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借君三十年 ...

  •   新郑,公子府。

      电光闪动,雷声轰鸣。

      重重乌云遮天盖地,豆大的雨水自天上倾倒而下。

      室外翠竹林立,枝条交错,竹身摇晃。雨水拍打着苍翠的竹叶,“嗒嗒嗒”的声音不断,又兼大风掠过,“飒飒”作响。

      这是韩非赴秦前,留在韩国的最后一夜。

      在应付完一连串韩国权贵、安抚好妹妹红莲、送走志同道合的卫庄和紫女后,韩非最后一个见的是,张良。

      室内,韩非与张良相对而坐,案上一酒樽、一茶碗,酒已到底,而茶水未动。

      “子房可是嫌弃茶水不好?连一口也喝不下去吗?”紫衣贵公子面露委屈,“可在我这儿,这已是最好的茶叶了。”

      张良低着头,刘海的阴影掩去了他的表情。忽然,他抬起头,低声回道:“并非如此……韩兄,我……”

      “哎。”韩非猛地一摆手,止住他的话,“子房,你能来我很高兴。正巧,有些话我得跟你本人说。”

      “……韩兄请直言。”

      “好!”韩非侧倚着榻,难得没有再饮酒,满脸严肃,“我离开后,你便去桑海吧。”

      张良眉头轻皱:“韩兄……”

      “听我说完。”韩非虚握着拳撑着左脸,目光在一身浅绿衣衫的少年身上流连,“流沙已交给卫庄兄和紫女姑娘。韩国此后……”

      韩非一顿,没再继续,他另起一句:“小圣贤庄若不涉天下事,暂时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子房,你比我更适合在儒家求学。”

      闻言,平放在双腿上的双手渐渐蜷缩成拳,张良轻声道:“可是,祖父他……”

      韩非再次打断少年的话语:“我之前已经说服了张大人,他已经同意,你最迟三天后即可动身。”

      张良呼吸一窒,心中酸苦更甚:“好。”

      霎时间,两人默然对视,耳边只闻“哗啦啦”的雨声。

      韩非不由倾身向前,却又突然停下,他掩饰性地提起酒壶,往杯中倒酒。

      而张良一直端坐着,视线未曾离开对方,他忽然开口问道:

      “天雨甚大,韩兄可否留我一宿?”

      “这雨下得真大,子房不如在此留宿一夜?”

      韩非恰好说出类似的话。

      顿时,两人皆是一愣,还是韩非反应最快:“那就留下吧。”

      气氛似乎变得更奇怪了。

      “既然不赶时间,咱们便慢慢谈吧。”韩非将樽中酒一饮而尽,盯着今天格外沉默安静的张良,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而他口中话语不停,“多年未见恩师,往日只有书信来往,我心有憾意。子房既然要去桑海,我便厚颜拜托你帮忙侍奉一二。”

      眸光微动,张良点头应下。

      又饮下一杯,韩非继续说道:“小圣贤庄的藏书楼藏书无数,囊括七国经典,子房日后可不要错过。”

      张良看着他一杯杯地饮下,欲言又止,最后也只道了声“是”。

      “子房……”酒壶中最后一滴酒液已被韩非喝光,紫衣公子似乎有了醉意,他阖上双眼,“流沙之事,有卫庄兄与紫女姑娘照看即可。你此后,便斩断与其的联系吧。”

      张良又答了声“是”,无比顺从。

      韩非听着这一声声的“是”,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禁叹道:“子房,你这是……”

      “韩兄知我心意,又何必装糊涂?”张良打断韩非的话,面露哀伤,“你知道,我是希望和你一起出使秦国的。”

      韩非睁开双眼,正色道:“你不能。我赴秦已成事实,不可更改,可你不同。此行,就算是我,也并无能够全身而退的把握。你是我的底牌。”

      “我知道。”张良双拳紧握,指甲深嵌入肉,嘴唇微颤,“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知道我不能任性……”

      韩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走到张良身后,伸手将少年揽入怀中,“子房,是我对不起你。”

      背靠着温热的张良,双眼水雾氤氲,“韩兄,我……”

      “勿言。”韩非再一次阻止少年,他的一根食指按在后者的双唇之上,“不要冲动。”

