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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意如刀(非良)(下) ...

  •   三.人心难测
      “天地之法,执行不怠,即便没有国家的依存。”
      “法的贯彻,正是为了定国安邦。”
      “术以知奸,以刑止刑。”
      ……
      下邳。
      此间不过是一处简陋木屋。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木屋中零零散散,用具颇足。而住在木屋中,也不过是一个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卫庄推门而进时,张良正捧着书册,认认真真地阅读。

      “卫庄兄,紫女姑娘呢?”
      “她死了。”
      “……”张良顿了顿,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抹悲意,“当年紫兰轩的那些姑娘,如今还有多少尚在?”
      “还有一人。”
      片刻沉默。
      “卫庄兄,嬴政到底是怎样死的?”
      “蜃楼沉没,‘宝物’被窃,龙气反噬。你真正该问的人,是那墨家巨子。”
      张良闻言,把手中竹简放下:“我与墨家的书信来往,卫庄兄不是很清楚吗?”
      卫庄语气平淡:“如今阴阳家正追着墨家。”
      张良并不意外,他又拿起一卷书简,“虽嬴政已死,然帝-国尚在,流沙和墨家还是盟友。况且,想必卫庄兄也不希望盖先生的伤一直好不了吧?”
      忽然,他又问道:“是哪方下的手?”
      卫庄一顿,回道:“……阴阳家与罗网都有嫌疑。”
      “罗网、罗网,天罗地网。我总算明白自己当初因何而败。”
      “罗网,或者说赵高,他和他们的野心太大了。”
      “是啊……赵高、胡亥、李斯……”张良又换了一卷,“快了,我们等待了许久的时机,即将到来。”
      卫庄没有回话。
      室内只余下张良诵读手中竹简记载的内容的声音: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
      公元前209年,陈涉、吴广于大泽乡起-义,各地纷纷仿效。
      ……
      下邳。
      陋室中,烛火摇曳。
      张良的手在两卷不同书卷上轻抚而过。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墨家与阴阳家已是两败俱伤。”卫庄淡淡地道,“阴阳家仍然不甘罢手,墨家的人因你的计谋,屡屡逃脱,偶尔还能成功反击。”
      “墨家,特别是那巨子对你可是十分感激。他们居然至今仍相信你,没有发现你留下的陷阱。”他的语气变得更刺耳,“又怎知你不仅在借刀杀人,而且还在不停消磨墨家的底蕴。你的谋算比以前更不着痕迹了。”
      张良低着头,前额碎发在烛光下给他的脸打上一层阴影:“盖先生呢?”
      卫庄沉默片刻方道:“师哥他什么都没说。”
      “乱世重临,如今墨家游离在外,倒是好事。”张良叹道,“墨家啊……”
      一时静谧。
      “……卫庄兄。”张良突然侧头看向直直地站在窗边的卫庄,“卫庄兄似乎心有不解?”
      卫庄转头瞥了他一眼:“为何是韩成。”
      “我没有其他选择了,不是吗?”张良挑眉看他,“除非,卫庄兄你愿意……”
      卫庄扭头不语。
      “总要试试吧。否则,我不会甘心的。”张良的语气很轻松,“我知卫庄兄另有所谋,这便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对了。”张良突然“啊”了一声,“其实还有一件事需要卫庄兄帮忙。”
      卫庄听后,神色不变,只是看着他。
      张良解释道:“如今义-军四起,然我手下无人可用,终究过于弱势。不知卫庄兄可否借我数十兵力?不需要流沙的下属,只要有过初步训练即可。”
      卫庄没有回答他答应与否,他反而提起了一个人:“你有心于此,可以留意一个人。”
      “哦?是谁?”
      “刘季。”
      ……
      公元前208年,燕、赵、齐、魏纷纷自立;陈涉败亡,秦越立景驹为楚王。
      ……
      “你是说,这儿被一个张三先生占了?我们路过,就得跟那人打交道?”
      刘邦骑在马上,歪着头复述萧何的话。
      他“嘿”地笑道:“不知这位张三先生,有没有一位叫做‘李四’的兄弟?”
      萧何眼皮一跳,回道:“沛公不可小觑此人。此地虽小,可据闻那张三先生底下不过百人,夺下此地时,却无有伤亡。”
      刘邦笑道:“我没有小觑他,真的只是好奇。如此称呼,一听便是假名。什么人不敢露出真姓名?”
      萧何张口欲言,眼角余光先瞥见目标出现,立即改口说道:“沛公你看,正是那人。”
      刘邦顺着萧何所指的方向远远看去,随后一愣,口中喃喃到:“张三,张三……原来是这个‘张三’啊!”
      萧何听着意外,便问道:“沛公认识那张三先生?”
      “不认识。”刘邦眯起双眼,不等萧何再次询问,他解释道,“我只见过他一面,而他应该没见到我。”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他是昔日儒家小圣贤庄的三当家张良、张子房。我曾跟着朱家见过他一面。”
      萧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当年小圣贤庄被帝-国-安上罪-名,一夜之间被焚烧殆尽,让人唏嘘不已。其中掌门身死,二当家和三当家成了通-缉-犯,至今天下仍挂着他们的通-缉-令。
      刘邦摸了摸胡茬,翻身下马,“走,我们去会会他。”

      水娘领着刘邦进屋时,张良正在思索给墨家的回信。
      当初,水娘是与卫庄留给他的百名兵卒一同前来的。她曾是紫兰轩的一名姑娘,随着紫女办事。紫兰轩的其他姑娘们陆续就义,最后只剩下她一人。现在紫女身故,流沙不收弱者,卫庄看不上她,赤练也不需要侍女,因此卫庄干脆将她留给张良。出自紫兰轩的姑娘或多或少都会一些本领,勉强能当个帮手。

