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梦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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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光明媚，桃花开得绚烂。
长安处处欢声笑语，身着宽松而飘逸的素衣紫袍的他漫步其中，分外格格不入。
他目视前方，却是空茫茫的，所有颜色与情感，无法留下哪怕一丝的痕迹。
他游走在人群之中，冷眼旁观着身侧嬉笑怒骂的行人，宛如身处不同的世界。
他长得极好，可惜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广袖迎风飞舞，仿佛下一刻他便要乘风而去。腰间的剑颀长雅致，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明亮，也异常虚幻。
“你真的不愿留下吗？”
耳边似乎响起了那人低哑而轻佻的嗓音。
“良此生心愿已了。之后，便该做另一件事了。”
他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我曾以为修道只是你的借口。”那人说，“我曾以为你不会真的相信鬼神之说。”
“……”
“罢了，子房可愿与我再饮一杯？”
沉默片刻，那人问。
“好。”
也就，一杯而已。
……
五月，阴雨缠绵，处处一片蛙声。
乌江江水流淌，一如既往。
他打着伞眺望对岸，默然不语。
斜风细雨早已将儒袍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身形。腰间的长剑在连绵的雨线中变得模糊不清，颜色暗淡。
“你来这里做什么！”耳边传来一声带有怒气的责问，“汉王赢了，他称帝了，你高兴了吧，三、师、公！”
“我从未想过要让少羽死。”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不可闻。
“我们‘算无遗策’的三师公啊！你真不懂那家伙的想法吗！”
多年过去，这人的声音朝气依旧，却无法掩去其中的悲痛与愤恨，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跟我们走的，你早就知道那家伙不会走的。当初我早应该赶过来直接将那家伙打晕带走的……”
泣不成声。
他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动弹，没有开口。
“……三师公，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您为‘三师公’了。从今以后，我们两、清、了！”
——你与我两清了，我又该与谁说两清呢？
……
七月，热浪逼人，骄阳似火。
再美好的曾经，都敌不过无情的大火，敌不过天子一怒，如今不过一片废墟罢了。
他脸色苍白地跪倒在破壁残垣之中，长剑被横放在双膝之前，一滴滴的水珠滴落在“碧血丹心”上，鲜红的珠子颜色更加明亮。
“伏大先生正面迎战六剑奴，不敌被杀。颜二先生带着儒家弟子奔逃，遭遇影密卫围堵被重伤。荀老先生出手，救下颜二先生以及部分弟子，但他后来却失踪了。如今，颜二先生及幸存的儒家弟子已被妥当安置。”
“张良先生，这不是你的错。”
“张良先生，请不要再自责了。我们……唉！”
“你还要消沉到何时！”
“子房，荀师叔失踪，还得靠你找寻一番。”
——对不起。
……
九月，窗外明月皎洁，竹影横斜。
案上烛火摇曳，书简散落一地。搁置于身侧的秀丽长剑，光影斑驳。
秋意随着夜风蔓延，身上的衣服似乎已经失去保暖之用。
他怔怔地跪坐着，茫然地望向窗外。
月圆，却人缺。
“韩亡。”
“卫庄弑王。”
“姬无夜已死。”
“良儿，不要回来。”
这是他收到的最后一封来自韩地的家书。
……
十一月，楼外雨雪纷纷，楼内歌台暖响。
夜里的紫兰轩一如昨日，寻欢的人笑着，作乐的人笑着。
夜色愈发深沉，室内一黑一紫、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并肩而坐，他与他们相对无言，而室外的欢声笑语愈发响亮。
朦胧烛光下，横放在他双腿上的青翠长剑，平白加深了几分颜色。
他和他们就这般默然对坐，直至东方既白。
“哎啊，怎么非公子不在，你们都不会说话了。”
让人捉摸不透的紫发女子率先打破沉默。
“……此番前去桑海，不知何时才能回返，韩，便有劳二位了。”
“你该启程了。”
低沉成熟的嗓音犹如雷鸣。
“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如此说。
“……卫庄兄，紫女姑娘，后会有期。”
……
汉建武五年正月十五，新郑。
夕阳的余晖照耀着大地，满目金黄。
他在床榻上醒来，片刻无言，似是回忆着梦中所见。
他如今少眠，更少梦，可惜……
顺手拿起枕边紫色的缎带，束起雪白的长发，他站起来，披上青翠的长袍，衣襟两侧的十八颗珠子艳红非常。
将放在身侧的颀长秀丽的长剑别在腰间后，他走出室外。
楼下的酒客嘻嘻哈哈地哄笑着，酒香四溢。
他走到空余的座位上就坐，从店家处买来一坛酒，六个琼杯被他排成直线，酒水倾倒，空杯被一一添满。
新郑已非昔日之新郑，人非，物亦非。
紫兰轩旧址，现今一半成了他所在的这家酒楼，另一半则变成了赌场。曾经的张家与公子府如今已成他人之宅。
刹那日落月升，他举杯对月，杯中香醇的美酒被他倾泻在地。
第一杯，敬天地。人生苦短，而我得存。
第二杯，祭故国。韩已不在，有汉代之。
第三杯，祭亲师。勿挂勿念，一切安好。
第四杯，祭同袍。两百年后，大汉仍在。
第五杯，寄好友。黄泉虽阻，隔世不忘。
第六……
他忽然将整一坛酒提起，倾倒，汩汩流出的酒水浸湿了大片土地。
此一坛酒送吾兄、吾友、吾师韩非，愿韩兄有酒在樽，不负明月。
——若君喜之，望君入梦，盼君入梦。
将空坛子放下，他举起第六杯沾唇，一饮而尽。
第六杯，吾自饮之。今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惟愿吾等终有相会时。
六个琼杯重新变成空杯，他低着头，喃喃低语：
“也许，我错了……”
阖眸，半晌，睁开。
“嘎朗”！
空空如也的酒坛被他摔成碎片，浸满了美酒的地面上碎片四散。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长袍迎风飘逸，寒风吹起他雪白的长发，与雪花相互纠缠。
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正是因为难以实现。
在他得知世有仙人时，他本以为他能在活着的时候就可以找到那个人。
在他修道有成之后，他本以为黄泉碧落已然无法阻碍他。
在他活得越来越久后，他渐渐觉得，也许长生并非幸事。
——也许，死亡才是我得以再见你的最佳方式。
然而，如今的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只能选择活着，然后找下去。
——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我只是想跟你说完那句未完的话。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不梦君
