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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

  •   那一天,穆于撒加之前,碰到过克罗教士,在他的圣彼得圣保罗双子教堂。乌鸦把他引至那里,随后飞入铁网栅栏,隐身教堂后面的陵地。

      穆随着围栏寻找入口,令他惊讶的不是双尖塔,不是玻璃彩绘,虽然那很美,流光溢彩,当阳光从上层折射下来的时候,圣洁感尤为显著。基督伸开双臂,拥抱世人,教士克罗亦如圣父般慈祥,笼在一套肃穆的黑色教袍中,传递福音。

      “并那诚实作见证的,从死里首先复活,为世上君王元首的耶稣基督,有恩惠、平安归与你们!他爱我们,用自己的血使我们脱离罪恶…”

      人们聚精会神聆听教士布道,穆从侧门进入,浑然不觉。新约的一字一句,溜过耳畔,勾起他的心思。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听闻过,黑色法袍的老人讲《启示录》,一幕一幕似曾相识。藏传行者懂基督教经典,看似荒谬,偏偏真实存在。

      “又使我们成为国民,作他父神的祭司。但愿荣耀,权能归给他,直到永永远远。阿门!”

      穆小声念诵这段文字,和其他人一起,他手上没有《圣经》却能背得一清二楚,只字不漏。神父显然注意到这个东方人,陌生的面孔。他示以微笑,欢迎一切人亲近主,倾听教诲。

      布道结束,信徒们列队从教士身边经过,接受他的祝福,穆跟在队伍最后,踽踽而行。他想要的,不是额头上洒圣水,而是一句简单的询问,“神父,你的教堂里面有冤魂!”这句话太唐突,到底没有说出口。他不是教徒,隔着一层,交流不便。

      “孩子,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不是附近居民吧?你看上去旅途劳累,来自远方。”

      教士发髻斑斑,衰老的身躯微微发福,语气如他的相貌一般平和,是主谦恭的仆从。越过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穆从他身上觉察到阴气,发自手腕。虽然他洗得很干净,浴手焚香,呈现在绿眼睛中,是染血的手掌,一对漆黑的腕甲。教堂穹顶漂浮着小孩子的魂魄,围绕圣父画像,呜呜咽咽。

      “是的,我是一个旅行者。您的教堂十分别致,气氛也与别处不同,我从九曲花街一路被吸引过来,这里似乎…养着许多乌鸦。”

      教士笑着,与离开教堂的人挥手作别,一脸皱纹暧昧不明,看不出在想什么。

      “主的慈爱恩泽万物,西方人也好,东方人也罢,一视同仁都是他可爱的孩子,乌鸦亦不例外。我代表三叉市教区欢迎你,孩子。双子教堂历史悠久,你可以随意游览,后边陵园是教会的禁地,非请勿入,除此之外,主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这时候,祭台坛后面跑出来一个男孩,拍着小手叫穆的名字。“小师父,小师父!”穆记得,他是那个奶奶患腿疾,来贫民窟求助的孩子。皮肤较深,听口音是拉美裔。

      男孩拉住穆的衣角,很是激动,“神父大人,这是西藏来的小师父,他可厉害了。那条有魔力的手链就是他送给我,他还治好了奶奶的病。”

      穆摸摸孩子的小脑袋,不知该说什么。他漆黑的瞳孔充满纯真,怀着对世界的热爱,怎会对慈眉善目的教士起疑心?稍一留意,穆发现手串不在孩子身上,看来归了教士。

      “卡洛斯是个热心肠的男孩子,蒙主怜爱,入了我的唱诗班。卡洛斯,给你的小师父唱段赞美诗如何?”