      “先生,沛公来了。”
      “沛公,请。”
      “张三先生。”
      水娘悄然退出,房内只余下张良和刘邦二人相对而坐。
      张良给刘邦倒上茶水,问道:“不知沛公前来所为何事?”
      “本来,我是想着要投奔景驹的。路过此地时,方才听闻脚下的土地是有主的。”刘邦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人,“于情于理,都该拜访一番主人。”
      他突然微微倾身向前,“然,见到张三先生后,我呢,有了其他想法。”
      “哦?”张良一动不动,“愿闻其详。”
      “不敢。”刘邦咧嘴一笑,“我该称张三先生为‘张良先生’还是‘子房先生’呢?”
      张良抬眼,捧起茶碗轻抿:“沛公请随意。”
      刘邦见此,唇角飞快一撇,端坐回去,伸手作揖:“那我就厚颜问一句,子房先生此处可有酒?”
      张良与之对视:“沛公可是看不上这茶水?”
      “我是个俗人。”刘邦摸着胡茬摇头道,“只好酒,不会喝茶。”
      “沛公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刘邦端起茶碗,摩挲着边沿,“我平生只有三大爱好——”
      “赌,酒,色。”
      “赌,就罢了。只是可惜没有酒,有负美色。”他将茶碗放下,笑吟吟地看着张良,“对月无酒,真是遗憾,子房先生觉得呢?”
      张良闻言整个人差点僵住,过了一会才找回声音,却尚且有些飘忽:“良不擅酒,亦无有存酒。”
      “那真是可惜了。”刘邦轻笑一声,又作一揖,问道:“再冒昧请教子房先生一句,先生如何看待如今大势?”
      张良定下神,不答反问道:“沛公可曾闻楚南公一言?”
      刘邦迟疑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自陈涉自号“张楚”,楚南公这一句话几乎传遍了天下,刘邦自然有所耳闻。
      张良应道:“然也。”
      刘邦龇牙,他总有种被耍的感觉,只好又问了一句:“不知子房先生之后有何打算?”
      “良与项氏有旧,自然投向项氏。”张良这回没有绕圈子,“沛公又有何打算?”
      刘邦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同去,同去!”

      刘邦离去后,水娘进屋收拾,便见张良凝视着手上的茶碗,神色莫测。
      “先生?”
      “水姑娘,我们后天动身。”
      “……是,先生。”
      ……
      “沛公……你这是?”
      刘邦从张良处回来后,就一个人对着星空发呆。因为后来刘邦突然决定自己一个人前往拜访张良,萧何只好留在外边等着接应,并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他又好奇又惊讶,不由出口询问,不过也没期待刘邦回答。
      倒是刘邦真的反问了他一句:“你对项氏了解多少?”
      “项氏,是指楚国项燕将军的后裔?”萧何眉头轻皱,迟疑道,“项氏一族在义-军中,名气颇盛,兵马强壮,有破竹之势……沛公,你是想?”
      “我们投了项氏如何?”
      萧何一听,猜到刘邦的打算,认真分析道:“六国故地,义-军纷纷,其中以楚名号举事之势力,最是强盛。吾等相比其,确实处于下风,此前又……只是,沛公看好项氏而非楚王景驹?”
      刘邦眯着双眼答道:“项氏属兵家,并跟墨家、道家、纵横家有着联系。虽然会跟阴阳家对上,不过哪方没有个难缠的对头。”
      “算起来,我和他们还算有些渊源呢。”
      ……
      刘邦与项氏一族于薛地会面;项氏迎立楚怀王之孙为王,仍号楚怀王。
      ……
      “子房先生。”
      “三师公!”
      多年未见,少羽长高不少,气势更胜从前。
      张良唇边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项兄、范师傅、少羽,许久未见。”
      如今张良身上青纹儒袍不再,改为白衣,唯有发上紫色缎带以及手中凌虚剑依旧。
      一旁的范增不禁感叹道:“当年一别,再见已是数年之后,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这还是项梁他们这群人离开桑海后再次亲眼见到张良本人。虽然这几年一直跟张良书信不停,他们知道他安好,但是都没有见过他,不清楚其过得如何。
      小圣贤庄之劫,他们并非不震惊。只是那时他们都带着各自的任务,离开了桑海,远水救不了近火。
      对于少羽而言,他才是最惊讶的一个。固然他在蜃楼遇上了许许多多神奇的事,但也想不到一出来就发现流沙居然和他们联手了,小圣贤庄都没了,墨家又发动了一次刺杀,可惜运气差了点失败了,而他的族人也已经远遁吴地。
      后来通过流沙牵线,墨家与张良再次建立通信,才知道张良还活着,只是找了个地方躲避秦兵的搜索,安心养伤。之后,无论是墨家与阴阳家的追逐反击,还是项氏的起-义,都有其书信出计援助之功。
      一时间,他们彼此都有着各自的感慨。

      “子房先生之后可会留下?”
      “其实,此番前来,良是有所求。”
      “请说。”
      张良对着三人作揖道:“良请立韩王。”
      项梁怔住,下意思重复道:“立韩王?”
      “如今楚、魏、齐、燕、赵纷立,各治其地,唯有韩尚在混乱之中。项氏既已拥立楚王,不妨再立韩王,以多树党羽。”
      范增抚髯,对张良道:“原来,子房是韩人?”
      “良此举确是有私心。”
      项梁与范增对视一眼,方问道:“子房先生可有人选?”
      “横阳君韩成。”

      数日后,张良带着项氏之令离开。
      与此同时,少羽、项梁、范增三人并石兰正一同谈论此事。
      “没想到,三师公竟是韩人。”少羽带着惊讶地叹道,“小虞曾在小圣贤庄出入,可曾听闻?”
      石兰摇头。
      “不错。若非这次他自己提出,我们怕是猜想不到。”项梁忽道,“难怪他似乎和卫庄是旧识。”
      范增点头道:“据我们这几天的了解,子房乃五世相韩的张氏之后,而流沙卫庄曾是韩-国大将军,他们从前应当是打过交道。”
      “这么说,三师公如此坚持反秦,是因为他想要复-国?”
      “应该是这样。”
      “张三先生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可惜了。”
      ……
      韩横阳君成被立为韩王,以张良为司徒,游兵颍川。
      项梁兵败定陶,被章邯所杀;楚怀王与诸将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
      “许久不见,子房先生可好?”
      张良平静地向笑眯眯的刘邦作揖道:“有劳沛公挂念,良安好。沛公,请入座。”
      刘邦笑了笑,坐下后才跟韩王成行礼:“韩王。”

