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上天吗》何大仁

19、第 19 章

　　病矣的寝宫之内。

　　灵药坐在铜镜前的软榻上，随手从满满三层的雕花匣子里拿了件金丝香木嵌蝉玉珠捏在手里把玩。

　　病矣执着把花鸟纹梳站在她身后，将她长及腰际的如瀑青丝极细心的梳通，然后动作熟练的编了个俏皮活泼的发髻。“今日想戴什么？”

　　灵药盯着面前摆了整整一条长案的首饰匣子看了半天，东翻翻西翻翻，满目珠光莹莹，十分拿不定注意。“还是阿病你帮我选吧。”

　　病矣早就料到有这一出，伸手从右边匣子的第二层里取出一支缀着碎玉流苏的梨花簪插.入发髻中，配套的还有几朵同样材质的梨花发夹，白粉色的细密花瓣中间一点红心，配着灵药粉雕玉琢的精致面孔，真真可爱灵动至极。

　　灵药没有耳洞，因此戴好簪子手串，装饰上便算结束了。

　　“满意吗？”病矣对着镜子里雪团捏就般的小人儿笑着问。

　　灵药正想点头，却被镜中温柔浅笑的男子看得呆了呆——五年过去，阿病又长大了许多。眉目间褪去稚气，带上了成年人的独有的锋锐，俊朗的轮廓越发深邃，像是一块浓到极致的墨玉，乍看深不见底，对着亮处却又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病矣见她突然不说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一大早没吃饭饿晕了？”

　　灵药抓住他的手，就连他的手掌如今都比自己大了一倍，忽然叹了口气：“阿病，你真好看。”

　　病矣一愣，莫名其妙又有些想笑：“我再好看，也比不过灵药你啊。”

　　“那倒也是。”灵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美滋滋瞧了瞧，眼中又浮出一丝懊恼：“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长不大啊，明明阿病你都长大了那么多。”而她除了这几年胸口处稍微鼓起来点，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嘛。

　　病矣神色一顿，微微敛下了眸子。

　　是的。他在长大。和作为神仙的灵药不一样，他只是一个凡人。不仅会长大，还会变老变弱，总有一天还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盯着灵药无意识在他掌心中划动的手指，病矣合拢手掌：“若是有一天，我变成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连走路都走不动，再也没办法帮你梳头发选首饰，也没办法和你一起抓蝴蝶放风筝，灵药，你要怎么办？”

　　灵药皱起眉头：凡人总有生老病死，她倒把这点给忘了。这么好看、对她这么体贴温柔的阿病，也会有变老死亡的一天吗？心中忽然便有些不受用。

　　有什么办法能教阿病活得久一些呢。

　　最长久的途径自然是修仙。但妖族的修炼方法她是万万不敢再让阿病用的，人族的修炼方法她又不清楚，要不然寻个机会去天上找自凡间飞升的神仙问问？她记得纯阳仙君吕洞宾便是自个儿修仙得道的。

　　除了修仙，想要快捷些的法子还能喂阿病吃些延年益寿的天材地宝。唔，这倒有一点点麻烦。不是天材地宝难得的麻烦，她是天生药狐，催生些灵植出来对她来说不过挥挥手的事情，再简单不过。麻烦在于，她在研究灵植功效上向来不怎么用心，对于何种灵植有延年益寿的效用当真不很确定。唯一记得的便是王母种的蟠桃肯定是好东西，三千年的小桃树凡人吃一颗就能多几百年寿命的。

　　眼见灵药眉头紧蹙冥思苦想，病矣心中有些自责，何必将这样的难题抛给她，自己本就是凡人，难道还想着能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不成。总归在垂垂老矣那日到来之前，还有几十年的时光能与她共处，如此便已经足够了。

　　伸手在她眉间抚了抚：“我逗你玩儿呢。就算真的老了我也照样有力气陪你摘花的。时候不早，选完衣服就能用早膳了，我可特意让人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芙蓉糕呢。”

　　灵药的心思果然立刻就被引开了，拉着病矣的手兴冲冲往寝殿旁的暖阁里走，那里头挂着许多款式精致华美的时新衣裳，都是针黹局每半月便做好一批送进来的。

　　根据病矣的建议灵药选了件淡粉色飞蝶落花的描金长裙，却并不将衣裳自架子上取下来，而是拈着法诀打了个响指，灵光一闪，身上就变出件一模一样的装束。

　　凡间的料子太硬，她穿着十分不舒坦，头一次穿着不过半日，身上便磨出了许多红印子。自那之后所有的衣衫便还如原先般用自身毛皮幻化出来，这满屋子的衣裳只是做个样板罢了。

　　寝殿外头传来宫人请安的声音：“太子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殿下可要现下就用？”