      孩子点点头,像模像样的唱起来,止不住跑调,有稚嫩的声线修辅,怎么听都是悦耳动人。神圣的曲调响起来,幽魂从教堂四面八方,汇集到祭台上方,声势浩大,穆不由得退开两步。

      “呜呜呜…”

      只有他一个人听见,这充满压迫感,罪恶的交响曲。由清一色男孩子枉死的灵魂,不得解脱组成,在圣洁的石砖上斡旋,徘徊。其震撼力,超过了穆在天葬台的所见所闻。

      “怎么了,孩子?”穆陷入思索,专注于成片的幽灵。教士眯着一双不大的眼睛,肆无忌惮打量他全身上下,白皙的脖子,精巧的下巴,与众不同的优美眼型,老神父精力比同龄人强了一倍不止。

      “神父,我不懂这一句,你可以为我解答吗?\'我看见在祭坛下面,那些曾为了天主的话,并为了他们所持守的证言,而被宰杀者的灵魂…”

      这一问,把教士出窍的神魂拉回衰老的躯壳,他收敛神气,眼角余晖不散。

      “你问的是《约翰福音》,孩子。末日必将来临,信主者获救,不信者下地狱,这是注定的,写在经典上。你是个有心人,当多阅读,信所该信,相信这启示真实不虚。”

      穆离开教堂,跑得飞快,沿途见闻一无所知,脑海里回荡着孩子们的哭泣。可恶的是,他明明看到了,什么也做不了,不仅不能超度亡魂,眼见小卡洛斯受教士蛊惑,连带他逃跑也做不到。那座教堂是坟墓,被恶魔占据了,这事得告诉警司长。

      他担心被人跟踪,去唐人街转了一圈,又去码头用餐,耽搁到下午。而警长家里,是另一番意想不到的光景,同样可怕。撒加端坐大门口,制服没换,倒竖的发梢投下一片阴影,心情糟糕可想而知。

      穆想到自己不告而别,溜出去转了大半个湾区,有错在先。虽说这时间点,警司长还没下班不应该在家里。他心虚,见到这副架势,教堂冤魂之事暂且放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回来?这么早。”他尽量保持镇定,不去看撒加的糗脸。换好鞋,发现自己被堵在门口,门神根本没有挪动的意思。

      “比你早一点。”撒加看了眼腕表,“你去哪了?那么久,不是说好在家里避一避风头吗?被坏人盯上了怎么办!”

      穆知道他担心,虽然没有说明,那意思从眉毛尖到裤子角,满身都是,瞒不了人。他想,这时候先别刺激警长,追乌鸦碰到鬼魂这种事,若被他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生气,暴跳如雷什么的。

      “我有点事,需要公用电话,满大街都没有,这样也不行吗?”

      “你翻开日历看看,这是哪一年,街上会有公用电话吗?多大事情要冒险出门,不能等我回来?要打电话,开口说,我借给你!”说着,他真把手机递过去,忿忿不平。

      穆接走,拨了几个号,小小声询问,“国际漫游会不会太贵?”

      “没事,只管拨,欠费算我的。”

      撒加气归气,穆回来了,平安无事,多少有些欣慰。他坐着等待坐到腿酸,换了个姿势,忽然好奇穆给谁打电话。那家伙有一个好处,某些方面神经大条,被堵在门口审讯似的站姿,也能当着面聊天,心真大。可惜他用藏文,叽里呱啦,一个字也听不懂。

      漏出来的话音,显示对方为一个青年男子,接到穆的电话很激动,激动得快要哭了,结结巴巴啰里八嗦,没完没了。穆担心话费太高,加上警司长脸色难看,说了几句匆匆挂掉。撒加喉咙动了一下,没蹦出声音。

      穆递还手机,“谢谢你,这位是我藏地的朋友。前些日子我打算回去,让他帮忙打理一下。你也许不知道,寺庙虽然有寺产,但日常生活靠白衣居多。他们既是施主也是朋友,我要在海外多待一段,计划改变一直没机会通知他。”

      “哼!”撒加不以为然,“你看谁都好,人家肯下功夫,谁知道图什么。”

      穆不解,“怎么会?他家养牦牛的,家境殷实,人特别好。我们打小就认识,游历四方承他帮助,不用太多心吧。”

      “养牦牛的不杀生吗?跟和尚交朋友,呵呵,就你信。你家乡我不好评论,说说三叉市吧。你出去找电话,再碰到上次那些人,我不在,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断讽刺,字里行间透出不信任,穆是个成年人,性子再好也要反驳。“我有防身术,上次你看到的。那些人会跌倒,追不上,这还是最轻的,重了我怕闹出人命。”

      “是吗?”撒加起身把椅子挪开,放穆进屋。“不是我怀疑你的自卫能力,你一辈子见过几个坏蛋?或许在你眼里只有好人,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见过坏人中身手敏捷的吗?你确信自己能应付一个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吗?”