      这可有趣的紧啊!
      韩王成在成为韩王之前,的确意欲建功,想从乱世中捞一笔,在诸多公子中最为突出,毕竟他是唯一一个手下有兵的韩公子,可惜迟迟打不开局面。还是张良扯着项氏的大旗,将这家伙立为王,张良则是领了司徒之位。不过,其后依然是没得到多大战果。
      刘邦这次西行,特意选这条路,为的正是张良。
      在结伴投向项氏的路上,他就发现张良此人心思太重,憋着许多事,但就是不肯轻易告诉别人。刘邦早前听说,墨家那次在博浪沙的行动,背后是张良出谋划策。即便那一次刺秦功亏一篑,不过看起来倒像是嬴政气数未尽之故。现在想来,这个说法很可能并非谣言。
      那时候,他们途中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有几次还是靠张良的法子才得以安然度过。那寥寥几次的合作,让刘邦看出张良的能耐,整天想着法子说服后者加入。可惜,和项氏会合不久,张良就跑去韩地了。
      这次他攻下颍川,做到了韩王成他们想做却没办成功的事,被他们邀请前来赴宴,曾先去了解一番韩地的情况。不过,耳闻终究比不上亲眼所见,如果不是他们在做戏的话,韩地君臣之间的关系可真是糟糕啊!
      韩王成这个王位还是张良靠关系拿来的,张良可是一个能人。韩王成大度点,就该好好用他。即使他心中不舒服,也至少保持表面的尊重。可如今瞧着,韩王成的本事不高,架子却大得很,他都攻下了颍川,这韩王成还能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这人对张良这个“臣子”的不满都摆在脸上,更有趣的是,他居然还有不耐烦却没有忌惮。张良在韩地到底是做了什么或者是怎样做的,刘邦好奇极了!
      除了张良和韩王成,颍川值得注意的就只有一个韩将信。这个韩将看起来憨厚又听话,不过刘邦是什么人啊,那韩将的确有点本事,然而他对韩王成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恭敬,眼底藏着不屑呢!就是对张良的态度有点奇怪,似乎是……埋怨和愤恨?
      至于张良,刘邦觉得自己尚不足以看穿此人。

      刘邦小心思正转着,坐在上方的韩王成向他举杯道:“敬沛公。”
      他只好举杯回敬:“敬韩王。”
      虽然看不上韩王成,可这里毕竟曾经算是对方的“主场”不是吗?起码,也算是对张良的尊重,他可是有求于人呢。
      “沛公英勇。”韩王成显然喝高了,醉醺醺的,“孤不如啊!”
      “韩王过奖了。”
      “不,不,孤说真的。”
      韩王成后来嘟囔了几句,刘邦没听清,他只听见韩王成问他的话:
      “沛公,之后有何打算?”
      刘邦闻言看向默然端坐的张良,答道:“自然是继续打向咸阳。楚王可是明言,先入关中者为王!”
      “呃……”韩王成打了个酒嗝,“那……颍川?”
      刘邦略微伸展身体,懒懒地道:“韩王可愿留守阳翟?”
      韩王成松了口气,连忙道:“自然愿意。”
      刘邦又是三杯酒水下肚,又瞧了眼安安静静夹菜的张良,忽然转头对韩王成道:“韩王手下可是能人辈出啊!”
      他先是向那韩将信敬了一杯:“这位将军勇武啊!”
      韩将信受宠若惊,急忙回敬。
      随后他向张良举杯:“张司徒亦是有谋之士,我可佩服得很!”
      张良眸光微动,回道:“沛公过誉。”
      刘邦欣赏着韩王成那生动的表情,差点笑出声:“咳咳,韩王啊!”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呢,人手有点不足,想向你借点人手。”
      不等韩王成拒绝,他又道:“我要的不多,就一个人。”
      刘邦转头看向张良:“张司徒可愿随我军出征?”
      张良微微一笑,看向韩王成:“全凭王上主意。”
      “这……也好,司徒你便以孤的名义辅助沛公攻秦吧。”韩王成居然踌躇片刻就直接答应了,他还买一送一,“沛公既心怀壮志……韩将军,你便领着千人从旁协助沛公吧。”
      刘邦挑眉,这韩王成想得倒是明白。
      张良面不改色地应道:“谨诺。”
      韩将信也拱手应下。

      宴席结束后,各自散去。
      因着张良走得太快,明显是想避开人,刘邦没能把人拦截下,只好安慰自己以后他们多的是机会打交道。

      张良回到自己房间后,毫不惊奇已经有一人立于其中。
      他带上门后也没有点上灯火,直接道:“卫庄兄来此,所为何事?”
      “苍龙七宿。”卫庄的说得很慢,“我所知道的,与你所知的,并不一致。”
      张良刚听了个开头就晓得这回卫庄的目的了,正想开口却听到了后一句,只好将原本想好的话语改换:“……我以为,当初他跟我们说的是同样的内容。”
      黑暗中,卫庄的双眼似是泛着银光:“我所知,并不完全。而你,似乎并非如此。”
      张良眯了眯眼,斟酌着回答。
      ……
      “子房,伸手。”
      韩非仿佛喝醉了,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张良虽不解其意,但依言伸出一只手。
      韩非唇角微翘,自己伸出手指放到张良手心上划动。察觉到张良有点怕痒地缩了缩,他轻声道:“别动。”
      张良轻轻皱眉,忍着指肚挠过的痒意。他起初没发现,等韩非又重复一次后,才猛地意识到韩非在写字。
      韩非注意着张良的表情,发现后者已经明白过来,就不再重复,而是开始写他想要告诉张良却不好直接说出口的话。
      随着韩非一个字一个字地划下,张良辨认着字,串联成句。越到后来,他的双眼犹如不受控制地逐渐睁大,满脸惊容。
      韩非这一写,就花了整个下午。这个下午,张良都保持着震惊的模样。
      等韩非收回手,两人都松了松。