　　“在外头等着，”病矣的目光半分都无法从拎着裙摆在镜子前转圈的灵药身上移开，“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奴才遵命。”宫人应了声，往后退了两步束手站在守在门外，低眉顺目神色恭谨，半丝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这宫里头谁不知道他们的太子殿下如今是皇帝最信任倚重之人，尚不及弱冠的年纪便将朝中政务交给他大半，生母位分尊贵，自身又能力出众才智卓绝，满朝文武无不称赞拥护，板上钉钉是这江山社稷的下一任主人。他的话，哪个敢不听。

　　上个月，久不现于人前的皇后娘娘忽地自风清宫里冲出来，堵在太子殿下退朝的路上大骂他是卑劣贱人所生，皇帝知道后勃然大怒，当即就要废后，褫了她的凤印将她关进冷宫里头，连带着求情的二皇子都被勒令闭门思过，三月之内不许踏出住所半步。自那之后，太子的威严地位越发稳固，皇宫里头再没有半丝对他不敬的言论，别说咬舌根了，心里想想都是不敢的。

　　不管是作为主子还是作为皇位继承人，太子殿下身上都挑不出半分错处。唯有一点小癖好，喜欢收集女子用的梳子钗环，衣裙首饰。各色明珠宝石时新样式每旬流水般往这东宫里输送进来，库房里堆得小山也似，平日再不许旁人碰半分。

　　可东西收集是收集了，也没见他往哪个女子身上用啊。太子向来严谨自身不耽女色，不光东宫外头没听闻他对哪家贵族小姐有意，便是宫里伺候的婢女们也有颜色好的，眼风都没见他扫过。或有心大不知趣的主动往他身上凑，被他抬抬手发落出去，自此便再也没在宫里出现过。

　　喜好收集女子装饰之物又不赠佳人，伺候的宫人们心里自然有许多疑问。但连皇帝对此都一笑置之，戏称“幸亏你还有些怪毛病，不然都快入定成圣羽化登仙了。”他们做奴才自然更没有置喙之地。

　　哦对了，除此之外太子殿下还有个爱好：极爱甜食，简直跟七皇子一般到了嗜甜如命的地步，一日三餐珍馐可缺，甜汤糕点却是万万不能少的。

　　看来人无完人这句话，当真是圣人之言呐。

　　宫人正在心中感叹圣人的先知性，寝殿里头便响起病矣的声音：“将早膳送进来。”

　　伺候着灵药吃完饭，病矣就要前往勤政殿里继续跟皇帝学习处理政务民生。灵药偶尔会回偏殿里瞧瞧那翡翠昙是否又生出几丝灵智，大多时候还是会跟病矣一道，或是化作原形藏在他衣服里睡觉，或是拈个隐身诀攥笔泼墨的四处捣乱，更有时还会直接招来瞌睡虫将皇帝宫人们全都迷倒，躺在御案上头跟病矣将她在九荒山大战群英收服一大群小狐狸的丰功伟绩。

　　便如今日。

　　“唉，本上仙真真是了不得。”

　　见灵药叹完这句熟悉的结束词，病矣笑了一声，将拟批完的奏折堆放整齐留待皇帝复审，起身将她从御案上报下来：“威武霸气的灵药上仙，快请收了神通吧，该教皇帝醒过来了。”

　　灵药甚是受用的咂咂嘴，手一挥将瞌睡虫自皇帝体内收回来，同时念了声隐身诀消失不见。

　　皇帝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病矣捧着热茶，殷切望过来的视线。顿时脸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朕怎么又睡着了。”

　　“父皇身上担着江山黎民社稷百姓，忧国忧民日理万机，自然身心疲累。倒让儿子愧疚，不能多为父皇分忧。”

　　皇帝笑着接过茶盏，在他肩上拍了拍：“居高位担重责，身为一国之君，不以身作则多辛苦些怎么行。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比之父皇当年也不遑多让啊。”

　　见奏折都已经批阅完毕，心中更是欢喜，眼中满是慈爱：“病矣啊，再过数月你便满弱冠之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打算何时娶亲，为夫为父啊？朕晓得，你说过要先立业再成家，可如今你贵为太子，功业也不小了，是该准备立太子妃孕育子嗣了。人选朕都帮你看好了，贤淑的貌美的，才貌兼备的，只要你有这个意思，全都任你挑选。你瞧瞧你四弟五弟，孩子都能在地上跑了，朕年岁日高，可还想着能早日抱上嫡孙儿呢。”