      “嗯。”穆随意而答,没太在意。

      “口说无凭,不如我们现在就来试试。我抓你,你躲,坚持五分钟,以后随便上哪里,四大洲五大洋,飘到天涯海角,绝不会再听见我一句唠叨。”

      “撒加,不用这么认真吧?算我错了,我以后乖乖待在家里不出去,到危机解除好吗?”

      穆好言好语的道歉,没有什么效果。撒加摩拳擦掌,把指关节压得咔咔作响,显然没把这番和解听进去。

      “我一定要试试,你怎么办?是跑得比我快,力气比我大,还是使用法术?”

      “我们真的要这样吗?”他嘴上那么说,下意识退后,踢到餐桌,捏出一个手印。

      就力量和速度而言,穆绝不是警司长的对手,手臂的肌肉线条可见一斑,更别说撒加接受过特训和实战经验。约定五分钟,没走到一分,就被对方抓住,一把按到床上。

      “念咒语呀,就你这点把式,敢一个人游大街?”

      穆发誓他念了,早在撒加加速跑,一个健步扑上来的时候。吃惊是必然的,发自生物本能,但这不是法术实效的理由,就那么失去效力,找不到理由。也许是警司长太重,压得他透不过气,可能是气的原因,浓烈呼吸喷在脸上,深蓝灼热的眼神,摄住穆的心神,让咒语失去了本来的功效。

      警司长驾轻就熟,反手到背后,取出手铐把穆双手拷了。“这就是你自作主张,胡乱逛大街的后果,遇见一个厉害的,你…”

      话音嘎然而止,两个人斗气,已然偏离了主题。穆感觉两颊火一样燃烧,紊乱了呼吸,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撒加眼里的他,白里透红格外诱人,脸特别红,胸口起伏不定,像只被捕的绵羊。

      他忽然想抚摸他,微微颤抖的皮肤,顺着光滑的脖颈,吻上若隐若现的锁骨。这个姿势恰到好处,把梦里所有胡思乱想变成现实。

      穆没有激烈反抗,躺在床上由他压着。不排除吓傻了的可能,或者某种生物电把他得神魂颠倒。他不会知道,淡紫色细软的长发散布在床单上有多性感,配合皓如满月的肤色,凌乱无助的姿势,这一切把执法人员推向理性崩溃的边缘。

      他没有意见吧?

      撒加问完自己,在穆的眼睛里寻找答案。可惜碧绿的眼底一片茫然,有恐惧有好奇,更多的是无知,坐以待毙。他远远不知道两个男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是单纯的输了,被拷,思维停滞听天由命。这家伙毫无爱情相关的认知,感情笨拙,笨得要命,欺负他简直就是犯罪。

      既然那么笨,不如交给自己…撒加撑起来一点,唯恐把他压疼了,试探的俯下身子,鼻尖快要碰到穆的。这个动作意图明确,穆如果不闪躲,就会被吻到,肌肤相亲,之后顺其自然的发展下去。他的双眸,灼灼含情,深蓝忧郁的颜色,流动着丰富的情绪,是穆难以抗拒的。

      “嘀嘀嘀嘀嘀嘀嘟…嘀嘀嘟嘟嘀嘀嘟…”

      紧要关头,手机不争气的吵起来,搅了警长好不容易营造出,弥足珍贵的温存。撒加想不去理它,那玩意憋足了劲,叫个没完没了。警司长骤然转阴,脸上快要挤下水滴,穆露出明显的笑意,他知道这把完了,什么也别想。

      警署来电,可能非常紧急,撒加记得自己是翘班回家,还没到下班时间。就算下了班,遇上要紧的任务,该丢下还得丢下,这就是警察的命,水里来火里去。

      “喂?”