      张良低头陷入沉思。
      韩非则是给自己斟酒,沉醉地嗅着酒香,他道:“我答应过会告诉子房的,自然会告诉你不会食言。”
      张良抬头,皱着的眉就没松开过:“韩兄所言……所写,实在太让人吃惊。”
      “我自己也很惊讶。”韩非喝下酒,“不过这是我推算出来后,得出的最有可能的结果。”
      张良紧握拳头:“只是……如果真是如此……”
      “也许是我想错了呢?”韩非笑了笑,“听闻子房祖上曾为大周国师,不知可有相关记载?”
      “家中藏书我都一一读过……”此事事关重大,张良也担心自己以前不明了时会有所错过,“我会回去查阅。”
      韩非身体前倾,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放轻松,放轻松。还不能确定呢,而且这是七国王室共有的麻烦。最重要的是,想要凑齐东西,可不容易啊!”
      张良忽道:“卫庄兄和紫女姑娘知道吗?”
      “我前几天跟卫庄兄说过。不过……”韩非拖长语气,手指微动,“我只告诉他一部分。”
      感觉到韩非又开始在他手上写字,张良没有再说,而是凝神分辨字句。
      ……
      “卫庄兄何必执着于此。”张良轻抚案边,“无需多少时日,苍龙七宿将成为历史。此事,卫庄兄必定比我更清楚。毕竟这一路上跟着天明行动的,就有流沙一份。”
      “不该存在的东西应当被彻底毁去。只要母体不存,子体自然不可能继续流传延续。苍龙七宿的宿命即将结束。除去最后一代的‘宿主”本身,其后将不再拥有神异。新的时代,不再属于‘天’。”
      “卫庄兄,你想听的是这些吗?”
      卫庄走前一步:“他是否知道七宿合一的结果?”
      “七宿合一的结果,是看嬴政的所作所为推算出来的。”张良摇头,“他当初也只是跟我说过‘它’是什么,源于何时。至于有何神异,则不得而知。”
      张良叹道:“至少,不具有起死回生之能。”
      卫庄陷入沉默。
      ……
      公元前207年,赵高杀胡亥,废帝号,立子婴为秦王,子婴计杀赵高;刘邦入咸阳,秦王子婴投降,秦朝灭亡。
      ……
      “刘季!”
      少羽神情复杂。若非这一路上他和石兰不时还得援助天明等人对抗阴阳家和罗网,也不会让刘邦拔了头筹。

      随着苍龙七宿之谜逐渐浮出水面,其中的隐秘让所有得知的人都免不了心动。
      天明、高月和墨家等人意图将“它”销毁,还百姓一份清净安宁;阴阳家企图得到“它”,利用“它”操纵君权更迭;蜀山与阴阳家纠缠不休,企图阻止后者;逍遥子明显是知道什么,一直相助墨家;流沙后来也彻底站到墨家一侧;连赵高的罗网也插了一手,垂涎“它”的力量。
      千年之谜,从数百年前便开始布局至今,延绵数年的追逐,其终点就在泰山之巅。
      一切都已经结束。
      “那东西”还是被毁了。就在现场的少羽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但更多却是少了一重束缚,又仿佛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能量。
      最后,墨家和阴阳家当真两败俱伤,参战的各个势力都是损失惨重。
      阴阳家被彻底打残了,只余下一两人逃脱隐去;罗网的高端战力被一扫而空,整体遭到重挫,赵高因此被抓住时机的秦王子婴设计砍杀;蜀山死伤不少;流沙的赤练与白凤也是几次险死还生,盖聂和卫庄的伤势一直无法痊愈,逍遥子重伤;项氏算是最好的一个了,毕竟他们最主要的作用还是在兵家的战场攻城略地。
      墨家最是凄惨,高渐离、雪女、庖丁、班大师陆续身亡,只剩下至今仍重伤在床的盗跖、失去右手的徐夫子,以及苏醒后正照顾前者的端木蓉。
      如果不是阴阳家和罗网相互扯后腿,如果不是有盖聂在,如果不是流沙偶尔插手,如果不是有蜀山不计损失的拼杀,如果没有他们项氏的大军压制,墨家怕是难以坚持到最后,并且还达成目的。
      至此,燕丹和昌平君等人对于这一部分的计划以成功告终。虽然,代价不菲。

      范增皱眉道:“既然事已至此……”
      “报——”
      “何事?”
      “沛公军中曹无伤遣使求见!”
      少羽与范增对视一眼,见范增微微点头,便道:“让他进来。”
      ……
      “项兄!”
      “咦,陈兄弟,你竟然也在军中?不知身居何职?”
      “平不才,有赖将军看重,如今为都尉。”
      “来来来,反正如今无战事,我们喝一杯!”
      “唉,许久未见,不知张良先生如何了。”
      “是啊,先生如今为韩司徒,只是被沛公借去,为其划策……今早会议,大王又有意进军霸上……”
      “这,这……不行,我得去劝他早点离开。”
      陈平望着项伯远去的背影,心道:难怪项伯挂着左尹一职除去上战场却不太理事,这性格真是容易出问题啊。
      “哎,嫂子啊,小叔子我这会不会是多此一举呢?”
      ……
      “张司徒!”
      送走刘邦等人,张良便听见一声呼唤,转身看到多年未见的陈平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陈都尉。”
      陈平似乎是刚到:“将军让平来请沛公,不知沛公安在?”
      张良直视陈平片刻,忽然笑道:“沛公不胜酒力,就让良代为回复。”
      “那……”陈平笑意不减,一摊手,“张司徒,请!”

      范增见是张良入内,就知道不好。
      果然,刘邦已经跑了!
      他不必继续劝说少羽了。少羽看在张良的面子上,必然不会追究刘邦。
      范增认为刘邦此人不简单,需要早早除去。然而已经成长起来的少羽也有自己的想法,不会事事都听从他的建议。比如在对待刘邦一事上,少羽听了项伯从刘邦那得来的“解释”后,态度已经有了软化。在少羽眼中,刘邦固然是对手,但同时也是盟友,却独独不是敌人。
      范增知道张良曾救过项伯一命,以项伯的性格,若是知晓此事,定会通知张良。而张良知道了,刘邦定会知道。就算刘邦无计可施,张良却不是。因此,范增特意暗中吩咐,少羽意欲攻打沛公军一事必须瞒住项伯。只是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还是让项伯得知了。而且,项伯显然是被刘邦给说服了,还反过来劝说少羽。