      张良闻言,呼吸加重几分,不甘地闭上双眼,一丝凉意自眼角划过,直至唇边。

      在他背后的韩非紧紧地皱着眉,嘴角下沉,揽住张良的手臂一点点地收紧。

      韩非渐渐跪坐下来,背对着他的张良看不见他眼中夹杂着后悔的情意,也看不到他脸上痛苦与坚定交加的神情。

      韩非将脑袋搁置在张良肩上,耳鬓厮磨,他的双唇贴上后者因他的吐息而变得通红的耳垂,他轻声道:“子房,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认真记着。苍龙七宿……”

      两人维持着如斯姿势低声交谈,室外响亮的雷鸣以及连绵的雨声几乎要将轻语完全覆盖。

      夜愈深,雨渐息,唯有风声依旧。

      张良在韩非的暗算下,终是陷入了沉睡。

      他将他放置在床上,自己则是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凉凉的指尖虚虚地描摹着少年那姣好容貌的轮廓。

      张良看起来睡得并不好,他一直皱着眉,睫毛轻颤,然而就是无法醒来。

      韩非屡次帮他揉开眉头,却无甚用处。

      他们就这么一人躺着熟睡,一人坐着通宵,直至黎明。

      耳边传来公鸡的鸣叫,心知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的韩非抿着唇,闭目皱眉。

      最后,他还是按耐不住,俯身靠近床上尚未醒来的少年。微凉的唇掠过对方的耳垂,依次轻触脸颊、唇角、鼻梁,最后印在眉间。

      闭目的韩非,并未发现,少年眼睑微动。

      金乌如期而至,微暖的光芒普照大地。

      公子府的下人们正来来往往地,帮韩非将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搬上门外的马车。

      不知何时来到韩非寝室门外的卫庄双手环抱胸前,他冷冷地对里面的人提醒道:“你是时候出发了。”

      片刻后,韩非轻轻地拉开房门,随后轻手关上。

      “卫庄兄真是准时。”

      “是你太磨蹭了。”卫庄并未往室内瞧上一眼,却知晓室内有何人,“你不等他醒来再道别?”

      “不了,我怕到时我就不愿意走了。”韩非笑了笑,难得的认真,可惜没有保持多久,又变成了轻佻,“倒是卫庄兄,如此体贴不太像你啊!”

      卫庄神色不动:“你该走了。”

      韩非眯眯眼,看向愈发明亮的太阳:“是啊,我再不走,他们就该急了。”,

      他忽地转头看向冷脸依旧的卫庄:“虽然已经说过一遍,卫庄兄,韩国就交给你了。”

      “……嗯。”

      “流沙也交给你了。”

      “嗯。”

      “红莲也都交给你了。”

      “……你还走不走!”

      听到卫庄如此语气,韩非“哈哈”大笑,转身直往门外走去,挥手道别,没再回头。

      只有他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在风中飘荡:“我会回来的,我必须回来!”

      ……

      公元前234年,韩国公子非出使秦国。

      同年,韩相张开地之孙张良前往桑海求学。

      公元前233年,韩非于秦国监狱去世,据传其至死头朝韩国都新郑,死因不明。

      ……

      小圣贤庄。

      皎皎明月,泻下一地银光。

      张良认真地打量着身前这一个高达膝盖处的、上着锁的木箱子,脑海中回忆起当时的会面——这个木箱子,是他从荀况处拿回来的。

      今天饭后,张良收到童子带来的口信后,立即匆匆赶往荀况所居之地。

      荀况脾气古怪,独居一地,对儒家弟子都不假辞色。他教出来的两个出色的弟子,结果都成了法家中坚。

      他来到小圣贤庄将近一年,却只见过荀况几面,不料,今天竟被其邀请。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在一个并不大的房间里,案上烛光摇曳。

      荀况端坐着,身侧摆放着一个被锁得好好的木箱。

      “当年他尚在韩时,曾派人将一封密信以及这箱子先后送到老夫手上。初时老夫不解其意,如今却终于明了——你将它拿走吧。”