      “…”

      “好的,你安排时间和地点,最好快一点,我随时有空。”

      “…”

      “嗯,好,好的,我处理一点私事,晚点出发,辛苦你了。”

      按掉电话,穆已经倚上靠枕,一双眼滴溜溜的看着他,生动可爱,完全忘了手还在镣铐里不得自由。他想听警司长如何搪塞,处理什么样的私事,电话断掉,撒加一口气泄得干干净净。

      “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翘班了?”

      “谁说我坐班?”撒加在床边坐正,整理歪到一边的衣领。穿好制服,是一个警察基本的职业素养。他没有完全瞎说,现在是执法时间,外出办案合情合理。“我又不是内勤人员,出去走走很自然,不像你,不把安全放在心上。”

      刚才那番亲热,天雷勾动地火,一触即发,事情过去了,两人都有些尴尬,有一句没有句的搭话。过了好一会,穆背着手,撒加才想起拷了人家。虽是气头上的举动,不可否认,穆无辜模样充满诱惑,令人浮想联翩。

      “没有弄痛你吧…”

      痛,是有那么一些,可穆并不生气,他甚至没有多大感觉。倚靠撒加,生出一种异样的亲切感,生平未有。喉咙干、耳朵烫,仿佛得了病,还是一场急性病,非常的不对劲。

      “还好…你不是为了伤害我才这样做的。”

      撒加盯了他一眼,埋头开锁,触到漂亮的手,暗自叹息。他还真是轻松,一无所知,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电话,这会只怕在受伤害了。他自忖尚未发展到那一步,所以,还是现在的样子好。穆的信任,干净眼眸,两人闯过严冬,刚刚萌芽的爱情,稚嫩而美好,是撒加不忍破坏的。

      总有一天,他会属于他的,身体和心灵,水到渠成。这一天已然在望,不再遥远。

      撒加收起镣铐,别回腰间,为穆搓揉手腕的勒痕。只是有点红,居然会心疼,他感概自己越来越矫情了。

      “穆,我虽然是警察,还是一名长官,无法保证你在辖区的人身安全。干这一行越久,越明白水深水浅,暗流汹涌。我不是全能的神,掌控一切,甚至连关心的人也不一定保得住。每每想到这里,恨自己能力太小,我不该怪你的。”

      穆拉住他的胳膊,柔声安慰。“人有悲欢离合,旦夕祸福,自身尚有一死,怎么能保证别人?你为我做了很多,不要太苛责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不是你的过错。”

      那股无明邪火散去,撒加很愿意穆靠在身边。感受他的温柔,甚至比其它某些事情还重要。他真的很好,通情达理,说话恰到好处的贴心。还好刚才没做出格的事,时候不到,反添烦恼。

      “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实验室,进了警署吗?”

      “因为你是个行动派,和天马行空的理论相比,你更在乎把握现实。”

      撒加笑了,“很好的解释,连我自己也没想这么清楚。你说的对,这大概是性格的原因。我是移民后代,在这个国家无权无势,连一块立锥之地,也是靠自己双手铸造。我和贫民窟的小孩子一同长大,家人的记忆单薄,倒是兄弟之间,义气深重。”

      “就是你威胁那些坏蛋,提到道上的朋友吗?”

      “不尽然。我很早混社会,在当地小有名气,有几个生死之交。后来成绩好,考去别的城市念书,发小之间往来减少。一起闯荡的情义在那里,随着年岁和阅历渐长,不减反增。快毕业的时候,三叉市发生一起恶性械斗,我当时做课题来着,听到消息,连忙跟导师告假,脚不沾地的赶回来,你猜怎么着?”