      事实上,对于张良最近的行事,无论是项氏还是墨家都感到难以理解。
      自从张良当上韩司徒后,与项氏、与墨家的通信比以往少了许多。信中所言也是琐事居多,而且渐渐地不再为他们出谋划策。特别是刘邦从韩王成处“借走”张良后,传信就变得更稀少。他与他们对相互的具体情况都是一抹黑。
      那时候,墨家跟阴阳家和罗网的斗争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地步,项氏正面直撼依然强盛的秦国大军。原本与墨家有着隔阂的流沙,因为其多次出手相助,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反倒是前期对他们多有援手、促成数方合作、又在之后多番出计的张良渐渐隐没。
      起初他们以为是如愿复韩的张良因国事繁忙而对其他事情力有未逮。可是,随着刘邦西行,一路势如破竹,让他们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有着张良的功劳。刘邦所选的路线,攻占的时机,让人无法不生疑心。
      他们从不敢也不会小看这位儒家小圣贤庄的三当家。
      后来还是范增在诸事安定下来后,有时间回想先前,才感到有不妥之处。
      他毕竟善谋,在张良尚为他们谋划时,他本身也跟着事态变化有所补充完善。在张良减少谋划、停下谋划之时,正是换上他担起这份任务。
      在针对嬴政,在推-翻-帝-国-统-治,在毁掉那物的立场上,张良的目标和他们的目标明显是一致的,却不代表今后也是如此。他无法确定现在的张良到底持有怎样的目的。
      既然难以试探出虚实,不如干脆将人留在眼皮底下。
      短短时间里,范增思索了许多,见少羽与张良谈得兴起,趁机插言道:“吾等许久未见,今日难得一聚,这一次子房不妨留下。况且大秦的覆灭,子房出力不少,也该有始有终。”
      少羽也道:“三师公就留下吧。”
      张良没有拒绝。
      ……
      公元前206年,秦王子婴死,楚怀王被尊为义帝,少羽称王,分封诸侯;刘邦入蜀,依张良计,得汉中、烧栈道。
      ……
      “啪”。
      棋子落下。
      范增面带笑容,一手抚须,感慨道:“哈哈!子房啊,这棋局我们终于分出胜负了!”
      “范师傅棋力更胜从前,良不如也。”张良微笑认输,将指间棋子放回原处。
      此时,一传令兵走入,在范增耳边低语。
      范增侧耳听后,对张良道:“子房,韩王到了。”
      张良神色不变,起身作揖道:“如此,请恕良先行告退。”
      范增的视线盯在张良的背影上,苍老的面容上,双眉缓缓皱起。
      石兰悄无声息地来到范增身后,不解道:“范师傅,你还在担心什么?”
      范增沉吟许久,方道:“咸阳大火后,老夫总感觉子房不太对劲,只是他瞒得紧。”
      石兰听到第一句时,神情有些不自然。她知道战争就会死人,然而屠杀永远只会给人带来不适。天下人怨秦久已,如今不过是将恨意尽数发泄出来。只是有刘邦与百姓约法三章在前,他们这一路兵马的作为实在是……
      她不再深思,略低着头,继续听范增说话。
      范增道:“虽然他后来又开始为吾等献策,只是……”
      “只是什么?”少羽不知何时到来,插了一句。
      “只是子房心思太重,老夫无从揣测。”范增面容严肃。
      他思虑的,是张良此前相助刘邦,究竟是其有意为之,还是情势所逼?两个方向带来的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张良在复韩后的突然沉默,至今仍困扰着他们。在反秦这一共同目标已经达成之后,他是已经别无所求,还是另有算计?
      秦灭了,不代表事情结束,反倒恰恰是另一个开始。
      “少羽,你真的应该趁此机会除去刘季!”
      如今各方诸侯,范增最为忌惮的还是刘邦。此人出自农家,然而农家已四分五裂,他几乎可算是白手起家。背景不比他人,然而却取得如此成就,当真难能可贵。特别是其在关中的举动,更是不得不令人提起警惕。
      范增对着自己已经无法每次都能说服的少羽,叹了口气。
      少羽略一皱眉,想起自己还有疑问,向范增问道:“范师傅,为何要将韩王成接来此地?”
      范增回道:“将韩王成带到彭城,也是一步险棋。若子房是真有心辅韩,定然不会再离去,不过此举他未必谅解。而若他有比助韩更重要的目标,韩王成也不过是个摆设,甚至有可能会被子房反过来迷惑我等。”
      少羽迟疑道:“范师傅,这会不会只是你想太多?三师公他……”
      “秦灭了啊!”范增长叹,“昔日的盟友,能有表面上的和平已是幸事,继续支持就不必指望了,更别说,还有成为敌人的可能。”
      范增凝视少羽道:“少羽,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吧?”
      少羽默然。
      墨家与阴阳家一战后受创太深,在最前线的天明和高月也并非毫发无损。天明和盗跖一样还躺着接受端木蓉的治疗,高月更是一身修为尽散,现在她的身体比普通女子还要虚弱几分。而盖聂陪着端木蓉隐居,一副不再理会世事的模样。
      蜀山同样受创不轻,现在能帮助他们的,就只有监视刘邦的大动作,若发现大军调动就会给他们通风报信。再多的,蜀山做不来,而这还是因为石兰和虞子期从中斡旋后争取到的。
      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又比如道家逍遥子,战后重新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能寄希望他无心纷争。
      而卫庄的流沙无疑是最让人忌惮的。流沙当初在针对和清扫罗网势力上出力最多,但他们同时也是一个不安定的组织。尤其流沙在战后又一次隐藏起来,犹如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狼群,实在令人感到不安。纵然在合作期间,对流沙存在的缘由有了些许了解,不过完全不能因此放心。
      流沙的主人卫庄毕竟是纵横鬼谷门人,在盖聂隐世后,又有何人能与其相提并论?如果他也愿意隐居山林,自是最好,可惜,似乎并非如此。
      ……
      韩王成被带到彭城;田荣自立为齐王;刘邦平定三秦。
      ……
      范增走入军帐中时,少羽正对着手上的两封书信出神。
      “少羽,听闻有子房来信?”
      “……哦,是的。范师傅,三师公的信上说,刘季只想要关中,不会东进。反倒是齐有意联赵反楚。”
      范增眉头紧蹙:“……子房的意思是让你不管刘季而是北上?”
      少羽摇头道:“三师公只是给我陈述一番事实,让我自行斟酌。”
      “少羽,刘季……”
      “范师傅,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田荣,齐地太近了!”少羽蹙眉,“放心,蜀山的人被清理不少,这笔账迟早会跟他算的。”
      范增还想再劝:“少……”
      “报——”
      “何事?”
      “禀大王、亚父,方才传来急报,韩王遭到刺杀身亡!”
      “什么?”
      “什么!”