　　病矣低垂的眸子里微光闪了闪，然后满是热忱孺慕的看向皇帝：“父皇年轻着呢，必会千秋万代万寿无疆。儿子这几年一直在翻看史书，窃以为本国十三朝至今，再没有哪位君王的功业能与父皇相必，父皇励志图新改革创举，开运河筑城墙，每一件都是传颂千古的伟业。说出来也不怕父皇笑话，儿子知道这辈子再如何努力，也达不到父皇功业之万一，但仍私心想着和父皇之间的差距能小一些，再小一些，这样日后有了子嗣，也能自豪的告诉他，儿子没有辱没父皇的教导。”

　　皇帝龙颜大悦，故意板着脸嗔道：“行了行了，朕不过说了句想抱孙子，你便拿出这一大通话来搪塞我。好了好了，儿大不由爹，你的亲事你自己做主，父皇保证不插手了行不行？早晚你会知道，身边有妻子支持照顾的好处。”

　　当天夜里，灵药照常提着陈疾的衣裳，飞到朝阳宫的琉璃顶上吸收月光。月华皎洁温凉，自周身静脉里过一遍，元神舒畅的直哆嗦。

　　灵药将九条尾巴全放出来轻轻摇摆，转头望着身旁的病矣：“阿病，你为什么不愿意成亲？凡人到了你这个年纪不都该娶妻生子的吗？”

　　莫不是嫌那些女子不好看？也对，以阿病的样貌，这凡间估计少有女子他能入眼。

　　病矣近乎贪婪的注视着着她月色下精致无暇的容颜，听到这个问题心跳停了一停，明知不可能，胸腔中迫切涌动着想要殊死一搏的渴望却依然促使他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灵药，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吗？”

　　“成亲就意味着有一个女子会成为我的妻子，我的伴侣，她将是我最亲密的人，我会尽一切力量照顾她，爱护她，帮她选簪环梳头发，让人给她做最好吃的点心，缝最好看的衣裳，白天同她一起赏花饮茶，夜间与她一起同眠共榻，她之所想便是我之所想，她之所愿便是我之所愿，悠悠世间只有她是唯一紧要，朝暮相守，白头不离。如此，你还希望我成亲吗？”

　　灵药蹙起眉头，尾巴搭在身后不再摇摆，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窒闷：“那你娶亲之后，还会给我梳头发，陪我摘花，给我做好吃的吗？”

　　“不会。”病矣紧紧盯着她，不愿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成亲有了妻子之后，这些事情便只能给妻子做了。不过师父放心，我会专门找仔细体贴的人伺候您，饮食起居上再不用您自己费心的，糕点糖果依然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绝不会有人敢怠慢。如此，你还希望我成亲吗？”

　　灵药伸手挠了挠皱成一团的小脸，虽然病矣如此说了，但总觉得心底还是有某处不甚舒坦。明珠似的眼睛转了几转，忽地亮起来：“上回听你念书，有一句是不是叫‘三十而立’？意思你们凡人应当三十岁再成家立业的。你如今才将将二十岁，不如再等个十年娶亲，好不好？”

　　病矣心中急跳几下，这虽不是他最想要的回答，但已是远远超过预期了。望着灵药隐含期待的眼睛，胸口处柔情满怀，在漫天月华中缓缓绽出个笑来：“好。”

　　听到这句回答，灵药身后的尾巴又开始左右摇得欢快。或许是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将病矣的婚期支到十年过后，心中总有些过意不去，没过多久便往病矣这边凑过来：“再过几个月你便满二十岁，是个成年的凡人了。为师也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不如许你个愿望如何？无论你想要什么，六界八荒天上地下，天材地宝神药法器，或是找司命仙官给你改个命格，或是帮你达成难解的夙愿，不管是什么，只要你提出来，为师必然帮你做到。”

　　病矣掩在袍袖底下的手掌猛地收紧，嗓音微微沙哑：“无论，我想要的是什么？”

　　灵药甚是豪气的拍拍胸脯：“无论什么，你尽管提便是，本上仙的话，八十匹天马都追不回来！”

　　病矣看着她，眸子中忽明忽灭深邃难言，陡然腾起无边炙火，执念入骨熊熊不尽：“我想要的，只一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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