      穆听得入神,眨了眨眼睛,泛起不祥的感觉。“我想不到啊。”

      “想不到才好,我当时也没想到。那些兄弟,我们穿一条裤子长大,彼此有什么毛病,心知肚明。他们的胆量,能犯多大事?结果那一次,死的死,残的残。有一个最要好的哥们,被打成重伤,绷带包了整个身子,看不到脸。他是见到我才咽气的,他的手在我掌心松掉,那种感受,你一定不想知道。”

      他为什么要说陈年往事?还是这样可怕的经历。穆心里七上八下,一来不知撒加此举何意,二来生死大事,无从劝慰,情义付诸语言,文字过于贫乏。

      “发生这么大的事…应该交给警署,警察会破案。”

      “是的,警署接受这个案子,就没了下文。立案之后我时常询问,当时的警司长,坐在我今天的位置,冷言冷语,把我从一个部门推到另一个。都是一个说辞,证据不足,节哀顺便,回去等待。我私下得知,他们几个替大人物做事,涉嫌犯罪,很可能被灭口了。警署不会管的,反正是社会底层,蝼蚁一样的存在,生没有人在意,死无人喊冤。”

      穆不禁感叹,“原来三叉市也这样,还真是,社会通病。”

      “这件事之后,我无心学术,借钱给哥们置办丧事。他们就这么死了,死得莫名其妙,无人问津。我当时想,如果警署交给下层出身的人管理,或许可以避免此类悲剧发生。事实证明我太年轻,规则不在乎你出自哪里,只关心去往何处。你看看,我现在还有半分贫民窟的影子?早被同化,变成司法机器中的一个零件。”

      “撒加,你是你,不会变成别人,永远不会。”

      “我害怕那一天到来,我无法把握自己。更怕你在我眼前遭遇危险,而我束手无策。像我那些兄弟,躺在病床上,一分一秒的凋零,等待死亡。我眼睁睁看着,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穆,失去你,我这辈子就完了。”

      穆万万没有想到,结尾等待他,是深情如许的告白。他愣住了,不知作何回应,呆呆被撒加拥进怀里。没有欲望,没有激情,一种深刻的眷恋萦绕其中,他们沉痛、哀伤的过往。

      “你不用回答,听我说就好。我在幽冥世界看到过你,也许你也看到了我,不想承认。我曾选择放弃你,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不止冥河边,自从认识你以来,我不断的尝试摆脱,远离这种情愫,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结果你也看到了,一次比一次糟糕。我每一次试图远离,最终爱恋更深,转了一大圈绕不开原点。你一个人出生在西藏,生活艰苦的地方,是我没有守约。我以为你爱上别人,失去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太早放弃。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一点用处也没有。无论你如何选择,或者生气,都不要一个人去冒险。要去也成,你到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找去,永远不再离开你。”

      穆以为,这是一件偷偷溜出去的小事,既然没遇到危险,说清楚就算了,哪知引出这么一段故事。走阴分不同的层次,走进意识深处,脱离五感的束缚,尝试第六感,第七感,甚至第八感末那识感知世界。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过程,稍不留意,就会困在深度空间,回不了现实。

      他帮助撒加进入第六感与第七感之间,重温前尘往事,自己曾走到七感的边缘。往上,是清醒与梦境,往下,是深不见底,生与死的交界。穆记得上一期生命在冥河边终止,有一对要好的兄弟,自告奋勇陪伴他,互相照拂,应付来生艰险。可他们失约了,哄的哄,骗的骗,各自上路,在刺骨的河水中分别。穆不会游泳,落水后一个劲扑腾,手腕两端断掉的线头,陪伴他至彼岸。

      人得有坚强,才能经受住一次又一次的考验?

      那是他们的选择,独来独往,生命常态,没什么好抱怨的。穆不打算计较,也不会留恋过往,头也不回,走上了出离尘世的道路。在他还未能自由穿梭两界的时候,就放弃了感情。第一课,亲情毁灭,是母亲赠他的礼物。离合聚散,就像天上的星星,脚下的尘土,既然求不得,握不住,便不该执着。

      “抱歉撒加,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忘记。过了就过了吧,我不想认出任何人。一切选择,都有他的道理,对和错之间,哪来的界限?万事随缘,不必勉强。”

      “那是你的选择,我有我的判断。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别的不用担心,交给我。”