      少羽和范增匆匆赶到现场时,石兰已经检查多次。
      “小虞,怎么回事?”
      “是被人从身后一刀毙命,只能看出出手的人手法老道。”石兰皱着眉摇头,“凶器是最普遍的利刃,看不出来历。”
      范增问道:“守卫怎么说?”
      “没有异样。”
      “没有其他线索了?能在这里随意进出杀人的人,这个范围就很小了。”
      “不一定。韩王这家宅邸的守卫并不算多。”
      少羽心里烦躁:“三师公那边……”
      “我已经吩咐下去,暂时先瞒着。”
      “到底是谁动的手,又是为了什么?”
      “子房那边肯定是瞒不住的,到时候直接和他说实话吧。”
      少羽和石兰对视,颇为踟蹰。
      “唉!”范增叹道,“既然如此,我去跟子房说吧。”

      与范增交谈一番后,张良将人送出门外。之后房门再度闭上,隔绝了一切目光。
      身侧白羽飘飞,张良没有转头,直接道:“今夜我们就可以走了。”
      在距离张良三个身位后本应空无一人的地方,白凤双手环抱胸前。
      他瞥向张良:“最好如此。我出来够久了,再不回去,卫庄大人定会起疑。”
      张良微微侧头:“你没有想问的?”
      “我不必知道。”白凤看向前方,半晌才说道,“你的‘空山鸟语’与她的很不一样。”
      “弄玉姑娘琴艺超凡,无人可及。更何况,我用的是竹笛。”
      “你会‘火凤涅槃’吗?”
      “除‘空山鸟语’外,我只会‘沧海珠泪’。”

      第二天中午。
      “少羽!”
      “小虞,怎么了?”
      “张三先生失踪了!”
      “你说什么?”
      “我刚刚去寻先生,发现他不在,连忙派人寻找,但是找遍整个彭城都找不到!”
      “少羽!子房他——”
      “失踪了!范师傅,我们应该如何?”
      “派人沿着往汉王封地的路搜索,他很可能会投奔刘季!”
      “少羽,还有一事……外边有人开始谣传,杀了韩王成的人就是你。”石兰忧虑地道,“先前义帝急病亡故,已经有人诬陷是你下的手,我怕……”
      少羽沉默片刻,开口道:“查!查下去,看看是谁在散布谣言。”
      ……
      韩王成被杀,张良从彭城出逃投汉;项羽立郑昌为韩王并令其阻挡刘邦。
      ……
      刘邦得知张良来投,自然高兴得很——有什么能比少了一个强敌,多了一个同伴更让人兴奋。
      在得知韩王成死在彭城,凶手疑似是项羽后,刘邦就觉得张良与项氏的渊源再深,也不会为项羽办事了。果然,张良自己想办法跑了,而且还是跑到他这里。
      至于有没有怀疑是计谋,刘邦也是光棍。现在他的声势实力还比不上项羽,为了解决他,真肯用出这种计谋的话,他也服气。毕竟,韩王成是真的死在彭城了。
      高兴的刘邦特意设私宴款待张良。不过刘邦也不敢太高兴,还是因为韩王成的死。无论张良如何看到韩王成,那家伙都曾是他一手捧上王位,辅助过的君主。
      “子房,应该还不认识韩信吧。我当初跟他做交易的时候就觉得这人有趣。”刘邦勾肩搭背的,嘴里啧啧有声,“你看,果然。你让我烧了栈道,他带兵暗中过陈仓。这配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早就说好的呢!”
      “良与将军曾有过数面之缘。不过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等他回来,大家重新认识认识,以后就是同僚了。”
      ……
      从张良脱离彭城投入刘邦军中至今已近两月。
      在此期间,韩王郑昌败降。刘邦就此事曾询问过张良的意见,张良并未多说,让刘邦自行决定。刘邦最后改立韩太尉信为王。

      卫庄悄然潜入时,张良正在执笔书写,端正飘逸的篆字逐一排列成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你和逍遥子在谋划什么?”
      “只是探讨一番黄老之学而已。”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卫庄的嗓音比平时更低沉些许,“你的想法,非常危险。”
      张良并没有停笔,回道:“我以为,卫庄兄早已明晓我们之间的分歧在何处。”
      “你以为……”卫庄唇畔的讽刺之意一纵即逝,“你以为你能成功?”
      张良垂下眼睑,没有回答。房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气氛越来越凝重。
      “你该清醒了。”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卫庄,他的语气变冷,“收起你无谓的幻想吧。”
      “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张良搁笔,抬头直视卫庄。
      卫庄沉声道:“你已经忘了他的目的了。”
      “我没忘。”张良神色波澜不惊,“只是,我有自己的想法。”
      “毕竟,我不是他。”

      韩非之于他而言,亦师亦友亦兄。他在他心中的地位永远与众不同,难以动摇。
      他曾渴望振兴韩-国,而韩非正是希望所在。无论最初他是何种想法,后来他的的确确期待着韩非,期待韩非带领着流沙和他,共同塑就一个与众不同的韩-国。
      他年少聪慧,遇上韩非后终于有了可以为师为友的存在。韩非教会了他许多,他的部分认知,是在韩非的影响下成形。知音难觅,而他们往往能够相互理解,快速地跟上对方的思路。
      他父亲早逝,在家为长,而曾将自己对父兄的敬仰寄托在韩非身上。
      最不该的是,他曾经,一度觉得自己倾慕韩非。
      然而,韩非死了。
      不论他对韩非的感情是敬仰还是倾慕,在他尚未理清之前,韩非死了。
      死去的人永远都会以最美好的一面停留在活人心中,只会不停地被美化,再也不似真实。
      他对他的感情就此定格,他再也找不到机会分辨清楚自己的感情。

