”没有希望,人类无法存活,希望是暗夜的星辰,迷雾中的灯塔。
“那么你的希望呢?”
今时今日,穆恍然大悟,自己在寻找什么。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一段具体的情,而是心中执念,无法割舍。为什么人世间,那么多的苦,甜那么少?为什么人世间,那么多的假,真那么少?为什么人世间那么多的坏,好真那么少?为什么人世间那么多的恨,爱那么少?
“我想用这双手,改变世界…”
沙加一番开示,令他下定决心,教主承诺,倾力相助。对撒加而言,没有什么比理想更重要,没有什么比平庸更可怕,何况受制于人不得自由,穆亦如此。人固有一死,愿以此功德,为他祈福,再也不受生死轮回之苦。
沙加手上的锡杖,顶端锋利,从穆身后轻轻划过,朝雾般美丽的长发,齐齐断落,莲花座前一地淡紫。
“一日受戒的功德难以衡量,你舍身修行,亲朋好友皆能获利,与佛门结下缘分,洞悉宇宙的智慧,勘破生死。如此一来,我亦有办法一试,救撒加性命。”
“撒加…”
天下之大,能帮上忙的,只有沙加。天魔神鬼皆不可信,这病的由来,就是邪神的杰作。沙加为他剃度,亲自受戒,穆没有动摇。只是听到那个名字,不由得伤感,以后再也不能那样称呼他。如果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只能深藏在心。
“我对你,我对你…”
沙加证悟涅槃,心通万物,感受到穆的彷徨和迷惑,想到从前的自己,亦是同样的忧愁,举步维艰。人就是这样,光着脚,从粗粝的石头路上走来,苦苦追寻,于是说了句偈子。
“流转三界中,恩爱不能断,弃恩入无为,真实报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