      穆被他紧紧抱着,心潮澎湃,不知是感动还是迷惑。这一刻,至少他动摇了,对撒加的感情。也许是梦幻泡影,抓不到留不住,却禁不住的去想,去盼望。贪恋他的爱护,渴望他的臂膀,也许是孤独了太久,这状况远比想象中复杂,乱了心念。

      “撒加,我对你…”

      警司长伸出指头,阻止他往下说。此时此刻,毋需表白心迹,他要的只是静静相拥。“你不用着急告诉我答案,慢慢考虑。如果是黯淡的,最好留在心里,永远别说。用你的眼睛去看,用手触摸,事实远比语言有说服力。”

      接到刚才的电话,天擦黑,撒加同穆告别,外出办事了。走之前亲了一下脸,让他早点休息,再三叮嘱不要外出,天大的事情,等他回来。那天晚上星星很少,大城市和山区不同,灯火如昼,淹没了星辰。穆失眠了,他是极少失眠的体质,因为心思纯净,干净如璞玉。

      璞玉也有沾染尘泥的时候,像他这会,陷溺于警司长的爱情,站在十字路口,左右张望,进退维谷。说爱他,过去的经历一再提醒,情不可靠,不值得托付思念。说不爱他,抬着一双沉重的眼皮,睡不着觉,连自己都骗不了。撒加的存在,像炎热夏季,太阳高挂,晒干露水,势不可挡。

      还有一件更麻烦的事,关于克罗教士,和他罪恶的教堂。撒加不许穆涉险,说得斩钉截铁,这事自然不能再提。穆多次想把双子教堂,大量男孩冤魂的事告诉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既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不管,但是该怎么处理呢?

      穆默念心咒,阖上眼帘,沉入过去不曾到达的深度。日间发生的种种,从脑海中闪过,第六感、第七感、第八感…眼皮遮盖下的瞳孔,几次收缩之后,呈轻微发散状,穆的呼吸停滞,心跳接近于零,第一次闯入阿赖耶识的境界,向幽冥世界索取答案。

      第八感,只有少数证悟的圣人,与幽冥众生能够到达。它像整个宇宙一样宏大,却不被众生所感知,荒芜一物。穆在荒野中前行,无惧悬崖峭壁,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嘻嘻,你终于找到这里,我等了你好久。”

      他转过头,一丛金色光芒闪过。藏在生物意识最深处,日月光明所不及的幽暗世界,居然有着耀眼光源,他吃了一惊。

      “你认识我?”

      “当然,我是幽冥教主,认识所有人,包括你在内。”

      那人金光刺眼,黑而冷的世界,其它事物唯恐避之不及,藏到光明照不到的地方。穆却不感到害怕,这个人,自称冥王,给他一种熟悉,怀念的感觉。

      “冥王…大人吗?我以为你和你的辖域一样深沉,没想到会放光,像金子似的。”

      “这是你的成见,穆,冥界已然新生,像所有新生的事物一样充满活力,日新月异。当然,这里面少不了你的功劳,冥界的礼物,你还满意吧?”

      难道这就是走阴的来源?穆听到这个,心情复杂。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的一切,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而来吧?”

      “我当然知道,但是解决不了。现在的你脆弱无能,自身不保,想那么多干嘛?”

      “那些冤魂冥王不管吗?”

      “恕我直言,你的问题不在冤魂,你遇到麻烦了,和一生所习相悖逆,感情的麻烦。你不知所措,该如何面对那人,如何面对自己。你法力尽失,除了走阴这项天赋,于是像只没头的蚯蚓,分不清东南西北,扭来扭去。”

      “请不要这样说,你是冥王,高高在上,怎么懂得凡人的感受?我们脆弱渺小,势单力薄,有一丝温暖,就想互相依靠,共度艰难的人生,这有错吗?”