      张良一愣,拱手作揖,应了声“是”。

      他无须细问荀况口中的“他”是谁,他们之间的“他”,只有一个人。

      一个,死去的人。

      荀况和张良没有深入交谈,后者很快就带着木箱离去。

      室内,荀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本就苍老的面容上又添加了几道皱纹。

      室外,张良刚关上门,便听见荀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更应该活着。”

      从回忆中返回现实,张良自怀中掏出一个温热的锦囊,倒出一把钥匙——这是那个雨夜,韩非塞进他怀里的。

      木箱子并不算重,打开后才发现里面塞满了各种不成样的布料,而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被层层布条包裹在其中。

      解出最后一条眼熟而比记忆中要短上几分的紫色缎带,他终于看清木盒的外观。

      他曾见过这个木盒,木盒中应该有一把剑,一把奇特的剑。

      张良颤抖着手推开木盒。

      原本应该躺着一把剑的位置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碎沙,勉强能拼凑出一把剑的模样。

      仔细观察过木盒,他才发现木盒内侧布满一道道剑痕,几乎要透盒而出。

      然而,只是几乎。

      他知道逆鳞剑的存在,只知道其并不简单,但他不清楚它具体有何神异之处。

      在出使秦国的半年前,它已从韩非身旁消失,未曾想,竟是……

      张良像是刚从梦中惊醒,猛然拿起那一条紫色缎带,果然让他发现其中不妥之处。他划开缝合处,取出帛书,出神地看着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忆及雨夜中韩非的轻语,张良闭目,深深呼吸数下,方稳定情绪。

      将木盒中的细沙尽数倒进锦囊,将头上的半冠换成缎带,将已经记下的帛书烧毁,张良连夜走进藏书楼。

      三日后,藏书楼起火。

      ……

      公元前232年,小圣贤庄藏书楼大火。

      公元前230年,韩王安被俘,秦于韩地设立颍川郡,韩国灭亡。

      公元前226年,韩国都城发生叛乱,韩王安被杀。

      公元前221年,秦国统一六国,嬴政自称“始皇帝”。

      公元前211年,荧惑守心。

      公元前210年,嬴政驾崩。

      公元前209年,陈涉、吴广于大泽乡起义。

      公元前207年,秦王子婴投降,秦朝灭亡。

      公元前202年,垓下之战项羽战败,于乌江自刎;刘邦称帝。

      ……

      汉高帝六年,长安城墙上。

      夕阳西下,光辉挥洒,世间万事万物披上一层金橙色的光芒。

      张良腰佩凌虚,走到城墙之上,默然看着家家户户逐一点亮灯火。

      半晌,他的左手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并摊开右手,将锦囊中的细沙尽数倒在右掌之中。

      满满的细沙自他指缝间淅淅洒落。

      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将细沙吹得四散开来。

      霎时间,空中尽是细沙飘荡。

      “留侯大人怎么如此好兴致,来此处吹风?”

      身后,低哑而轻佻的男声伴随着脚步声而至,陈平唇边带笑,目光落在张良掌中细沙上。

      “是你啊。”张良没有回头,“何事?”

      “陛下找了你好几天了,谁知道居然你跑来了长安。”陈平走到他身侧,轻抚着墙身,“虽说定都于此,毕竟尚未完工,又有何好看的。”

      “四处走走罢了。”

      “好一个四处走走啊!”陈平瞧着他的侧脸,“不知看的是风景,还是这繁华江山?”

      张良没有答话。

      “平听闻子房曾为韩国贵族,后来当了小圣贤庄的三当家,与楚王项羽有着深厚交情……”陈平“哈”了一声,“可为何最后却成了汉朝的留侯?”

      张良盯着手中越来越少的细沙,口中却道:“有话你就直说吧。”

      “秦亡了,楚也没了,汉终获全胜,百姓也能安居乐业了。”陈平轻拍手底下的墙身,感叹道,“长安,长安,又有何能永世长安。”

      张良回道:“世无永恒,能得一世长安,亦是幸事。”

      “你说得对。”陈平笑了,“敢问留侯大人,这个江山,可是如你所愿了?”

      “……哦?”待到掌中细沙尽皆散去,张良方才应道,“的确如我所愿。”

      ——如此江山,可如你所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借君三十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