      “卫庄兄当初弑王时,想的是什么?”
      当初卫庄因何砍杀韩王,至今已经没有意义。
      “韩-国从根底里已经腐烂。因为弱小,所以肆无忌惮。”
      贵族极尽享-乐,不思上进,毫无远见。秦国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大军压境之下,仍以用韩非一人换得一时苟延残喘而欣喜。
      “他创立流沙,为的是韩-国,也不只是为了韩-国。”
      韩非被迫出使秦国,对流沙士气的打击极大。韩-国境内的计划虽然仍在继续,可是主持的人不同,方式自然有所不同。
      流沙聚合着来自各方的人,韩非尚在时,有他居中协和而不至于变成一盘散沙,有他主持大方向而不至于迷失,有他提供理论指导而不至于迷惘。
      人与人之间都是不同的,理念上再怎么合拍,在行事上也不会完全一致。韩非能够到的,作为鬼谷传人卫庄也可以。然而卫庄再怎么坚定地延续韩非的一切,他的行事风格都不同于韩非。卫庄是一名枭雄,他少言,现实,崇尚强者,做事不择手段。
      “韩-国覆灭,责任在我们,也不在我们。我们企图复-国,想复的又是怎样的国?”
      “是想要在故土上重建家园?是希望韩人的生活能安定下来?还是为了让姬姓韩氏重掌权柄?”
      “我们怀念的是那片故土,不舍的故土上的百姓,并非是那些被酒-色-腐-蚀的王室!”

      卫庄直接打断:“你在避重就轻。”
      “我其实十分佩服卫庄兄。”张良毫不在意,“昔年我早早离韩,而韩之事渐渐走向深渊。也只有眼界高远、实力强横的卫庄兄你才能如此行事,使得韩人与流沙得以保全,换做是我未必能够做到。”
      “我来,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卫庄不为所动。
      张良忽然勾唇一笑:“陈涉有句话说的很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卫庄沉默了。
      “既然卫庄兄当初亦是参与到毁灭‘它’的一方,为何还是放不下呢?”
      卫庄难得说出疑问的语气:“你是什么时候改的想法?”
      张良低头一笑,终于站起来,他解下头上束发的缎带,自嘲道:“……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在追逐着他的脚步,一直无法放下与他相关的任何事物。”
      “的确,我忘不了他希望我做的事,忘不了他的理想,忘不了他。”
      “我想完成他未竟之事,想要他的理想变成现实。”
      “然,这虽然也是我的想法。除此之外,我亦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我未必所有的事,都会与他保持一致的立场。”
      “我曾以为,只有我自己一直被心里的锁困住。可现在看来,走不出过去的人,是卫庄兄你啊……”
      张良上前几步,与卫庄不过一臂之隔:“我不是卫庄兄的对手。你若是不满,随时可以阻止我。”
      “侠以武犯禁。”
      “卫庄兄,你觉得呢?”
      卫庄没有回应,转身离去。
      张良对着卫庄的背影勾起一抹笑意:“看来,我们需要比一比,最后是谁更胜一筹了。”
      “卫庄兄,无论如何,我亦是流沙。”
      ……
      公元前205年,项羽攻齐,田荣兵败身死;刘邦东进,接连收降五个诸侯,直入彭城;陈平叛楚归汉;项羽回袭彭城,联军奔溃,以汉为首的反楚联盟瓦解;刘邦败逃下邑,张良出计联合英布、彭越、韩信反楚。
      ……
      陈平自项羽处封金挂印而来,刘邦便将其封为都尉,手下有人不服,向刘邦进谗言。此后,刘邦喊来陈平一番问话,后者的解释打消刘邦疑虑,并得以升官。
      而此时刚刚听完一耳朵大道理的刘邦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等等,都尉他刚刚似乎只解释了为何投汉,为何受金,没说有没有盗嫂啊?”
      被刘邦拉着旁听的张良反问道:“这个重要吗?”
      “呃……”
      张良又问了遍:“在听了陈都尉的话后,汉王觉得盗嫂与否很重要吗?”
      “不重要。”刘邦下意识回道,“但是……”我好奇啊!
      “既然不重要,汉王又何必纠结。”
      张良慢条斯理地抽出自己的衣袖远去。