      “我当然懂得,陷溺黑暗的时间,我比你久。你难道忘了吗?穆,过去,我们不仅同为人类,你还是我的战友。我问你生命的意义,你告诉我是希望,你的希望呢?丢哪里去了?以一个凡人之躯,冒着生命危险,来死者的世界寻求答案。你是多么的痴愚,多么苍白…”

      …

      德里密买通了三叉市典狱长,即与撒加碰头。警署与监狱一向交好,私见犯人什么的,算不得大事,只是泄露出去,影响不好。撒加被安排深夜探访马库斯,夜幕隐藏他的行踪。而这件事,还是传到市长耳朵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有一件事确定,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撒加民众基础好,马库斯一案养肥了他,没人掣肘了,我怕他野心恶性膨胀。”

      市长少有的出现在双子教堂,克罗教士面前,来回踱步心神不宁。两人之间的立场,通常是反过来的,大舅子找妹夫唠嗑。

      “你有什么打算?日理万机的文森特市长。”教士打开唱诗班的乐谱,默吟歌词,上面横七竖八,布满孩子的涂鸦。

      “那个警司长,我有办法治他。听手下说,他和一个男人同居,还是个藏民。这一特殊嗜好,可不得了,难怪他老大不小的没个女朋友。同性取向要是曝出去,警署恐怕待不住,他得递辞呈。”

      克罗神父以手支颐,作思考状。“这事不妥,你可以曝料其它毛病,别动他小情人。”

      “你…”市长绕到克罗面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看得神父浑身不自在。

      “上帝是仁慈的,对于…”

      “停,停,停,停下来。我知道了,准是个漂亮小伙,对吧?你老毛病发作啦!”

      教士摊摊手,一派基督受难的姿态,无所谓妹夫的挖苦。

      “神父,遇到你之前,我对主深怀敬仰。那一点虔诚,全被你毁了,你这个恶魔!”

      “我只是让你看到了本质,噢,还有名利双收。咱们怎么不说说,你的家族信托基金,是哪只恶魔帮你谋求的?”

      “以前的不提了,神父啊,那是撒加的情人,老天爷!这些年,你害死的男孩,够我们把牢底坐穿,求你给我留条活路吧,我年事已高,盼望颐养天年啊!”

      “哼,说得你多清白,没杀过人。审判那一天,我们两个一定会坠落地狱的,哈哈哈哈,何不及时行乐,把苦难留给世人?”

      市长恨透了这套歪理邪说,当然,他更关心自己的退休生活。

      “我不管,克罗,我不能让撒加知道秘密。他已经去监狱了,我们的秘密,很快就要被揭发!”

      “文森特冷静一点,你就是喜欢瞎想,歇斯底里的叫唤,难怪我妹妹抱怨了一辈子。首先,那是你的秘密,不是我的。其次,在他尚未触及之前,处理掉不就完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多大点事?”

      “但愿吧!那人死了,我担心撒加顺藤摸瓜,发现我们之间的牵连。”

      “那就更简单了,连他一并抹杀掉,你该不会怀疑主的能耐吧?我们背后,真正的父…”

      “我不怀疑,但愿你死后得到应有的惩罚。”

      一对恶友,达成共识。克罗拾起手绢,替妹夫抹掉额头上的汗珠。“主保佑他的信徒,必定心想事成!”

      虔信,并不是教士克罗的专利,确切地说,他只是一个效仿者。在遥远希腊,爱琴海畔,坐卧着一座被人们遗忘的古迹,俗称圣域。他们供奉战争女神雅典娜,主宰大地,从古至今,女神不在的岁月,教皇全权代理。

      上一次圣战至今,几十年过去,十二宫漫长的山道,遍布青苔。许久没有战士上来,一个戴面具的女子,身形窈窕青春正盛,挥一挥披风,露出金色铠甲,像一抹阳光,打破沉寂的空气。

      “法座大人,阿伊莎回来了。”

      女子绕开正门,出现在后殿,避开繁文缛节。被称为“法座”的男子,坐在藤花架下喝茶,甚是惬意。他就是教皇,一切世间之父,大地的代理人。三重冠投下阴影,遮挡了他的容颜,他应该很俊雅,少量棕色头发落到法衣上。

      “大人,失落的圣衣还在寻找中,这一趟我找回了巨鲸座和武仙座。少量的,譬如乌鸦座,上次圣战中遗失了部件,流入民间,也许要麻烦一点。”

      “嗯,这事不急,慢慢来。只是别让凡人太接近圣衣,星座意识会吞噬他们的理智。”

      “美国地方上的选举开始了,我们是不是和往年一样…”

      “当然。灯塔国,一个州长,乃至一个市长,都得是圣域的人。不能像那个时候,放任无谓,姑息养奸。”

      “好的,您放心好了,我们在各地的教会,会督促此事。还有一件,是…”

      “说吧阿伊莎,上面都是小事。你这个丫头,没大事不会轻易露面,我有心理准备。”

      “您猜到了?没错,是他。天启下凡了,已有三两日,现正在希腊海边他的私人住所。”

      “哼!他的私产?有意思。他还是老样子嘛,厚颜无耻,真是到老不改。”

      “大人…这些年,他偶尔下来一次,没什么作为,我想不是黄昏的启示吧。”

      “那是我们严密监控的结果,对于这个人,得做最坏的打算,派人盯紧点,随时向我回报。”

      女子和他的“父”,关系亲密,拾起法座之手。“您别老是坐着,跟这想问题。我们出去走走,透个气。”教皇不拘小节,欣然接受,由阿伊莎牵着,漫步空旷的后山。

      “大人,我去了一趟嘉米尔,自从您解除禁令,几十年了,许多人迁到外面,做生意上学。不愿意走的,照旧留在山里,人烟渐渐稀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好也有坏,孩子,事物都是两面的。这一件,是我师父的遗愿,如果不做,于心难安。”

      “您师父真不可思议!上一届圣战的英雄,他的师父是教皇,他是代理教皇,他的徒弟是教皇。可惜我生得晚,无法一睹他的风采。”

      教皇停下脚步,谡然长叹。

      “我的师父…他一生命途多舛,厌恶权谋争斗,心地比任何人都要善良,总是把苦痛留给自己,希望送给别人。”

      阿伊莎静静倾听,她喜欢法座大人讲他的师父。每每提到那个人,教皇贫乏的感情变得丰富,言语间温柔备至,倾注了一生的感情。世界虽大,仅此一人,得他深情厚爱。这么好的人,命却不长,可见老天不佑。

      “我是一个孤儿,师父把我捡回去,给了我生命、呵护、依靠,还有无穷无尽的爱。我恨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会贪玩,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当有了这一切,他已不在人世。这几十年,我重建圣域,力图避免这样的错误再现。”

      “避免?”

      “没错,师父在世的时候,身边有一个祭坛。我见过,那时候年幼,不懂他们的关系。直到进驻教皇厅,从过去的文件署名,蛛丝马迹中渐渐得知。所谓祸起萧墙,那个祭坛,就是今天的天启,守日人。师父究竟怎么死的,因何而死,这人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曾经是圣斗士?我的天,我还以为他一直侍奉奥丁。”

      “岂止圣斗士,他还做过波塞冬的海将军,鲜廉寡耻,既不要脸又不要命。他的同胞兄弟,杀害前任教皇,毁掉大半个圣域,导致冥战不利,新君诞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兄弟糟糕透顶,一个手上生毛,一个屁股上长尾巴。只有师父才会对他们好,保留圣斗士名誉,把责任一肩担下来…”

      “法座大人,您慢走点,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可不是吗?对我来说,好像发生在昨天。这几十年,不,我的一生都在为这个错误买单。师父不教我战斗技巧,他爱我,希望我远离硝烟,我懂。可是堂堂男儿,怎能没有血性?他老人家走了,叫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做不到。”

      “您是个伟大的人,您的师父会为你骄傲。”

      “我违拗了他的心意,不奢求原谅。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阿伊莎搀扶教皇走过荒芜的山道,送他上占星山,观察星象变化。回来时步伐轻快,只有妙龄少女才有这样的步履。

      “我会按照您的心意办事,大人。因为您也给了我生命,智慧,自由意志,还有我从亲生父亲那里未曾感受过的慈爱。天蝎座阿伊莎,将为你剿灭敌人,铲除逆贼,保证您的权威在大地上施行无阻,如信徒心中唯一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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