      未几,张良看到陈平正站在他回帐路上,明显是在等着他。
      张良作揖道:“良倒要先行恭喜陈都尉即将升官。”
      陈平笑得模范,回礼道:“子房先生说笑了。”
      “都尉大人不必客气,良不过一介布衣。”
      陈平眸光微动:“先生如此说,平就真的不客气了。”
      张良继续前行并示意其跟上:“大人有什么指示?”
      “单纯地叙叙旧不行吗?”陈平笑了一声,贴近张良,压低声音,“嫂子?”
      张良凉凉地朝他一瞥,没有搭话。
      陈平当即收敛,正经地道:“平有事想向子房请教。”
      “哦?”张良没有拒绝,“都尉大人请进。”
      “我们慢慢详谈。”
      ……
      公元前204年,项羽兵围荥阳,刘邦申请和谈失败;张良劝阻刘邦分封六国;陈平离间项羽、范增,范增回城途中病故。
      ……
      “范师傅死了。”
      张良一声长叹。
      “终于死了啊!”陈平的语气淡淡的,“真是病死的?”
      张良抬眼看他:“大人这是何意?难道,这并非是在大人的计划之中?”
      陈平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亚父虽与项王不和,但对项王是真的忠心耿耿。这一点,子房先生应该比我更了解。”
      张良不置可否。
      “平尚在楚营时听闻亚父是项王的启蒙恩师,那么为什么项王却越来越不相信亚父呢?”
      陈平给张良斟上茶:“亚父说话直接,又有项王启蒙师傅的身份在。在他的眼里,想必还是把项王当做是那个需要他常常指点纠正的孩子,所以常常不留情面地指责他,驳斥他的决定,甚至在众将面前也是如此。然而项王呢?”
      他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项王的性子也是直,虽然对亲近的人耳根子有点软,但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心思,恰恰正好相反。而且因为周围的人从前都对他多有帮助,所以他才想着早点独立,撑起大局。”
      陈平叹道:“世上最苦恼的就是孩子认为自己能做主了,而长辈却始终觉得孩子还是个孩子,他应该听话。结果一个不肯改变过去的观念,另一个忍着忍着就忍不住起了叛逆之心。叛逆起来的孩子会离家出走乃至动手伤害至亲,那么,如果叛逆起来的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呢?会发生什么?”
      “子房先生,你觉得呢?”
      张良捧起茶碗一抿:“项王固然不再深信范师傅,可不代表,他会动手。”
      “重要吗?”陈平吹凉表面的茶水,侧目看向张良,“杀义帝,杀韩王成,再杀一个亚父又如何?”
      “如此桩桩累积,无论真假,无论哪件是亲手做的,哪件不是,谁又能一一分清?”
      陈平曼声道:“名声啊!就是这样一点点地被侵蚀得面目全非。”
      ……
      公元前203年,韩信一连平定魏、代、赵、燕、齐,上书言欲自立假王管理齐地,刘邦在张良、陈平示意下,立韩信为齐王,令张良出使。
      ……
      “他居然是派你来?他竟然舍得派你出来?”
      得知刘邦派来的使者是张良,韩信不禁挑眉。
      张良对韩信一行礼,将印绶交给韩信。
      “他竟然真愿意让我当齐王。”接过印绶的韩信眯眯眼,看向张良,“这其中有你功劳?”
      “这是齐王您应得的。”张良神情不变,语气平淡,但格外地具有说服力。
      “你不再说点好听的话吗?”韩信奇道,“你来的目的应该不是只是给我东西吧?”
      张良躬身作揖道:“齐王如果愿意,良不必多说自能达到目的。而若齐王不愿,良纵使说再多也无法更改齐王的决定。”
      “你倒是明白。”韩信抚摸着手上的印绶,“他都把你派来了,我应他所求又何妨。”
      ……
      韩信兵指楚地,项羽派出龙且进攻,龙且被杀;鸿沟议和,中分天下;张良、陈平劝刘邦追击楚军,汉撕毁和约。
      公元前202年,张良用计请动韩信、彭越,合围项羽于垓下;韩信以四面楚歌之计瓦解楚军军心。
      ……
      韩信走到张良身边,与他并肩而站:“你的笛子吹得不错。”
      “齐王过誉了。”
      “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很多,比如,领兵作战。”
      韩信轻笑一声:“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一曲楚歌,人尽断肠啊!”韩信上前一步,侧头问道,“你素与项王相熟,如今有何感想?”
      张良不答。
      “如果我要求你出手牵制项王身边的人呢?”韩信又问。
      张良答道:“这一战由齐王主持,所以人都会听从齐王的命令,良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那么,你愿意出手吗?”

      石兰自营中悄然潜出,她是出来寻找帮手。
      与少羽交好的天明和高月因为在一年前就联系不上,他们早已无法得到墨家的帮助。蜀山被刘邦一次次地下狠手,如今已然无法参战。昔日的“风火山林”,一死一叛,让人无比唏嘘,以至于少羽被围困于此,竟是没有了援兵。夜里一曲楚歌,更是震动整个军营。他们看出军士已经无心再战。
      少羽有他的骄傲,项氏一族宁肯死战到底也不肯屈服。
      他不愿意随她离去,他让她独自离去。
      她终究还是被他说服了。天明行踪不明,而墨家和盖聂所在他们是知道的。这也是他们一线生机所在。只要少羽坚持到她找到天明,乃至借来墨家的机关,起码脱身不成问题。他们不会奢望墨家正面参战,毕竟墨家至今仍未完全缓过来。

      石兰突然停下脚步。
      前方,青纹儒袍,紫色发带,手持凌虚,石兰忍不住睁大双眼。
      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容貌依旧。
      石兰下意识退后两步,声音嘶哑:“张三先生?你……你是来拦我的?”
      韩王成被刺杀、张良投汉后,他们已经不指望他会再回来。在之后跟汉王一次次的对战中,他们偶尔会听说他在什么关键的地方出过力,心情复杂难明,无需多讲。
      其后范增病故,他们连一个可以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了。反倒是刘邦那边,有曾经跟他们站在一起,是他们“脑袋”、智囊的张良,有从楚营改投汉的韩信、陈平,战况逐渐走向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步。
      石兰也没想过,她会在此时此地遇上张良,遇上这个他们无法理解又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男人。
      张良正对着石兰,轻轻一叹。昔年有间客栈的小伙计,如今已是长大成人。可惜……
      凌虚缓缓被拔出,石兰脸色大变。
      “张三先生,为什么!”
      “为什么……”
      “你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吗!”
      “张三先生……我们曾经十分敬重你,这份敬意至今犹在,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意欲何为?”
      “张三先生!”
      ……
      项羽战败,于乌江自刎。
      刘邦于定陶称帝,分封诸王,初都洛阳,后定都长安。
      ……
      “这就是你所希望的?”
      卫庄与张良并肩而立,赤练跟在卫庄身后看着他们,白凤则是立于更远处。
      “还得多谢卫庄兄手下留情。”
      “哼。”
      张良感慨道:“如此,苍龙七宿才算是彻底消失了。”
      “只要人的贪婪尚在,‘它’迟早会再度出现。”
      “身后事自有身后人操心。”张良唇角上勾,“我可管不到那么远。”
      卫庄转身,侧头道:“刘季,可不是个善人。”
      “我知道。只是汉新立,至少,再留几年吧。”
      “哼,留侯。”
      “此‘留’非彼‘留’。”张良背对卫庄,“况且,流沙也需要时间藏得更深不是吗?”
      “卫庄兄,红莲殿下,保重。”
      ……
      公元前196年,韩信,彭越,英布因谋反罪被杀。
      公元前195年,刘邦驾崩,刘盈登基。
      ……
      汉初尊以道家黄老之学,清静无为,休养生息。
      至汉武帝时期,董仲舒融合道、法、阴阳五行学说于儒,以思想大一统响应政治大一统,提倡“君权神授”、“天人感应”、“三纲五常”等,“独尊儒术,罢黜百家”。
      西汉末,王莽篡朝,汉宗室刘秀趁势而起,终称皇帝,定都洛阳,史称“东汉”。
      东汉末,黄巾起-义,天下三分,终归晋司马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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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意如刀(非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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